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手腳並用爬過草叢的缺口,小西裝的膝蓋位粘滿青蔥草碎。站起來跑到存放園藝工具的小木棚,米卡杰在小路旁的石堆中翻弄了一會,摸出空心假石底下藏著的鑰匙,打開了鎖。修里迫不及待推門走進漆黑的小屋。憑經驗走到盡頭,掀開角落處的防水布匹,那裡有兩個軟座墊、餅乾、紅茶葉。修里從褲袋裏拿出火柴盒,擦的把油燈點亮。

「小米快泡茶!」

拍了拍軟墊上的塵,修里坐好,喋喋不休說起今天自己遭遇的天大不公。

「小米你聽我說啊,今天羅拉那老姑婆特別兇,我不過是算錯兩道題,她就說我不小心啊!什麼嘛,明明是她教得不清不楚!」

米卡杰忙著把水燒開,給的都是「嗯嗯喔喔是嗎」之類的單音回答。

小米你不乖,我有看到你和黑曜那天下雨在踩水窪。爸爸說那是粗淺孩子才玩的遊戲。我不能玩的你也不能玩啦!你不要影響歐克家的聲譽!」

米卡杰把紅茶倒進杯裏,加了兩塊半糖又撒了些肉桂粉,才遞給對方。自己那杯則什麼都不加。

「修里少爺喝茶。」

「我說過很多次兩人獨處時不要叫我少爺。」

「喔喔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我說,修里如果你想玩的話,下次下雨你偷溜出來,東門的哈利常常都偷懶,不會發現的啦。在基地準備一套替換衣服就好。」

「小米好壞,爸爸明明說不能

「怕輸嗎?」

「才不是!下次下雨要你好看!啊快點下雨吧〜」

啜一口有肉桂淡香的紅茶。

「還是小米你泡的茶好喝。你爸爸泡的不夠甜,黑曜泡的沒有肉桂香。」

米卡杰微笑。說家人泡青檸檬茶很好喝。

「不能,必須是小米幫我泡茶。其他人泡得都不對。」修里搖頭但注視著米卡杰,然後抓起他的手。「我長大後一定會成為帝國軍最了不起的元帥,像爸爸一樣!所以你長大後也得像你爸爸對我爸爸一樣,成為我的專屬管家。」

既然是打從出生就因血統而被決定好的事。

「說好了,勾手指,說謊的人是小狗!」

那為什麼還要約定?

修里伸出小指收起笑容,米卡杰嚴肅無比地把自己的小指搭上去,兩個金髮男孩在昏暗的秘密基地勾過小指頭。

兩人都是全心全意。

外頭沙沙的突然下起雨。


 


濕噠噠滿是泥濘的兩人,連衣服都沒被允許更換就被領到了若葉的房間。僅僅高過書桌的孩子,在他們眼中,站直的若葉彷如巨人。若葉一步步走近他們,用手杖撐地發出「騰」「騰」聲。

若葉從不用手杖的。

「修里。站到書架前去。」

修里不作聲,抬頭瞄了爸爸一眼又低下頭。

「給我站到書架前去!」

這次聲量很大,伴隨著手杖大力戳地。
修里嚇到一縮,先偷望了米卡杰同樣驚恐的表情,才艱難地退到一旁的書架,從側面看著爸爸和小米。

若葉瞪著修里,半響才緩緩開口。

「修里,你要記住。」若葉的話語沒有怒意,只有語重心長。「人生而不平等。」

「羅拉夫人有教過你什麼是whipping boy嗎?」

修里搖頭。

高舉過肩的實心木杖下一秒啪一聲打在米卡杰身上。男孩一個踉蹌坐倒在地。
驚呼的是修里。

「挨鞭僮。(啪)身份高貴的人(啪)又怎能隨便被打(啪)。於是安排一個玩伴(啪),在身份高貴的人犯錯時(啪)代替被打。(啪)」

修里看著抱頭屈膝捲成一個球的小米,嚇得連話都說不出。

「在位者做錯決定會連累靡下的跟隨者。作為下任當家,或是將來的軍官,修里你要牢記,不要做出有辱自己身份的事。」

修里滿面淚痕的看著爸爸。若葉神情溫和,連眉頭都沒皺。

「回答呢?」

啪!這一下特別用力,米卡杰嗚了一聲。

「知知道了!」慌亂帶哭腔的求饒。「爸爸對不起請住手吧!」

「至於你。」若葉的視線往下移,看向腳邊的米卡杰。「黑曜比你優秀多了。凱蓮沒教你嗎?管家得親切但不過界。歐克家需要的不是朋友,而是能確切完成工作並可以信任的人。」

用木杖的末端托起男孩的下頷,修里從他的角度看不到小米的表情。

半響,若葉滿意地點頭。

「無時無刻都得保持親切的微笑,這點倒是學得不錯。」


 


那晚修里死賴在有點發熱的小米床邊不肯走,對凱蓮那些「修里少爺怎敢讓您費心」視若無睹。

「不要哭啦,又不會死~」米卡杰拍了拍床邊的金色腦袋繼續笑。

「嗚我長大後,成為當家一定不會,這樣的。我會對小米很好很好不會欺負你!」

「我知道修里最善良了。」

你能不生爸爸氣嗎?」嘟起嘴一臉無辜。

「沒有生氣啦。」摸頭摸頭。

「那麼能繼續當我的朋友嗎?」抓住被子很緊張。

「當然是朋友,也是專屬管家,說好的吧。」摸頭摸頭摸頭。

「嗯,說好的,我長大以後要做最了不起的元帥,保護爸爸媽媽和小米和大家。」

修里破涕為笑。
小小的心願。

黑曜領他出房間時,修里頻頻回頭,每次都看見米卡杰對他微笑。

 


 


若葉彎下身將獨生子的蝴蝶領帶移正,再抹亮他的黑珠石袖口鈕。

「不知不覺我的寶貝修里已經長這麼大了。穿上新西裝真是帥到不行啊啊啊〜修里擺個姿勢來看!」

於是修里叉腰仰頭擺出亮晶晶金閃閃的帥氣模式。旁邊的若葉一臉感動淚流滿面忍不住摟著兒子親過一遍。
散發著笨蛋氣息的父子二人組。

老來得子的若葉當然把修里寵到天上去了,能順著寶貝兒子的都順著他,但該做的事情同樣不能怠慢。
修里也到了初次在社交場合亮相的年紀。

「待會的茶會要多和別人說話喔〜最近流行的話題是『如何提高奴隸的生產力』,羅拉夫人都解析過的。記得多交些朋友,尤其是巴爾斯布魯克的小先生和小小姐們。」

「爸爸我都知道了啦。遇到不認識的人要先等對方長輩介紹,要和先生握手,小姐要親吻手背,不能和任何女性單獨在房間相處。這些羅拉夫人說過幾百萬次了。」修里在全身鏡前又撥了一撥頭髮。

「不愧是我兒子真是太聰明了!」若葉欣慰的說。「朋友也得好好選擇,如果是沒聽過的姓氏那大可不理。」

修里的動作一頓。

「朋友不是選喜歡的人嗎?」

疑惑的看著父親。
若葉苦笑。

「修里真是太善良了。要記住,朋友不是『喜歡的人』,更加不是能夠敝開心扉『信任的人』。朋友是『有利用價值的人』啊。」

以及得提防他突然在你杯子裏下毒的人。但這點太刺激,於是若葉想遲一點才說。

「那麼米卡」修里搶著回話,又硬生生停下。「嗯,就是凱蓮黑曜他們呢?」

其實這種事情修里不是很緊張啦只是有一點點一點點在意什麼的。

「說過很多次管家不是朋友。管家是,要養好幾代從小灌輸他們要絕對忠誠的像小狗之類的寵物吧。」若葉乾脆拉了附近的椅子過來坐上去,認真的說起來。

修里也找了張椅子坐在爸爸對面。他的雙腿還未夠長,腳板離地面幾吋蕩啊蕩。

「管家必須是能幹而能夠信任的,他們要管轄家內的大小事務,包括這大宅內的四百個佣人、書信的送遞、還有很重要的飲食等。不能虧待他們,但也不能讓他們過界,這也是當家要拿捏的微妙平衡。」

「所以管家比朋友重要?」修里傾身向前問。

「當然。朋友會背叛你,但好的管家不會。從管家的質素就能看出一族的聲望。只有歐克家這類歷史悠久的家族,才擁有世代侍奉的管家家族呢。」

「哇感覺好厲害!不愧是歐克家!」

想像一下凱蓮的爸爸,凱蓮的爸爸的爸爸,然後米卡杰的兒子,和米卡杰的兒子的兒子,以前到將來一直都會是歐克家最信任的人,不知為什麼很興奮。

修里想是不是從千年前有了第一個歐克和第一個瑟雷斯坦因開始,每一代的當家和管家都在秘密基地勾過小指頭?

 



茶會的時候某家小姐說自己和侍女的關係很好,好到像朋友一樣。礙於身份的差別,覺得很煩惱。
修里立刻把正在倒茶的米卡杰拉了過來,當著各位小先生小小姐自豪地說:「米卡杰是我的專屬管家,但絕對不是朋友!」

米卡杰拿著茶壺的手僵住,紅茶溢出了一點。
瞬即恢復了萬年如一的親切笑容。

但修里覺得那笑容不對。

那天晚上米卡杰將睡前熱牛奶端給被窩裡的修里,戰戰兢兢的開口。

「修里我們不是朋友嗎?」

「絕對不是!我一直都弄錯了。爸爸說,米卡杰是管家,不是朋友。」

米卡杰別過頭,大力地眨眼睛。一次、兩次,長長的睫毛上熏了水氣。
然後轉回去視線和修里對上,修里覺得雖然米卡杰的確是嘴角上揚了但那不能稱為笑。

「小米?怎麼了?」

米卡杰搖頭,強硬地收回修里手中沒喝完的牛奶,轉身就走。一直退到門邊才深深鞠躬,說:「對不起,我明白了,晚安修里少爺。」

比平時更用力的關門,聲音在房間迴響。

從那天起米卡杰只會叫他「修里少爺」而不是「修里」。
從那天起修里學會分辨米卡杰對梨花的真心笑容以及對自己的營業用笑容。

心裡長了根刺。修里想爸爸說得對,人果然天生有優劣之分,不是貴族的人心胸狹窄總容易嫉妒,不然小米為何如此不講理,身為自己的專屬管家卻對琥珀梨花更真摯。

自己明明打從一開始就全心全意地信任著喜歡著米卡杰。

好的管家才不會這樣背叛主人的心。

 

 


 

有些人天生招惹厄運。像米卡杰,小時候會因為修里的過錯被懲罰,長大後又因為弟弟的過錯被逼離開歐克家。

修里聽到消息搖了半天的召人鈴,每次來的都是黑曜。第十五次隨便找個理由打發黑曜走,修里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鬼鬼祟祟試圖不讓任何人察覺,獨自跑到了米卡杰的房間外。大宅裏佣人側的住所並不是他應該來的地方。門沒關,伸出頭的一角偷看,米卡杰正在書桌前埋首寫著什麼。許久沒來米卡杰的房間了,想不到小時候兩人一起砌的霍克布爾要塞模型還在他的書桌上。在秘密基地裏的昏暗油燈下,自己拿著鉗米卡杰拿著漿糊,地面散落一推組件的場面歷歷在目。

那樣的他們到哪裡去了。

他安靜地走進房間,彎身越過米卡杰的肩膀,看到米卡杰在填寫「帝國軍士官學校入學申請書」。
修里上星期才剛遞交了同一份文件。

察覺到人的氣息,米卡杰轉頭看到修里,嚇得慌忙站起來連椅子都弄倒了。

「修里少修里?!」

聽說紗布是前天才拆的。修里第一次看到米卡杰右邊臉頰上,淡粉紅色仍未痊癒的十字傷疤。
不禁伸手撫摸。
米卡杰沒有回避。

「修里

啊啊。多久沒聽到,是小米而不是米卡杰的語氣。

留下來啦。疤痕什麼的完全沒關係,我拜託一下爸爸就好。

勾過手指約定的,你不准賴皮。

如果能如此坦率就好了。


手還是半伸出的尷尬狀,修里想辦法為自己的失態辯護。眼光一轉看到書桌上的申請表,入學志願那欄大咧咧寫著「為了保護家人」。

又是家人!又是梨花琥珀!明明都是琥珀的錯,米卡杰是腦袋進水了嗎!負責保護所有人的事爸爸,以及將來成為元帥的自己,所以米卡杰待在這裡就好了啊!

「憑你也想進士官學校?管家的兒子就該當管家,別想僭越。」

米卡杰的語氣瞬間冷卻。

「真不巧,能用空咒的似乎來者不拒呢。這世界不是所有人都只會靠家聲後台的。我已不是你的管家,你再沒有命令我的立場。」

氣得跺腳。修里突然有想哭的衝動。從一開始就不是朋友,若然連管家都不再是,那他們之間還剩什麼。

「隨你的便!要走就走不要回來!不過是管家的兒子,別以為我會在乎!」

說謊鬼說謊鬼明明約好了的米卡杰是大笨蛋!

奪門而出的修里沒能察覺,米卡杰選擇士官學校,是否有一丁點為了能在平等的立場上與自己到同樣的地方去,然後堂堂正正的交往,成為朋友。

 

 


 

諷刺的是修里仍懂得分辨米卡杰的真心笑容與營業用微笑。


興高采烈追上泰德克萊恩,整個人掛在他身上時的笑容是真的。克萊恩伸手揮開他叫他離遠點,那時的笑容是裝的。

克萊恩憑什麼。

難道一個戰鬥奴隸比他這個歐克家的少爺更有利用價值嗎。為什麼米卡杰情願熱臉貼冷屁股都要黏在克萊恩身邊,卻對自己百般無禮,或更糟的,不揪不睬。

某程度上米卡杰是一個很討厭的人。一旦做了決定就會貫徹到底,旁人外界均不能影響半分。克萊恩不知道吧。也沒有花心思去了解吧。毫不廢勁就得到了米卡杰的全心全意,卻連自己得到了什麼都不知道。米卡杰的笑容假到刺眼克萊恩都沒反應,繼續扮演他那全世界都欠了我的悲劇主角。

修里像是把由小玩到大的熊寶寶送給了哪家更不幸的孩子,那野孩子卻擋著他面亂扭小熊的耳朵。


本來他會無視。最討厭克萊恩的一般是幾經艱辛才擠進特別班,來自小貴族和中產家庭的學生。他們不忿,一個奴隸憑臉蛋憑米羅克的保薦竟踩在他們頭上。相反歐克家是什麼身份,當然沒有如此小家子氣。奴隸是令人不舒服的低劣存在,無視就好,在非政治性的日常話題上根本不應提及如此粗俗無禮的東西。

但修里不能無視。

趁克萊恩不在校園不知失蹤到哪裡的期間,隨便找兩個跟班把米卡杰逼進男廁壓在牆上。修里把上一刻米卡杰仍死護住的克萊恩的書包打開,將裡面的物件全數倒在洗滌盤上。(米卡杰的書包早被丟進垃圾站去了。)
不疾不徐地走到米卡杰面前,高舉從學校圖館借來的《帝國軍軍隊編制》,放慢動作一頁一頁地撕破。紙碎像下雪飄落一地。

事而至此,米卡杰表情平靜。

還不夠嗎,在洗滌盤的雜物堆裏再找。找到了米卡杰和克萊恩的合照。看到照片中那個不再屬於自己的笑容,一時氣上心頭,摸出褲子裡的火柴,燃起了照片的一角。又把燃燒中的相片拿近米卡杰沒扣的第一顆鈕扣前,微微燒焦了白襯衣的衣領。
米卡杰眼裡既沒怒意也沒驚恐。

「你為什麼不怕!」

修里怒吼。

米卡杰的眼裡只有最該死的同情。

「修里,你真是個大笨蛋。」

「你根本連全力揍我一拳都做不出。」

修里一個空咒打偏在米卡杰旁邊的牆上。米卡杰從沒懷疑,連眼都沒眨。

不得承認,也許由始至終最了解修里的人,不是爸爸媽媽甚至不是自己,而是眼前這相處了十六年,曾經的專屬管家。

曾經的。

 


 

消息比他快。他拿著兩人份的畢業證書回到家,大廳桌子上的報紙頭條正是「威帝出現!空行機墜毀未來士官喪命」。

還好沒有意外現場的相片,只有威帝,和某人的大頭照。

修里把報紙反轉。
嘴裡和喉嚨深處很苦。

跟爸爸打招呼,爸爸擁著自己說「修里好棒合格率那麼低的考試都過了不愧是我兒子」的話語完全聽不進耳。腦袋一片空白。

凱蓮和黑曜被允許了放一晚假。修里不知不覺走到了佣人側,腦裏霧茫茫敲了門。把手中的畢業證書遞了給面孔蒼白的凱蓮。

「謝謝你,修里少爺。米卡杰也會高興的。」

又不知不覺的回到自己房間。衣服也沒脫直接倒在床上,用被褥蓋住頭,開始默念一隻綿羊兩隻綿羊。

數到第七百四十三隻羊時感覺到了小米的氣息。
小米彎下身劉海掃過他額頭耳朵,弄得他癢癢的。原來自己枕在小米的大腿上啊,難怪柔軟柔軟。
修里伸手搔了搔耳邊想抓住碎散的髮絲,惹來小米鈴鐺似的笑聲。

「我啊,知道修里最善良了。」童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在花園裏看到螞蟻的隊伍都會小心跨過不踏它們。我喜歡這樣的修里。」

鼻子裏有青草和炎熱夏天和肉桂的氣味。

隔天黑曜叫他起床時,修里眼睛紅腫,說早安時吸了一下鼻子。
黑曜的微笑很軟弱,問他是不是感冒了。

修里仰高頭用一貫的少爺聲線說「昨晚著涼了,早餐幫我泡杯蜜糖薑茶吧。」
黑曜微微欠身退了出去。

歐克家如常運作,各個佣人工作的打掃聲、備餐聲、腳步聲,雖然全部壓低了,但細心聆聽便能聽出忙碌的節奏。

修里對於世界沒有任何變化覺得很不快。尤其是黑曜奉早餐時的笑,令他心裡有什麼在暗燒。

吃完牛奶麥片煎雙蛋,剩下一些煙肉,修里指名叫琥珀來給他上杯紅茶。
黑曜面有難色。

「修里少爺,今天琥珀和梨花都休息。不如讓我來幫少爺泡杯您最喜歡的香檸檬茶?」

自從米卡杰離開這個家後修里最喜歡喝的變成香檸檬茶。想來在士官學校這兩年都沒喝過紅茶了,但他現在突然想喝,又有誰奈得他何?

「我不管。不過是泡杯紅茶,用不了他多少時間吧?我就是想喝琥珀的紅茶,黑曜你泡的太苦。」

「少爺

「別讓我說第二次!」

琥珀端茶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嘴角向下彎。笑不出來吧,修里看著那慘兮兮的臉心裡暗爽,但心中燃燒的部分同時升溫,灼傷了他。

啜了一口紅茶,苦澀又沒肉桂香。修里在琥珀面前把紅茶全倒在地毯上,順手將杯子摔往牆邊,骨瓷灑了一地。

「不准找人幫忙,自己一個人收拾好。」

淚珠沿著圓滾滾光滑無比的臉頰落下,修里想留下疤痕被逼離開最後死掉的又不是你,你這始作俑者哭什麼哭。

「作為管家,無時無刻都要露出親切的笑容吧。」冷冷的說。

琥珀沒有反應,沒有生氣也沒笑,只是靜靜的站著流淚。修里心裡暗燒的地方到達燃點,像紅了的碳一下子湧出火舌。

留下琥珀在房間,大步走到花園。看到螞蟻隊伍,毫不留情的踩下去。周圍的螞蟻大驚,想把受傷的同伴拖走。
於是修里將它們全踏個稀巴爛。

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要怪就怪你們是螞蟻。

 


 

踩螞蟻和殺人在本質上有什麼差別?

逆光,柯納茲的剪影揮動長刀,周邊的人一個個倒下。
用力一甩,刀鋒上的血跡濺在後面修里的臉上。修里一時看不見,踢到什麼跌跪在地。

是一只手臂。

如果是割斷頸部大動脈而死的還好。不過是按住傷口抽搐一分多兩分鐘就不動了。屍體也乾淨,只是有灘血水。
但那是被割破肚子的的屍體。腸子流出來,有糞便的臭味。

修里跌到手撐地時,好像碰到什麼黏糊糊的東西。用另一隻手抹掉粘到眼的液體,都是紅色。

胸前一熱,早上吃的果醬吐司嘩啦啦就全吐出來了。胃袋空了還在翻騰,於是修里乾吐,眼淚鼻涕都在流。

「你還好吧?」柯納茲轉身,有點明知故問。

修里想柯納茲一定是神。又想到在拉古斯戰役中戰績彪炳的爸爸,那雙揉他頭髮抱他入眠的大手,曾經也和柯納茲一樣握住利劍斬斷無數人類的頸。

能站起來後修里拼命踢著那些不會動的人。柔柔落下的雪將他們掩蓋不留痕跡。

為什麼上一秒會走會叫的人那麼簡單就不再是人。

是否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這樣。

回程時他在飛空艇上抱著頭,不斷抖,牙關咯咯作響。回想休加把他丟下空行機時的離心力,和對著他的大炮口。無法阻止自己想像空行機意外確切是怎麼一回事。高速墮下時會看到地面越來越近嗎。砰的會聽到自己撞上地面骨頭碎裂的聲音?保有意識想移動,動不了,扭頭看見自己的折斷的臂骨插穿肌肉皮膚暴露在空氣外,一片血糊糊的紅,連尖叫都被自己的血液梗塞氣道。
或是火,慢慢在還活著的時候看著自己的雙手燃燒起來聞到燒焦味能看到自己的皮下油脂滲出來滴在火上讓火勢沙的燒得更猛烈。

是怎麼樣的死亡方式才能連屍體都不剩。

各種畫面與剛才的慘叫聲連結起來,嘴裡滿是鐵鏽味。

深呼吸深呼吸。

自己還活著。
那不是自己。
還好不是自己。
都是帝國的敵人。
和管家的孩子,與他無關。

修里開始討厭雪和夜晚。

晚上的噩夢多了一層真實感。


 

藍眼睛清澈如雪山湖泊,八歲的修里歐克用食指筆直指向他,散發無可挑剔的聖潔。

「我長大後不是要成為你這種人。」

心頭一震,必須阻止他說下去。

「我會對小米很好很好!」

撲過去一掌把那兔崽子摑倒在地,坐在他腰上,雙手圈上脖子,收緊。
小修里痛苦得面容扭曲,但藍眼睛依然充滿責備。

不要用那樣清澈的眼神看我。

對方理應呼吸困難說不出話,但討厭的聲音直接在腦中響起。

「我才不會欺負小米琥珀泰德!」

閉嘴閉嘴閉嘴!

你無知天真,你的世界只有月圓沒有月缺。你沒試過嫉妒失去無能為力,又知道什麼。每天每天看著本應是自己的幸福被人奪取,在你面前炫耀。好受嗎,忍氣吞聲嗎。

稍微提起勒緊的纖細頸項,又狠狠的將那顆腦袋撞回地面。重復。

身下的人嘗試拱起腰,雙腳亂踢。雙眼因用力過度,微絲血管破裂而出現點點紅斑,眼珠也反向上。小手拼命往頸項抓,抓破正掐著他的雙手,在手背留下爪痕。

但聲音沒有停。

我長大後會保護大家!」

悲鳴一聲再收緊再用力一點。備受保護的你連保護是什麼都不知道,怎有資格站在道德高地鄙視我。到你提起刀斬了誰噴得一臉血再來扮聖潔啊。

「小米喜歡的是不會傷害任何人的修里!」

小米喜歡的是什麼已無關痛癢。

慢慢小修里胡亂揮動的四肢慢下來。最後發出吱——像氣球漏氣的長長聲音,然後小修里抽了一下,不動了。

他久久不鬆手,瞪著那因充血而帶紫的眼瞳。

手心傳來的體溫漸漸冷卻。
伴隨過去一切美好事物消散。

 

 



大口喘氣從床上坐起,衣服已被冷汗濕透。

鬆開握拳握到發痛的雙手。

「你還好吧?」

最近好多人問他這個問題。

隔壁床的克萊恩早已醒來,正表情複雜略帶關心地望著自己。

如果墮落到被克萊恩同情那就真的完蛋了。

「看什麼看,沒看過人作噩夢啊?!」

都怪克萊恩突然又闖入在他生命裡,一出現就問知不知道米卡杰被分派到哪裡問得理所當然,勾起他不好的回憶害他作些奇怪的夢。不是都噁心到稱對方為搭檔摯友整天黏在一起,如今才來問他米卡杰去了哪?

死了。都讓給你了你卻沒看好他。

修里說不出口。
說了就等於承認事實。

好像我真的是第一次看別人作噩夢驚醒。」

克萊恩竟然認真回答。

想不到挺擾人的。」

還加了句多餘的話。

修里哼一聲躺回床上,轉身用屁股對住克萊恩。

「以前我常做噩夢,醒來時米卡杰都在床邊看我。」

修里丟了個枕頭過去。

「整天米卡杰米卡杰你煩不煩啊!」

如果不是確信自己打不過克萊恩,修里丟的一定是空咒而不是枕頭。
對方把枕頭丟回來。

「把噩夢說出來會比較舒服。」克萊恩害羞似的別過頭。「不過像你這種大少爺,噩夢都是紅茶喝光了點心沒有了之類的無聊事吧。」

這算是安慰他還是損他啊。修里懶得回話,把枕頭弄鬆軟躺回去,盯著天花板。
克萊恩覺得沒趣了,也不再說話。

修里知道隔壁床的室友正在和他想著同一個人。

本來是兩個世界的平衡線,此時此刻有了短暫的重疊,產生若即若離的無言聯繫。

在胸口里乾燒了兩個月,那團對世界的恨意,突然就熄滅了。
取而代之是深不見底,近似絕望的孤獨。


 

想兩個月前他人生中受過最大的挫折不過是當眾被克萊恩打了一拳。

畢業考試後費亞羅廉卻找上他。

不久他爸爸也和管家的兒子一起被葬在歐克家的墓園裏。

什麼狗血劇情,如果不是那麼悲傷他大概要笑出來了:哈哈哈,天界長者你的劇本也太八點半肥皂劇了哈哈哈,這樣。

抱著媽媽哭了一晚,翌日整群歐克——本家的遠房的——一起前來求見夫人。修里想,至少還有一樣得保護的事物,於是讓媽媽在房裡休息。

修里不記得自己有長大,不明不白就坐上了「等我長大後」的新任歐克家當家位置。

他別上多年前爸爸送的黑珠石袖扣鈕,如今只剩下純金的底托。所有黑珠石在若葉葬禮那天突然化為輕煙。

旁人都說若葉和黑魔法師扯上關係製造黑珠石,最後死得不明不白是報應。
胡扯。是其它人都不配有黑珠石,所以它們很有靈性的去陪爸爸了。

親戚們的嘴巴開合不斷,發出無聊至極的狗吠,討論家產的分配黑珠石的再生產,逼問著要他點頭。在一旁的黑曜頂著酷似某人的臉龐,微笑幫他們倒茶。

「來主家總是不自在呢〜」類似姨姨的物體在一旁掩嘴笑,拿出銀針往茶裡點。「修里君不要介意啊,我這人天生疑心重。」

「若葉大人生前很了不起,就是太犀利,樹敵不少,也不知是不是被毒殺呢哎呀修里,我們是親戚才說這些心裡話,別生氣啊。」

「對對,黑曜都變得這麼優秀了,紅茶不可能有問題的啦。我們只是買個保險。」對面的叔叔一邊說一邊施放了個試毒用的壓縮空咒。

被點名的黑曜繼續微笑,說承蒙誇獎。

太過荒誕,像愛麗絲里的瘋狂茶會,客人都是河馬肥豬,發出意義不明嘶鳴。修里有一點明白小米當初說要尋找自由是什麼意思,但他不能,只能潛進自己的意識汪洋遠離一切,往下沉往下沉。眼前猶如電視機內的畫面,如今又怎能傷到他。

啜一口沒有肉桂香的紅茶。

人類如此無力。他身為當家連杯像樣的紅茶都喝不著,那人生又有什麼是控制得了的。
既然什麼都握不住,那為什麼還要被誕生在這世界上。

看著眼前喋喋不休的親戚群,修里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過去的。

在足夠長的時間線上,所有故事終將是全滅End

 

[完]

 


 

 

 

 

 

 

 

給自己的輓歌,就是給自己的天真無邪過去一切美好事物的輓歌。(笑)
寫這篇那時死神來過一趟,雖然沒帶走什麼,但提醒了我總有一天我的一切都得還給他。
 

 

「隔天黑曜叫他起床時,修里眼睛紅腫,說早安時吸了一下鼻子。
黑曜的微笑很軟弱,問他是不是感冒了。」

 

這兩句是我和媽媽的真實對話,然後我很不爭氣地說是啊我感冒了什麼的。當比我更有立場哭的人還在笑,我也只好笑啦。有時面對三次元真的只能哈哈哈。

 

就是,真的是發洩文,怨恨和遷怒都是真的。修里是醬油角,這篇劇情又跳躍結構又鬆散,不看漫畫基本上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直猶豫要不要把這篇也搬過來...不過既然寫的時候是真心的,那就搬吧當是日記留個記錄。

 

 要珍惜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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