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What I've Done

 

歐蘿妲步履雖急,但走得歪歪斜斜,所以速度不快。走出帳篷,冰炎見到幾十步外的少女突兀的停下,整個人靠在身旁的帳篷支架上,捂嘴跪倒。

冰炎追上前,在靠近後減慢步伐。歐蘿妲按住胸,忽然用力前傾,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然而什麼都吐不出。幾次劇烈的乾嘔讓少女眼睛通紅,咽喉收縮,擠壓出的淚水沿著臉龐滑下。妖精平日的優雅蕩然無存,一副可憐貌。

冰炎沒有隨身攜帶面紙的習慣。摸遍全身的口袋,只找出一張水符,將就遞給少女。

歐蘿妲喘氣接過,又再乾嘔起來,反覆幾次,吐出少許涎沫。粗魯的用符紙擦了嘴鼻,還沒理順呼吸,雜亂無章的話語已不受控的湧出。

「哈哈……哈,昨晚莉莉亞也是這樣從大廳跑出來的吧,哈哈哈,真沒用,竟然就和她一樣了。是說,怎麼今天就不在了啊!」

歐蘿妲緊閉眼睛,一拳捶在草地上,又用力拔起草葉。

「還吵架了,都沒道歉啊哈哈哈開什麼玩笑。不好笑啊。一點都不好笑。哈哈開什麼玩笑。」

「閉嘴,別笑了!」

冰炎在少女身旁蹲下,蹙眉大喝。這種情況他在公會沒少見,外表越冷靜的人,其實越不懂得疏導情緒。無從宣洩的壓力層層累積,最終會影響身體,形成焦慮症狀。年輕或新進的袍級常有這問題,他也經歷過這階段。

如果是男的,冰炎可能就直接用巴掌招呼,打到對方冷靜為止。可面對女孩子不好下手,半精靈只得捉住妖精纖瘦的上臂,把她拉到一旁陰涼處,逼她坐在木箱上休息。歐蘿妲肌膚濕冷,嘴唇青白,臉頰毫無血色。因為剛才的乾嘔,眼白反是佈滿血絲。

「別急,慢慢呼氣。敢過度換氣我就種了妳。」冰炎很不擅長處理這種情況。帶代導學弟至少還能用力巴下去,真正的安撫和慰問等工作,以前都是夏碎負責的。

幸好歐蘿妲很快恢復冷靜。呆坐一會,不再說話努力調節呼吸,終於讓喘氣緩下來。

「好些了?」

歐蘿妲十指交叉,指甲在手背上掐出新月形的痕跡,用力得指骨發白。妖精本人卻是無痛感似的,抿唇,低頭盯住自己沾了泥水的鞋子。然而少女眼睛是乾澀的,聲線也很穩:「不可能好起來了。納亞鎮人口過千,加上折損的同伴……這是絕對無法償還的罪業,永遠不會好。」

冰炎猛皺眉。本來一臉兇惡站在歐蘿妲面前的黑袍柔了表情,見對方了無生氣的,不好逼迫,最後乾脆走到她左邊,在微濕的草地上坐下。雨下完了,天空卻仍然灰濛濛,看不見藍天和太陽。

……考袍級時,公會會向我們每一個人說明:若因無法預見的情況,在任務中造成無意的損失,袍級是有責任豁免的。」給出難得的耐性,冰炎嚴肅說道。「最初的動機良好,那行為就不應因結果不好而被譴責。

「什麼叫做無可預見的情況,什麼動機良好呢?當然是可以預見的。」少女向著半精靈緩緩抬頭,擠出譏刺的笑容,語氣尖酸刻薄。「若無法迅速奪回學院就該果斷放棄,公會的判斷當然正確,與鬼族打持久戰根本是智障的行徑——就算不被黑暗氣息感染,戰爭的殺戮會帶來憎恨、悲痛、苦難。前線的戰士與受牽連的平民必定累積大量壓力和負面情緒,足以令人扭曲。你們都是袍級,怎可能沒想過最糟的結果?加入我是心存僥倖,故意無視風險,為了不知還存不存在的二十來個靈魂,願意拿世界來賭。」

冰炎沉默,眼神冰冷,臉色不是憤怒的那種難看,但同樣臭到不能。

「你不知道,在學院外撿到你時,我有多高興。」妖精發出咯咯的乾笑,十分自虐。「因為冰炎殿下是精靈,和我們不一樣,即使有所偏執,也不會扭曲——無論你是為了拯救學弟友人,抑或只是單純地,想報復。」

……」冰炎瞇細了眼睛,盯住歐蘿妲。

「我們每個人都是鬼。」

歐蘿妲閉眼,鬆開交叉的手指,改為緊緊抱住自己──彷彿孤獨一人置身黑夜,一放手就會墮入無底深淵。望著微微顫抖的少女,冰炎語氣很不友善,近乎質問:「那妳呢,妳有什麼執著?為什麼拿世界來賭二十個靈魂?」

最初千冬歲介紹「首領」給他認識時,冰炎便已狐惑。歐蘿妲奪回學院的動機不及他人強烈,現在更坦承阻止公會等作為有違她的理智判斷。她到底是為了什麼,不惜與慣常的作風背道而馳?

「只是一個,說出來會讓人笑話的理由。」妖精再次彎起嘴角,睜開深藏暗湧的眼睛。少女眺望天空,再次看見兩年前失陷的學院。天空是黑色的,地上流滿血水。漾漾被安地爾踩倒在地動彈不得,向她投來求助的目光。

她扭開頭,假裝沒看見,大喊要保住風之白園。

腦海中浮現初與漾漾見面時的景象。正式開學的第一天,明明很害怕,男孩卻衝進劍拔弩張的西瑞和千冬歲之間,叫他們不要打。

歐蘿妲當時對漾漾說:「我是C部的班長,歐蘿妲•蘇•凱文,若是你在班上發生問題了,就來找我吧。」

來找我吧。

如果當時果斷棄守風園,集中攻擊安地爾,是不是就能救出漾漾呢?

「理智上知道,當初捨棄水之清園裡的俘虜和傷兵,嘗試保住至少一個精靈據點,是正確的戰略。」歐蘿妲眨眨眼,從回憶中醒來。天空不是黑色的,是一片透光的灰。「但為了那份『正確』,我把漾漾留了在安地爾手中,見死不救……付出了代價,最後亦沒能守住學院。」

「自那時起,我再無一晚安睡。」

每夜閉眼,腦袋便被雜亂無章的畫面侵占。在迷迷糊糊的睡與醒之間,對聲音特別敏感,少許雨聲、說話聲、腳步聲,都足以驚醒她。長期以來,未曾真正睡著,但也未曾完全清醒。每天都頭痛,堅持生活,不知久未休息的自己為何還有力量活動,害怕某天會突然斷電倒下,再也起不來。

「我曾經想,若能彌補,若能親口向漾漾道歉……」歐蘿妲說到一半突然停下,腳一蹬就站了起身。彎腰拉直裙子,用雙手輕拍面頰,幾次深呼吸後,妖精強作精神:「消沉下去也沒用,我去親自找班導談談。」

目光跟著她移動,冰炎與少女對望,那眼神叫她移不開視線。「我們一定有辦法奪回學院的。」

歐蘿妲勾出她平常優雅的笑容,聲音也變回輕輕柔柔的,說著不協調的話語:「我想,無論最後結果是好是壞,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睡得安穩了。」

說罷,妖精甩了甩長至大腿的頭髮,轉身往大廳的方向走。

冰炎靜靜目送她離開。過了一會,半精靈伸直雙腿,手交疊在腦後,平躺在草地上闔眼。西移的太陽拉長了帳篷的影子,影子邊沿漸漸爬過他雙腳,覆蓋住他整個人。氣溫清涼,背脊沾了草地的些許濕意,他懶得發動能力蒸乾。

若能彌補,若能親口道歉……

冰炎重重歎氣。

已經不可能了吧。

***

「我們要追求的是平衡,不是委託者的全盤勝利。」在夜間的工地,他向褚說道。

「請放過我的同伴。」安地爾露出極度嘲諷的表情,向他伸出手。「來當我的搭檔吧?」

米可蕥穿著白色運動服,高舉拳頭,笑容燦爛:「學長,我們要打垮紅組!」他轉向紅組的人,看見綁著馬尾在安排隊員的夏碎,心生興奮:「廢話,敵人就只能殲滅。」

「我們都是鬼。」歐蘿妲微笑。

「我們無論誰在任務中出事,留下的那個都絕對要將他毀去,即使落入鬼族手中也絕不留情。」他的搭檔跟他許下約定。

意識迷糊,他分不清在腦海蹦騰的是思緒抑或夢境。耳際傳來漸近的踏步聲,很輕,但足以讓他渾身戒備,完全清醒過來。

「啊,學長!」睜開眼,看見米可蕥定住步伐,面帶驚愕。「對、對不起,我沒看到你在這裡。」

冰炎坐起來揉揉額,發現天空已染成橘黃,應是四點多近黃昏的時候。算來他已躺了一、兩個小時,可是頭很沉,沒休息過似的。

「醫療班情況如何,有需要我協助嗎?」藍袍這時應該很忙吧,而且冰炎也覺得自己該回去了。

「不、不,學長不用擔心。公會騰出人手來支援了。嚴重的傷者也已送往總部。輔長讓我休息一下,我就出來了。」米可蕥搖手,然後又低頭,支支吾吾:「學長還是……暫時別回去的好。」

「嗯?」

「休狄殿下……清理完鎮外留下的那些……毀滅乾淨後,然後那個、就回來了。」米可蕥搖晃著身體,一副很不自在的樣子。「就是、他認出了……莉莉亞,很生氣,揪住班長不放,還說要找學長你和阿利學長。」

……」可以想像,主帳篷現在一定被休狄掀翻了。歐蘿妲應該在一邊挨罵一邊微笑。阿斯利安則是被送到醫療班總部了吧。

真是一事無成,還弄得亂七八糟。

「學長,我可不可以,在你身邊坐一會?」鳳凰族的少女語氣楚楚可憐,不敢抬頭。

……隨便你。」冰炎淡淡回答,同時向旁邊挪開一點,騰出空位。

換作以前,米可蕥哪有這樣膽子,一定紅著臉退縮,而冰炎大概也會不耐煩。但經歷昨晚整個世界彷彿都變了,從前看似重要到不能的東西,現今都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少女在很接近但又碰不到冰炎的地方坐下,兩人都很安靜。
也許,只是想感受些「人氣」,抱團取暖。

「班長和阿利學長,不會有事的吧。」米可蕥喃喃。

「他們很強,沒事的。」冰炎斬釘截鐵。

「學長你呢?」

「嚇?」冰炎沒料到會有這個問題。

「我覺得學長一定也很哀傷,可是什麼都收起來不說。」少女嘴巴下彎,擔憂的看著冰炎。

「我還未沒用到需要學妹替我操心。」冰炎勾起唇角,若無其事般,充滿自信。「事情我會解決,這是我身為黑袍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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