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直存在。藥師寺家的感情如同地下暗河,埋藏甚深,不易察覺。偶有裂口湧出涓涓泉水,看似量小平靜,原來是清澈乾淨,汲取不盡。

並不是戴著虛偽的面具,或刻意隱瞞──他們的天職令禮貌的距離成為必要的防衛。長期處於不知何時會失去的陰影下,過於澎湃的感情對誰都沒好處,只會令生活變得舉步維艱。安心恬蕩,笑看得失,是藥師寺為了能保持日常運作而必須的本能。

兒時回憶裡,藥師寺家總是很安靜的。清晨來臨,族人紛紛轉醒,各自開始一天的工作。紙門後響起細碎的作業聲,有廚具碰撞的清脆,也有清潔揩抹的微動。唯獨藥師寺家的孩子和座敷童子是活潑吵鬧的,但不會有人責怪,那是為家裡增添歡樂的朝氣。她跑過木走廊,踢踢躂躂的腳步踩碎了大宅壓抑的氣氛。她把和座敷童子一起畫的蠟筆畫展示給爸爸看,興致勃勃指著用色大膽的火柴人,說這是爸爸、這是媽媽,中間的是我。爸爸微笑說她畫得漂亮,眼神卻是沒有波瀾的,語氣有一層膈膜。沒辦法,在小孩子眼中看似完美的傑作,大人看起來就是填色填出邊的火柴人。她的父親拘謹,雖然寵愛孩子,卻裝不出真心讚揚的表情。

父親把畫還給她,她體驗到一種平靜的失望。

在謙遜恭順的古老家族長大,所有藥師寺家的孩子在耳濡目染之下都發展出早熟的性格。第一次目睹替身咒術發動,她驚得哇哇大哭。可是爸爸和座敷童子和其他姨姨叔叔全都很安靜,一邊收拾,一邊告訴她那不是悲傷的事。她很快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哭。被大家圍著安慰很奇怪,於是她收起了眼淚。大家對她微笑,說她勇敢。

無需大驚小怪。好動天真的女孩漸漸長成了文靜乖巧的少女。

十七八歲的春天,少女在庭院欣賞開滿一樹的流蘇花。微風吹過,流蘇樹灑下片片白瓣。她轉頭回望,初見因公務拜訪的雪野家少主。所有故事都是以少年遇上少女作開端的。對方高出她一個頭,黑色短髮修剪整齊,五官清秀,搭上橄欖綠的和服,有種氣質的帥。他紫金色的眼睛直視她,看得她靦腆低頭。雪野家的少主毫不忌諱,開口第一句竟然就是「妳很可愛」。

她感到自己從臉頰燙到上耳根。額頭冒煙,她招呼都忘了打,匆匆離開。藥師寺家的人含蓄,怎有人試過這樣對她說話。

那晚洗澡時,裸身對著浴室的鏡子,仔細從頭到腳打量了自己一番。個子小、身材不好、臉包包的、鼻子又太大。右邊臉頰還長了三顆青春痘……忍不住戳戳惱人的紅點,擰緊了眉。怎麼看,都談不上可愛啊。

騙子。她忿忿想。油腔滑調的,算什麼啦。

雪野是她遇過最不吝嗇稱贊的人。

把對方預訂的藥師寺護符交到雪野手上。他把琉璃瓶子捧在掌心,左看看右望望的,最後一樣不漏把當中加添的護咒數出。「桃木闢邪、水晶淨化……這是金鷹的羽毛?金鷹在上古傳說中擁有通往神域的能力,可爲智者帶來神諭。是專門為我加的嗎?」

她點頭。只要是能力所及的,她習慣爲客人造出最適合的護符。為別人著想的小小心意,有時比咒物本身更具力量。

「不僅人可愛,還如此細心賢慧……我一定會好好珍惜藥師寺小姐親手為我作的護符。」少年神情認真,語氣肯定。她真的很不習慣聽到別人對她的讚許,立刻不知所措,喃喃說著「沒、沒什麼特別……」,含糊其辭蒙混過去。

這人就這麼喜歡說客套話啊,都不會害羞嗎?這種圓滑的態度,她是肯定學不來的。

是雪野開始主動聯絡她的。神諭之家的少主直接打電話到她家。侍從長喚小姐來聽,笑得意味深長。她嘟嘴接過話筒,雪野劈頭就問:四月了,要不要去佐保川賞櫻。就這個星期天九點,在近鐵奈良站等好不好。

雪野不是早就舉家搬到守世界去了嗎,怎麼還老跑來找她……不過想佐保川離她也是可步行到達的距離,又不好意思拒絕人,雪野幾番哀求下她最後答應了。

佐保川兩則的染井吉野已是滿開。在走道上抬頭,天空幾乎都被連綿不斷的櫻花林冠遮蓋了。柔柔軟軟的粉色花團像棉花糖一樣夢幻。道旁已立起紙燈籠——這裡的夜櫻同樣美麗。

 

走過花隧道,視野變得寬闊,行人道上出現可走下河邊的石級。她拿著木製的便當盒,雪野伸手扶她,兩人走下梯級。佐保川的水位很低,小河卻很乾淨。佐保川小學就建在河邊。放學後來玩的小學生捲高了褲腳,正在河裡戲水。他們踩過突出河面的大石,從河的兩岸來來回回走動。小女孩蹲在河邊以雙手撈起在河面漂流的落櫻瓣。這裡人很少,不像京都滿是遊客的哲學之道,也不似圓山公園大排筵席的賞花人潮——奈良佐保川的櫻花是悠閒自得的。在草坡上鋪了野餐巾,少年少女坐在櫻花樹的花傘下,聽著孩子們的嬉笑聲,打開了便當盒。

平凡的炸豬排便當,加了章魚香腸和豆角,雪野少主吃得津津有味,把唇上的飯粒舔個乾淨,驚嘆「這麼好吃,妳將來一定是個好新娘!」

微風吹得櫻樹沙沙抖動。她的幽靜被一句句的稱贊侵擾了,喜歡的感覺慢慢累積,無欲無求的心靈被他填滿了溫熱。

雪野說得最多的還是「可愛」。
穿起浴衣到煙花大會——「今天的妳太可愛了。」
新年參拜的和服——「像大和撫子般端莊。」
一直發展到最後她披起的白無垢,雪野才終於看得發呆。沒了平時的口才,結結巴巴的只說了:「很適合妳。」

想想真是一語成讖。

白無垢除了是嫁衣,也是喪服。白色本就是弔祭之色,白無垢寓意「步向死亡」——嫁出去後,覆水難收,再不回來。

她當然知道。只是不知道白無垢於她而言竟真的如此合襯。

在新婚燕爾的甜蜜夜間,丈夫雙手扶著她纖瘦的腰肢,溫柔地律動著。唯獨在昏暗的房間,脫下衣服後,不免赤裸裸的脆弱誠實。

「你好可愛。」

丈夫在她耳邊說。聽過很多次,她在那晚終於相信,並為自己的可愛感到驕傲。她覺得自己找到了,這個男人,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獨一無二。為此,她願意把一切都交給他,包括心和身體,和往後一生的時光。

熱戀中的人,什麼都會相信。

二十四歲出嫁,同年她完成落實替身對象的儀式。
二十五歲的盛夏,誕下兒子。雪野夏碎被證實沒有神諭之力,公公婆婆甚至小姑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她才發現結婚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並不是兩人在櫻花樹下能融融洽洽甜甜蜜蜜,往後就能像棉花糖般幸福快樂。

二十五歲的冬日,丈夫迎娶了陰陽道世家的小姐入門。從那時開始丈夫便不太敢直視她的眼睛,也再沒說過她可愛。婆婆拉了她入房,向她訓示一番。雪野家是新興但卓越的家族,在崛起的路上他們不容許擁立沒能力的少主。不是要趕她們走,雪野家也不是如此不近人情。可一個沒能力的長子是很令人尷尬的,他們也許無法把夏碎的名字寫入族譜中。婆婆問她知不知道白無垢的帽子為什麼稱爲「角隱」。她強忍著眼淚,回答怒氣和嫉妒會令女人生出鬼之角。戴上角隱,便是要遮掩頭上的角。

婆婆點頭說,她能明白事理,便最好不過。

丈夫到了新妻的房間過夜。她不禁想像自己愛的男人如何稱贊別的女人「可愛」。在悲涼委屈的主臥室裡,抱著半歲大的兒子,她終於哭了出來。

「對不起。」她把臉貼著兒子的臉,她的眼淚滴落在夏碎面頰。「讓你誕生在這個家裡,真對不起。」

不被寄望誕生的孩子將來能有什麼幸福呢。母親本應是世上唯一無條件愛護孩子的人,她卻無法全心全意保護夏碎。

二十六歲的春天,丈夫抱著夏碎,她扶著剛證實懷了孩子的妹妹(她們以姐妹相稱),告訴她不能吃涼的,不能吃生魚片。守世界的櫻林比原世界更幽靜,一家四口獨享一整片櫻林。她搬出便當盒,這次是蒲燒鰻魚飯。

「姐姐手藝真好。」

「夏碎媽媽既賢淑又穩重,妳要好好向她學習。」

「是的,之前姐姐還作了安產御守給我,真是太感謝了。」

她微笑,拿出小剪刀把鰻魚剪碎,一勺勺喂給夏碎吃。

二十六歲的冬天,千冬歲出生了。她抱夏碎去看弟弟,夏碎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轉,伸手捉了千冬歲的頭髮。婆婆大驚,生怕夏碎拉疼了弟弟。她用力打在兒子的小手上。夏碎一愕,縮手大哭。她抱著不受歡迎的雪野家長子,落荒而逃。

二十七歲的夏天,千冬歲被證實繼承了神諭之力。剛過生日的夏碎很敏銳,跌跌撞撞走到她身邊抱她。冷清的房間連傭人都鮮會過來。她覺得很對不起夏碎,自己的事情,連累到了孩子。不知道夏碎將來會不會怨她。

二十八歲,幾乎是一種消極的逃避,雪野家無視她們正好,她也開始躲進自己之中,和夏碎兩人構建起小小的美麗世界。那裡沒什麼天生能力、替身或排擠。在她口述的世界裡,父親工作很忙,沒有空看她們;弟弟很厲害,值得夏碎用心去保護;媽媽很愛夏碎,會陪著他成長。

二十九歲。
雪野家家主來找她,說要幫夏碎找老師。她微笑婉拒,解釋有些事情不知道可能會比較幸福。

「是我對不起妳和夏碎。」男人低頭說。

她搖頭。其實她和夏碎,也沒有過得多不好。

三十。
春天,她帶著夏碎,兩人去賞櫻。夏碎跪在地上拾起一片片落櫻,收集在手裡,兜著拿來送給媽媽。她想起以前在佐保川戲水的孩子們,忽然很想看見兒子能天真活潑和朋友玩鬧的模樣。如果夏碎能更任性一點,不知她會感到為難還是高興呢。大概是高興多一點吧。

夏碎很乖巧。但她想夏碎是知道的,因為大家對他們母子的態度隱瞞不了。千冬歲倒是很喜歡哥哥。應該是家主和妹妹向千冬歲灌輸了要尊敬和喜歡她們母子倆的思想,這是他們所能做到的補償。千冬歲又溜來找哥哥了,笑著向哥哥說父親剛和他玩騎牛牛。夏碎沒顯出什麼不高興的樣子,但她想,夏碎果然是知道的吧,為什麼理應很忙的父親常能抽空和千冬歲玩,而從不來找她們。

夏碎不太喜歡爸爸和弟弟。

在若干年後夏碎升上中學,他會找到一個可以傾訴心事的搭檔。憶起母親期望夏天的孩子能守護冬天的孩子,夏碎總自嘲的笑笑,向冰炎說:「也許我母親很愛我的父親,但不夠愛我。」

並不是。真的不是。

她是出於私心,若果終有一天要把夏碎帶回藥師寺家,她希望能早早在夏碎心中埋下種子。要選替身對象的話,就選千冬歲吧。藥師寺家直系之人,一生只能選一個人來守護,不容反悔。而血脈親情無法斬斷,遠比愛情可靠。

愛並不能拯救誰,因為愛的本質是付出與犧牲,是要流血的。

三十一歲的春天。
在夏碎快滿六歲的時候,她默默收拾了行裝,沒向誰道別,帶著夏碎連夜從雪野家悄然消失。

可惜她回不去藥師寺家。她知道七天後,她將再次披上白無垢,身心皆全部奉獻於丈夫。




劇情進入尾聲,四周響起小提琴如泣如訴的哀鳴,全場沉浸於憂傷的氣氛,鴉雀無聲。夏碎望向二樓的邀請席,果不其然,瞥見突兀站起急步離開的身影。

對冰炎來說,接下來的劇情自然是不忍卒賭的。

轉頭看看身邊。千冬歲一臉嚴肅,喵喵偷抹了眼淚。在場的觀眾都爲台上苦命的王子公主投以同情與惋惜。

雖然是不能說出來的感想,尤其是在當事人面前,但夏碎覺得《冬城》是個徹頭徹尾的HE故事。受詛咒的王子被公主不離不棄的愛所救贖,如童話一般讓人嚮往,所以才會世世代代被傳頌。

而現實中哪又有無條件的愛呢。連對自己孩子的愛護都是有條件的,何況愛情……何況搭檔。

冰炎對他很溫柔──明明強得不需要搭檔,還會說些肯定他的客套話……

藥師寺夏碎握緊了手。他還要更努力一點,追得快一點。一定要幫上搭檔的忙,才有資格繼續留在他的身邊。

 

[完]

 

 

 

 

 

 

 

最近看到一篇九型人格的分析文,驚覺冰炎和夏碎在愛情觀上理所當然會發展出巨大差別。冰炎因為父母的關係會相信愛是無條件的,而夏碎……哈哈哈太好笑了愛怎麼可能會是無條件的。這樣一想,雖然冰炎不會說情話,其實本質上遠比夏碎浪漫吧。

難怪作爲「愛是有條件」派的我會覺得夏碎視角比較容易寫,然後相對之下又覺得冰炎更吸引我。

對比一下雪地狼這篇真是憂傷(不要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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