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生與死的夾縫帶,醫院難免是牛鬼蛇神聚集的地方。大多數都是短暫停留的靈魂──前來投胎,或剛準備去見黑山君。偶爾會有少數的怨靈和被殘留悔恨吸引而來的惡鬼,近日都成了探病之餘冰炎用來打發時間的對象。
惡鬼很容易辦,直接用爆符招呼。怨靈反而棘手,對於以前會直接轟掉的對象,不知為何有點心軟,冰炎竟肯花時間先聽完它們的心願。不麻煩的舉手之勞便幫它們解決,太煩的或惡人先告狀的,就強制把它們送回時間交際處,也不忍心真的打到魂飛魄散。
畢竟人類很脆弱,又很短暫。
「小伙子,你能看見我吧。」
晚餐時間冰炎躲在二樓餐廳的角落,喝著精靈飲料。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婆婆直接坐到他旁邊,眼睛瞇瞇,面容安詳。
一般的靈體都近不了冰炎身旁,所以半精靈有點驚訝,但還是選擇無視,低頭啜飲。
「今天謝謝你送走了那個年輕人。沉溺在怨恨的漩渦裡就危險了。」
被道謝後還不搭話很失禮。冰炎只好放下保溫瓶,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了句「沒什麼。」
「最近醫院清爽多了,都是你的功勞。」
老婆婆繼續讚賞有加。冰炎轉向她凝視片刻,語氣軟了下來。
「婆婆是生靈?」
「是啊,身體在加護病房裡躺著。小伙子能幫我一個忙嗎?」
「我沒有鳳凰族血統,做不了靈魂返還引渡。」
冰炎皺眉一口拒絕。果然不該亂搭話。
「不是回去,是幫忙送我到下一個該去的地方,我找不到路啊。」
婆婆瞇成縫的眼睛像彎彎的月牙,嘴角也是微微上曲。耳朱垂大,很有福氣的樣子,令人自然放下防備。
「怎麼了?」
雖然滿腦子好煩好煩關我屁事,冰炎還是臭著臉問了詳情。
「治療的末段,如果機會渺茫而病人無法自決,醫生都會把家人召來,問他們救與不救的問題。我有點時機不好,在孩子們討論期間突然出狀況。醫生說『要馬上決定!不然就沒救了!』......那種緊張氣氛下誰都會反射性說先搶救的吧。」
對於自己的遭遇,婆婆似是已安然接受。
「結果在加護病房再沒醒過來。今天便踏入第三個星期,家人難過,年輕的醫生小姐也很自責懊惱,我不想再為誰添麻煩。」
極討厭和陌生人有肢體觸碰的冰炎,破天荒主動伸手出去,但當然穿過了婆婆虛幻的身體,抱不著。縮回手,幫她開了通往時間交際處的入口。婆婆向他道謝,他勉強扯起嘴角,目送她悄然離去的身影,想那步履多麼輕盈。
回到夏碎的房間,冰炎覺得自己臉上木僵僵的很不自然。避開夏碎的視線,目光落在吊高於鐵架上的點滴袋,不禁順著底下的軟導管看,找到插在夏碎右手肘窩的靜脈留置針。塑膠軟針以透明敷貼固定,看起來極不透氣。夏碎手指也夾著血氧脈搏探測儀,連接一旁嗶嗶作響顯示不明數字的機械。冰炎生起把管線通通拔掉的衝動。
已經被黑暗氣息損耗的身體,還要被原世界的醫生侵入。
「冰炎?」
大概是他盯得太久,夏碎開口喚他。冰炎還是不太敢看他正面。匆匆瞥過人類蒼白憔悴的面容,這次冰炎選擇注視夏碎另一邊手。坐下,握起,心裡明白這是贏不了的仗。
「你想回家嗎?」
良久,冰炎開口問。臉龐上痕癢難耐,他低頭不理,直到夏碎幫他抹,才發現濕濕涼涼的,眼淚爬滿了面。
「冰炎,我愛你。」
他第一次也唯一一次在夏碎面前落淚,夏碎亦第一次也唯一一次如此直白地說了那三個字。太致命了,冰炎很想說些甚麼回應,但是不能,真的不能。聲音卡在喉嚨,張口只是抽氣,一個字也擠不出,只好緊緊捉住夏碎的手。夏碎似乎沒期望答覆。偷偷抬頭看,他還是在微笑,違和感十足。
想必夏碎不如他表面般好過,可還要倒過來安慰他,冰炎覺得「萬能黑袍」的稱謂太可笑了。他彎身站起,輕輕將唇印在夏碎額頭,最後乾脆坐在床上半抱他。醫院的消毒水氣味多刺鼻。夏碎的味道應是淡淡茶香和甜甜果香的混合,才不是人造的氯氣味。
「你為了誰而哭呢。」
是他們兩人之間不成文的規定。可以耐心等候,會不吝惜地指導,但對於彼此向來嚴厲,絕對不放水。也不需要糖衣包裝,那是侮辱對方的堅強。
「我很滿足,也沒有遺憾。所以,你是為了我而哭,還是為了自己而哭?」
夏碎柔聲問,輕掃冰炎抖動不停的背。以前是因為遇到冰炎,受他的生命力所感染,才學懂何為活著。那這次,輪到他以平靜安撫,牽著冰炎帶他踏過無常。
「冰炎,我們回家吧。」
他們說了很多話,把往後的相處時間全擠在短短幾個星期裡。
「最近總想起以前的事呢。」夏碎瘦了,但聲音還是一樣動聽。「很出奇,最後能帶走的,盡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片段。」
他們輪流數出一些歷歷在目的記憶。黑館房內大氣精靈錯愕羞怯的表情,在電影院交談被別人睥睨的目光,夏碎在深夜靠著小燈埋首研究的身姿,烽雲凋戈的火紅紋路,提爾色迷迷的樣子,睡在流蘇花開的藥師寺家庭院,醒來時繞過他們走的螞蟻列隊......
又,夏碎說:「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貧窮沒試過,十分幸運。其他的你都不離不棄呢。真好,謝謝。」
冰炎仍是最討厭夏碎這點,總把真正想說的隱藏在暗示的延伸裡,讓他無法當面反對駁斥。他知道的,當兩個人類下定決心廝守一生,慣用的誓詞說在任何情況下都將愛與珍惜,但也以「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為結尾句。約定有清楚的解除條件,並不說給不起的永遠。
但他們明明甚麼誓詞諾言都不曾有過。
能在睡夢中沒有痛苦地離去是難能可貴的福分。大多數的死亡過程艱苦且漫長,和淒美浪漫沾不上邊。
冰炎有時會忍不住跑去接附近的任務,清空腦袋。回來時戰戰兢兢,看到熟睡中的夏碎呼吸時胸腹的上下運動才能放心。躡手躡腳躺到旁邊,牽他手陪他睡。
「有什麼想做的嗎?」
冰炎每天醒來例行一問。
狀態好會外出走走,疲累時窩在一起看書看付費電影也不錯。和中學時的他們沒多少分別,就是不能一起出任務吧。
漸漸夏碎體重更輕了,說話聲音黏黏的,發著低燒,不時捂胸口皺眉。月見來了暫住。沒有身份所以理應沒有話語權的冰炎殿下十分霸氣,掌控了藥師寺家的內事決議,甚麼都說不要不要。唯一要的只有止痛香藥,點燃後薰得房間滿是青草和檀香味。
最後的時候人不多。藥師寺的家主和長老、千冬歲和月見。小亭守在紙門外。
冰炎跪坐在夏碎身邊,輕握著他的手。夏碎呼吸粗重,滿是雜聲。眼睛依然是清明的紫。
冰炎傾前,銀色長髮遮擋了夏碎所有視線。只見紅色犀利的眼眸,像寶石一樣美。能看著這個離開,痛啊可惜啊全都值得了。冰炎不曾也不會是他的也無所謂了。
「你不會在時間交際處等我吧。」
冰炎低聲問。
「當然…不會…啦。誰等你…那麼久…」
夏碎的手指就那麼微微地曲了曲,試圖回握他。語氣艱辛之餘還能帶著戲謔,冰炎始終不明白藥師寺夏碎的腦袋裝甚麼。
「夏,放手吧。沒關係了。」
夏碎閉上眼蹙眉震顫,長長吁了一口氣,忽然就掛上笑容,靜止了。
冰炎沒看見任何靈體。於是他握住夏碎的手不放,直到不再有任何夏碎,只剩下失溫的軀殼。
我以精靈的名義祝福你......
藥師寺們對生死看得很開,收拾善後也很熟手。月見趁機拍拍冰炎肩膀,他讓月見把安慰留給唯一在哭的千冬歲。
準備帶小亭走時小亭說主人有東西留給他。
夏碎說重要的都是小事。冰炎也發現葬禮過程中他很冷靜,真正痛的全是小事。
不捨得把那人的電話從通訊薄刪除,卻眼睜睜看著他的名字在「最近來電」中一格一格地被擠下去。
在蓮蓬頭灑落的熱水柱下,揚開頭髮,憶起多年前的小吵架,靈機一觸想到當初該如何措辭才不會傷害對方。那句完美的解釋,甚至那句道歉,卻已失去聽眾。
看到美麗的景色拿出手機拍了照,心裡惘然不知該和誰分享。
十三歲時第一次去的遊樂園和第一次坐的摩天輪,被拆毀重建。
心血來潮想喝茶,把喚到嘴邊的「小亭」吞下肚,自己起來倒杯暖水。
痛得厲害時,翻滾的情緒如猛獸,必須閉眼咬牙硬忍過去,拉緊獸的頸圈,直到牠歸於平靜。
他還清晰記得,那天小亭領他到庭院裡偏僻的茶間。穿小袖和服的座敷童子見是他們,便撤了結界。小亭搬來個有精緻雕花的小木盒。
打開,裡面裝著七道玻璃護符,還有一張紙條。手寫的,字體很熟悉。
『請用你的步調來跨越我』
冰炎差點沒整箱摔在地上咆哮。
第一道護符用得很不明不白。對著失去理智的狂暴獸人,冰炎打算捨棄一隻手,再從旁攻擊對方空門。皮外傷對醫療班沒難度,速戰速決是最好的選擇。
沒料到帶在身上的護符自己爆掉,吸收了迎面而來的雷擊,還自動架開防禦陣擋下獸人的利爪。他毫髮無傷地制服了獸人,淨化了他身上的詛咒,完成任務。
空出閒來,看到飄散落地的白色山楂花瓣,冰炎才明白夏碎作了甚麼,立刻很失儀態地爆了一串髒話,嚇壞同行的夥伴。
他承認他在失去夏碎後有點自暴自棄,硬接了許多高難度任務,把日程排滿。但同時他也確信自己死不了,最多不就血淋淋去找提爾,三天後又是一條好漢。
只是他低估了藥師寺夏碎對他的了解,以及藥師寺夏碎的工於心計。
——如果他還在乎夏碎,必然不忍心放著護符封塵。而為了珍惜數量有限的護符,他必須保護好自己。
——如果他能以平常心面對往事了,那也就不會自暴自棄亂接任務。
所以夏碎在和他賭,是他先用光護符,還是他先放下夏碎。
真他媽的混帳。
不必急著忘記。
也不必刻意記憶。
『請用你的步調來跨越我』
若哪天他真的忘了夏碎,夏碎也是打從一開始便原諒了他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