雪虐風饕,世界只剩一片純白,分不清東西南北。冷風颳得臉龐刺痛,她乾脆閉起雙眼,反正看不見前路,就算看得見也不知該往哪裡走。新雪濕軟,狼爪每踏一步都深陷其中。提腳、落足──單調重複的動作也足夠將她餘下的體力消耗殆盡。極北之地日照苦短,灰白的天很快便暗下來,入黑後氣溫只會更低。飢寒交迫,困倦感襲來,她想躺下睡一會兒。五分鐘,就休息五分鐘好了。

亞那……亞那瑟恩……

一想起那名字,紅狼的皮毛又忽然燃起火舌。冰雪融化,週遭頓時白氣蒸騰。她咬牙,頑強地走下去。

她那親愛的,曾生死與共的,曾許下終身的,並肩於田野林蔭以及沙場血雨中的混蛋伴侶啊,說要找他的妖師朋友,便一去不返。戰爭結束後她來找人,冰牙一族說三王子已消失於某風雪交加星月無光的夜裡。西之丘幾乎出動全數倖存的精靈外出尋找,都是無功而返。聰慧賢明的大王子對燄之谷的公主說,很抱歉,但實情就是,染上黑暗的精靈無法回頭。冰之牙的精靈說,請巴瑟蘭公主忘了三王子吧,亞那若是知道殿下妳如此在乎,想必也能安穩回歸主神身邊了。

她很鎮靜,只問亞那是消失於哪個方向。轉身背對眾精靈,她褪去人類的身姿。紅色皮毛如火般蔓延,覆蓋肌膚,直至她化成一頭優雅巨狼。飄雪只稍落近她,立刻化成細小水滴,滑落她防水的長毛。她說他知道亞那瑟恩的氣味。她一甩毛髮柔軟的長尾巴,在雪中烘出一灘水窪,便瀟灑自若踏雪尋夫去了。那身姿千年後仍被精靈們歌頌著──極地紅狼,傲雪欺霜,像是嚴冬裡的一樹紅梅。

出發時已下定決心,就算見不上面,她也要死在尋找他的路上。她要死在有他所在的國度。這是沒有歸期的旅程。

她走了好久。可能走了幾個月,火快要熄滅。

燃起的火舌消退,紅狼抬眼看依舊飄落的飛雪。鵝毛大雪覆上她的背上頭頂,覆上無葉的樹枝。積多了,已看不見狼的紅樹的褐。世界白茫茫,寂靜無聲。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對天長嚎。

「嗷──」

長而平順的單音傳達遠方,又再次被白雪覆蓋。那是呼喚配偶的鳴叫,當下卻得不到一丁點回應。

大概要成為史上第一隻凍死的燄之谷狼王了──眼前發黑,她倒下時自嘲地想。這死法也未免太沒出息。

__________

她在篝火旁邊醒來。四顧張望,是個烤得暖烘烘的岩洞。亞那長髮遮面,正偷偷睨視她。

「大混蛋。」她爬起來──仍是四足形態──毫不猶疑一口咬在精靈的前臂上,深可見血。「言之鑿鑿說要娶我,結果逃婚。大家都笑我是悍妻嚇跑了你,你叫我還怎麼見人。」

久別重逢,沒有哭哭啼啼的感動場面,對方一上來就打,讓亞那在三王子模式和平常脫線模式之間卡著,當機了。燄之谷公主哪會放過他,狼爪一伸全力巴在精靈那雪白的呆瓜腦袋上。

「啞巴啦!這麼大還玩離家出走,驍勇善戰的三王子,我呸!不怕被鬼族笑話嗎!」

吼完又是一擊狼掌拍落。

亞那反應過來,舉手制止妻子的家暴行為。舉止牽動了如懸瀑的銀髮,刻意遮掩的面孔頓時顯露。精靈臉上佈滿黑色蔓藤似的斑紋,不再俊美。她一眼瞥見,卻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大巴大巴打下去。

他稍微施力,推開了她。

「凡斯對我下的詛咒:愛人、子孫都要承受妖師的憎恨。」權衡利害後,跑出來的是認真模式的三王子。「公主,請不要跟來了,回燄之谷去吧。」

如此廢話的回答簡直連理睬的價值都沒有。她收起獸王的真姿,鮮紅的毛髮變成小麥色肌膚,她恢復身材姣好的女子姿態,一絲不掛,只靠長紅髮遮掩若隱若現的部位。亞那馬上就臉紅了,紅得上耳根。精靈慌忙別過臉,她趁機繼續被打斷的家暴行徑。

「認識我之前已經知道詛咒了吧!」喚出火球,瞄準冰精靈投擲。「現在又要趕我走,那為什麼撿我回來,由得我變冰棍好了啊!燄之谷的狼王是你們冰牙精靈能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嗎!」以獸王的蠻力打碎亞那架起的冰牆。「亞那瑟恩你給我聽好,我們之間說了算的從來不是你!」

各種族在鬼王大戰中結盟,共同對抗耶呂。王子和公主便在那時結識。他們在背靠背肩並肩同赴戰場的合作中互生情愫,一對搭檔自然熟知對方的攻擊架勢和風格。她不是認真要傷人,亞那擋架並不吃力。很快,火碎冰花交相輝映,比起攻防過招更似一場華美的探戈。一面熊熊烈火、一面雪窖冰天,當年多少鬼族就是倒在這極寒極熱的完美配合中。冰焰撞擊,岩穴裡霎時蒸氣騰騰。

灼熱與冰凍的肌膚觸碰,震撼感和不比他們第一次接觸時低。小心翼翼的指尖對接,雙方一陣激靈,繼而十指雙扣。冰王子發現自己沒被融化,燄公主發現自己沒有熄滅。冰與火相遇之際,產生出兩者從未體驗過的──溫暖。

最舒適的溫度,一旦經歷過,又怎再捨得放手。

她順勢將丈夫擁入懷內。烈焰的長髮卷落他肩膀,豐滿的雙乳抵著他的胸前。抬手撫摸他臉上的黑紋,她不恐懼,亦不介意。也許火焰燒不掉他背負的詛咒,但至少可融化他被絕望凍結的內心。

狼族專情,擇一偶棲一木,亞那怎會不知。沒有容身之所也罷,受詛咒磨折也罷,就算他墮落獄界,妻子恐怕也是鐵了心要跟隨的了。光暗正邪,世間紛擾──唯獨愛能通通凌駕超越。亞那瑟恩忍不住淚流滿面,想原來主神並未捨棄他。

精靈再沒拒絕的力氣,只能放縱自己的軟弱任性。

從此,王子和公主消失於世間上。他們在不為人知的專屬宇宙裡,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__________

「我有孩子了。」

亞那手一滑,從樹上掉了下來。

「妳……妳說什麼?」

「我有孩子了。那個沒來,最近吃什麼吐什麼。」

她拍拍微隆的小腹。

「主神!我親愛的妻子,妳會不會只是受了風寒,身體不適?我們趕快回家裡去吧,若是再吹著冷風就不好了。」

亞那連忙爬起來,伸臂環抱她肩膀,想把她領回室內。

「你的手才是這裡最冷的東西好不好。」她白了精靈一眼。「你有聽過燄之谷火狼著涼感冒的嗎?」

亞那動作一滯,訕訕把手縮回來。

「感到噁心嘔吐,親愛的,妳會不會是吃了不潔的食物,導致腸胃發炎?例如昨晚那隻野兔……

精靈王子又不死心地問道。

「烤焦的和見血不熟的部分全給你吃了啊。」她恬不知恥大條道理。反正精靈可以自行化解毒素,吃不死的。「我可是孕婦,當然會注意飲食健康。」

「嗯…………那,會不會是公主心廣體胖……

亞那被逼得狗急跳牆,竟然說出禁忌話語。

「亞、那、瑟、恩!你他媽的是不想認這孩子嗎!」

狼王的紅眸簡直要噴火了。屈就在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還得大著肚子自己狩獵,這樣的條件下她連想胖都胖不了好嗎!

亞那沉默。

當初的計畫是獨自離開,不要牽連任何珍惜的事物,找個地方平靜的等死。之後妻子跟來,他拗不過,既心痛又感激,一閉眼就跟著妻子任性了。但現在若連孩子都有了,那也未免和當初的計畫差距太多。

況且,妻子和孩子,有著決定性的分別,怎教他不害怕。

「親愛的。」精靈王子又難得認真。「妳願意與我共同背負詛咒,已是我本來不敢奢望的事情。我十分感激,但一直內心惶恐,覺得自己非旦不能給予妳幸福,還只能為妳帶來痛苦。貴為燄之谷第一公主的妳……」亞那揮手示意他們搭起的簡陋小屋。「……妳值得更好,是我虧欠了妳。」

「我不覺得痛苦。我覺得很幸福,我想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比我們更幸福。」

……請妳慎重考慮。跟著我,是妳以自身意志作出的決定……孩子,孩子卻是無辜的,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

打從出生前就被詛咒的命運,他怎麼捨得讓自己的孩子經歷如此殘忍的一生。讓詛咒終結於他們身上,已是亞那所能作出的最大妥協。

「可是亞那,我想為你生孩子。我要為你生孩子。」

她抬頭,散發著獸王獨有的傲骨氣質,對於自己的話語充滿自信。雖不同於精靈的清靜純粹,但獵食獸的強大優雅,自也擁有其不可侵犯的神聖。

想為喜歡的人生孩子,讓生命循環生生不息,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繁衍後代是深刻於所有生物的本能,獸王族的動物性自然更加強烈。

「生命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即便沒有妖師的詛咒,也避免不了生老病死悲歡離合。」

頂著大卷波浪紅髮,單手輕按小肚子,此刻燄之谷公主有了為人母親的自覺,明豔動人。不再是少女的可愛,而是成熟女性的魅力──她有守護幼崽而撐起一片天的堅強,也有包容一切的母性,那種美麗不可比擬,看得精靈心跳漏了一拍。

「亞那我問你。」她撥開額前瀏海,直視丈夫。她的眼睛很烈很美,和她性格一樣,不拐彎,能穿透所有掩飾。獸王族與生俱來的獸眼,能使敵人畏懼,也能令同伴心生敬意。精靈無法不認真地聽。

「西之丘的戰爭慘烈,妖師的詛咒令你飽受折磨,自我放逐的生活寂寞艱苦。可你不也守護了該守護的,結識了你信任的朋友,並遇見了我。所以告訴我吧,亞那,生命的喜悅,抵得過生命帶來的苦楚嗎?」

亞那張嘴想說些什麼,她當然不給他發言機會,自顧自話追問下去。

「你曾經歷背叛、詛咒、戰爭、傷痛……亦將要面對不得安寧的死亡。但你後悔誕生在這世界上嗎?能遇見我,值得嗎?」

她越說越激昂,踏前,雙手捧著丈夫的臉頰。

「我……

亞那才說了一個字,又立刻被打斷。

「值得。我認為很值得。就算離開家族,放棄將來,在冰之牙領地尋不著你,隻身凍死在雪地中,我也認為值得。因為某些喜悅,抵得過所有的陰暗。因為單是能和你在一起,一切都變得值得。」

「所以我們的孩子,也一定會認為值得。他將擁有精靈的祝福和獸王的強悍,比我或你都厲害,一定沒問題的。」

從妻子身上,亞那見識到了剛毅與溫柔的並存。平時如鞭炮般火爆的公主,此時卻像深夜中荒郊野嶺的營火,為迷途旅人帶來溫暖與安心。

冰和焰相會,到最後,是火以自己的所有,融化了冰。

__________

她冒著風雪,沿途走回來時路。這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拉了拉兔毛斗篷的邊沿,將懷內的兒子包裹密實,不讓他沾到那怕一片雪花。

年幼的颯彌亞早熟懂事,緊緊靠在媽媽胸前,悄悄催動自己的焰之力,幫媽媽保暖。

她心中愧疚。當年她說著大話,想萬物皆是天生天養,孩子自然能找到自己的出路。可現在真的得把颯彌亞孤零零留下,讓他無依無靠去面對這既美麗又醜陋的世界,她心如刀割。淚在寒天雪地中馬上結成冰花。她默默叫自己不哭,她要把颯彌亞平安地送回冰之牙地精靈之地。

最傷人的感情,正是那些最無稽的事物──對不可能的渴望,正因它不可能;懷緬沒發生的過去;希冀擁有別的人生。

──如果沒有妖師的詛咒。
──如果能和亞那白頭到老。
──如果可以緊握兒子的小手,守護他長大,免他受傷害,等他覓得喜歡的人。
──如果一家三口樂也融融。

可惜沒有如果,活著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她滿心遺憾,遺憾得要死,可她從未後悔。

值得的。她終究忍不住,泣不成聲。值得。這一生並不枉過。

拖著疲倦不堪的身軀,步履蹣跚到達目的地。依依不捨把颯彌亞託付於急忙迎來的冰牙精靈王,她撥開小颯彌亞那銀中帶焰的瀏海,親吻他的額。

雖然悲傷,雖然遺憾,但亦滿懷希望,確信孩子能尋獲自己的幸福。

因為那是連她和亞那都做到了的事,颯彌亞又怎會辦不到?

「不用擔心我。」彷彿和媽媽心靈相通,小小亞用稚嫩的聲線保證,他的紅眼睛和媽媽的一樣烈。

他將帶同兩族對幸福的盼望活下去。

__________

「冰炎?冰炎?」

夏碎在他眼前揮手,打斷他發呆。

「累就去睡吧。今晚我來守夜。」

紫袍青年用樹枝戳了戳面前的營火,調整新添柴木的位置。

冰炎眨了眨眼,隨即重心下移,很不客氣地枕頭在夏碎盤著坐的大腿上。這反令夏碎吃驚,冰炎難得會做出這種帶撒嬌意味的動作,看來真是被任務累壞了。

於是夏碎一下沒一下地撥弄搭檔的瀏海,柔聲哄著:「睡吧,不用擔心。」

「嗯。」冰炎闔上眼,含糊回答。半睡半醒之間他好像聽到夏碎的歌聲。

將來如何,幸福會不會比痛苦多,無論樂觀或悲觀,其實全都是毫無根據的信仰。
可是值得啊。多麼值得。

 

[完]

 


 

 

 

 

 

 

大家好久不見www 一脫稿我就來自嗨寫冰CP了(各種意義上) 對我就喜歡極地CP
可這明明是官配怎麼這樣冷QQ 冷到女主連名字都沒有,冷到連我想OOC都沒有character可以out....
所以一切只是妄想www

我也有點想寫夏碎媽媽篇的...可真寫出來的話大概會和這篇完全相反...畢竟那邊不太能說是兩情相悅生死與共的狀況...

不忍說其實我曾經還有過一個阿法帝斯x瑟洛芬的腦洞...
故事走向大概是兩位使者每次去找冰炎都很快被趕跑,但太快回去又交不了差,於是兩人就會一起喝個茶,打發時間兼對口供
久而久之就...雙方巴不得少主快點趕走他們好讓他們去約會之類www 日久生情啊,嘖
可想想這個沒多大意思就不寫了

對我的腦洞都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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