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不沾地,他懸浮於沒有盡頭的黑色虛空。

黑暗中無數不同顏色的微光向同一方向漂流。仔細一看,是一塊塊如水晶閃耀的碎片。隨手抓來面前一片琥珀色的,窺探其中,內裡記載了他和黑髮人類躺在陽光下的時空。微寒的天氣令陽光顯得更加暖和。他完全放鬆,閉上眼皮只看見舒適的暗紅,耳際傳來夏碎平穩的呼吸聲,空氣有淡淡的花香。沉浸在迷迷糊糊的滿足中,他在初春的庭院淺淺睡去。

片段結束了。他戀戀不捨地鬆手,又換上一塊血紅色的碎片。血腥味和鬼族的惡臭撲鼻而來,他馬上把載有刀光劍影的片段甩開。

數不清的碎片從他面前流過。他看完一片又一片,有的他還只是在無殿的小鬼,有的他已成年。時序混亂,似是丟失線頭的線圈,沒有始終。依稀知道自己被困在回憶的空間裡,找不回他應該所在的現實。

亞殿下
颯彌亞殿下

上方傳來喚他的聲音。身體找回觸感,他發現自己一直緊握著甚麼不放,從中傳來令人安心的溫暖。他捉緊拳頭,抬頭望向越發強烈的光。

颯彌亞殿下,請睜開眼睛。

於是他醒了過來。

睜開眼,是潔白冰晶的世界。天花板和牆壁皆是半透明的堅冰,上面鋪有薄薄的雪霜。周圍的氣溫極低,但氣息純潔清淨得毫無雜質,他本能地多吸幾口,感覺身體裡有不潔的東西被淨化。

腦內存有太多散雜混亂的片段,他一時間分不清夢境和真實,搞不懂自己在哪裡。這是否另一個碎片世界?

再眨眨眼,看見幾個模糊的身影在周圍,才發現自己正躺著被人圍觀。那些身影都是修長美麗的,有著尖耳朵。定睛一看,他認出冰牙的使者瑟洛芬。她白色的長袍外還套著染血的盔甲。

「夏碎呢?」

他問。醒來前歷歷在目的畫面正迅速消散──黑髮紫眸、人類的曳影、聲音氣味──通通從指縫流走。但記得紫袍的藥師寺,是他的搭檔。既然他在躺床,那夏碎多半也是在附近躺著了。

瑟洛芬露出了困惑擔憂的神情。

「殿下,您記得在陷入昏睡前發生了甚麼事嗎?」

完全想不起,更是立刻頭痛欲裂。慌亂中他試圖坐起來,胸前卻傳來錐心的劇痛,逼得他不得不放棄,又躺回柔軟的床墊上。

「颯彌亞殿下!請暫時避免大幅度的移動。感謝主神庇佑,殿下的傷勢並沒有大礙,但仍然需要安心靜養。」

颯彌亞?
對了,他是颯彌亞。
這裡是冰之牙的精靈之地。

「鬼族?」

「已經撤退了,請殿下放心。大家努力奮戰守護了我們的歡笑。倒是殿下有沒有哪裡感到不適?殿下遭受到鬼王貴族的攻擊,我們趕到的時候,看見殿下被強烈的黑暗氣息纏繞。太可怕了,您身邊還圍了三四隻夢魘獸。」

夢魘獸擁有馬的形態,全身如夜般漆黑,毛髮和眼睛則是烈火的紅。牠們以夢為媒介,侵入並污染宿主的精神領域,攻擊內心的脆弱。意志再堅強的種族,都忍受不了無窮無盡幾可亂真的噩夢。

「殿下,有沒有覺得不妥的地方?」

瑟洛芬再次小心翼翼地問道,自然是擔心夢魘造成了不良的後遺症。旁邊的精靈醫師上前想替他檢查,他揮手拒絕。

「沒有。你們先退下吧。」

颯彌亞說。雖然頭疼,但完全沒有噩夢的記憶,夢到的反而是……

他猛地把右手舉到眼前。鬆開緊握的拳頭,手心中尚帶夢裡餘溫的,是染成漆黑的月山楂花,和一瓣紫藤。

在他虛弱受傷之際,封箱打包的久遠記憶被夢魘挖掘出來。不論時序,唯有最深刻珍視的聲聲段段會被最先喚起。夢魘獸會侵蝕破壞最珍貴也最脆弱的東西。

然而回憶和精神都被好好守護了——以人類留下的最後一道護符。

看了山楂和紫藤一眼,他催動火焰,將手裡的花瓣燒毀淨化,連灰都沒剩。

「颯彌亞殿下!那是……

瑟洛芬驚呼,後見不燒也燒了,只好住口。

颯彌亞緩慢地支撐起自己,這次有了心理準備,能忍受疼痛半坐起來。低頭看,身體已被清理乾淨,該包紮的地方纏了繃帶,有人幫他換上了薄薄的純白長袍。瑟洛芬欲言又止的模樣使他煩悶,於是他又開口趕人。

「剛才麻煩你們了,讓你們擔心。但我現在想單獨休息一下。」

單獨兩字加重音,也很到位地配合了煩躁的表情。

瑟洛芬面露不忍。其他的冰牙精靈見他們的混血王子並無大礙且心情惡劣,紛紛開始收拾東西,先後退出房間。

看到瑟落芬還在,颯彌亞皺眉蹙額,表情有那麼一點像以前年少氣盛的冰炎殿下,使冰牙的使者倍感懷念。

「怎麼?」

颯彌亞語帶不善地質問。

「沒有,殿下。」精靈多少難以面對擁有獸王血統和性格的王子。瑟落芬努力維持面上的微笑,但還是在颯彌亞的瞪眼下破了功。

「殿下……」精靈躊躇。

「想說甚麼快說。」

「殿下,我記得,那應該是夏碎閣下留下的最後一道護符了。殿下卻依然堅持帶在身上。」

「所以?」

……冰之牙的護符也擁有足夠的守護效用。殿下其實可以……保留起來紀念的。」

颯彌亞冷哼一聲。

「護符造出來是被使用而不是放一邊封塵的。」

「不會覺得可惜嗎?」

瑟落芬輕聲問。作為冰之牙的使者,唯獨她有頻繁接觸求學時期,與人類牽扯甚深的「冰炎殿下」。雖接觸不深,但她知道那位溫文的人類在王子心中始終佔了不輕的位置。

即使時間流逝,記憶開始模糊。

「是可惜,卻又不是很可惜。」

留下有點玄的答案,颯彌亞閉上眼睛轉過頭,不肯再說話。瑟落芬只好叮嚀殿下好好休養,悄然離開。

房間恢復寧靜。在閉眼的黑暗中颯彌亞試圖勾勒出夢中所見的輪廓。對於自己還能憶起那人的大約相貌,他心裡覺得安慰。很奇怪呢,回憶中的夏碎永遠都是穿著紫袍,永遠都在微笑,彷彿沒有其他身份表情。

他無法向瑟落芬解釋,即便是最後一道琉璃護符,對他而言也只是身外物的程度。就如他無法解釋,憶起藥師寺夏碎,他已不再覺得疼痛,也不再恐懼於遺忘。他能放心放手地思念,然後跟著微笑。

就算他已經記不清父親的面孔,他體內仍繼承了強大的冰之力。他擁有精靈的異世之眼、擁有精靈淨化黑暗的體質以及守護光明的使命。

就算他已經記不清母親的面孔,他體內仍繼承了強大的燄之力。他擁有獸王的強壯、擁有獸王的生命力及引以為傲的不屈。

所以夏碎也是一樣的。逝者從未離去。
留了太多太多給他,就算哪天遺忘,也一定帶在身上,無法切割。他將帶同過去前行,帶同他們到更遙遠的未來。

教他玩樂的是夏碎,教他信任的是夏碎,教他成長的是夏碎,教他愛惜的是夏碎,教他責任的是夏碎,教他獨立的是夏碎,教他感恩的是夏碎。

而在最後,教他放手和接受的也是夏碎。

「你一直在我這裡吧……

颯彌亞,也是冰炎,對著空房間呢喃。

掌心仍有記憶的餘溫,他聽見夏碎的笑聲。

 

[完]

 


 

 

 

 

 

 

 

 

 

 

 

 

 

 

配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PL3R5Nae_k
沒那麼鬱的配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MYutXair0c

 


是的它是夢結局。
這絕對是我寫過最難寫的文。

 

其實整篇都是對《水中花》的回應,沒有《水中花》就不會有《了了》。我想虐的最高境界大概是哭不出來揮之不去…《水中花》就是這樣的文吧。我還是不懂寫感想心得,可是我好喜歡非流的文文(乘亂告白)。一開始只是覺得《水中花》裡的夏碎走得好決絕,不忍心冰炎眨個眼就只剩下一個人。然後那時經過唱片店,剛好聽到容祖兒在唱「如真的需要走,你要教我獨行」,於是想幫冰炎寫個治癒的End。

 

事實證明認為這個題材能寫治癒的我實在是個笨蛋。(稍微用腳指頭想想!!)寫到(三)時極想棄坑,因為我知道不可能治癒。寫(四)時簡直自殘。但騎虎難下什麼的……現在它不治癒,至少希望它勇敢。

 

誰快來寫篇蛀牙文來治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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