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臉懵懂。


訕訕縮回手坐起來,我掀開被子拉開窗簾,晨光照亮房間,我揉揉眼睛再看一次,床上躺著的依然是個人類。一頭銀白長髮遮掩背脊,灑落至纖細的腰際,再往下看是雪白如玉的……我馬上舉手遮住自己眼睛,面頰燒得火紅。這這這,這不是女孩子吧?為什麼會裸身在我床上!

「嗯……」應是被掀了被褥覺得冷,對方迷迷糊糊就往熱源靠——很不巧,最接近的熱源就是我。他翻了半身貼近跪坐著的我,軟軟的東西碰到我膝蓋,我觸電般渾身僵直,過了片刻才敢從指縫間偷看。

感想是一樣的——他非常美麗。

約莫是八九歲的孩子,沒有活潑的模樣,卻像個瓷娃娃似的,身形纖瘦細小,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倔強。高挺的鼻子,瓜子臉——銀白的長髮襯著透明般的皮膚,像一株稚嫩的雪絨花,輕易就要隨春雪化去。然而雪絨花又名火絨草,乾燥的枝幹可用於引火,正如他額前的一縷紅髮,灼熱燙人。截然相反的特質在他身上並排卻不突兀,反是互相輝映。

看他仍閉著眼睡得沉,我、我出於純粹的好奇心和對未知領域的求知慾……咳咳,其實是我無法阻止自己的視線往下飄去……我、我看到……

誒!他是帶把的!

既鬆一口氣又失望。

我順手拽被子幫他蓋一蓋,怎知驚擾了他。眼睛飛快地張開,我還在想——眼睛怎麼這樣紅啊——他立刻向後蜷縮,充滿戒備地打量我。

我舉起手,顯示自己沒惡意,「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在我房間裡。」

他瞇眼片刻,旋即對我失去興趣,反是低頭檢視自己身體——輕碰自己臉頰,轉動手臂,伸直雙腳。我視線隨他移動,看到他右大腿處纏著斷開的繃帶,還有一排齒孔……我心中大驚。

「退成人型了,黑暗氣息還沒消散?」他檢查還在滲血的傷口,喃喃自語,「變不回去。」緊了又鬆開手掌,然後抱住自己。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好像很受打擊,在微微顫抖。

銀白的毛色、額前的紅髮、被咬傷的大腿……不會吧。「你是……昨晚的狗——」我連忙煞停,搖頭否定自己玄幻的設想。夏碎,所有事情都一定有科學的解釋,不要放棄治療。

他馬上剜我一眼,都忘記消沉了,語氣挺不友善,「我是狼,不是狗。」

……
在意的不該是狼或狗的問題吧!信息量太大,我腦袋當機,唯一能想的是——他眼瞳真是紅色的,鮮豔欲滴,煞是好看。

「那隻白狼,」怕我不明白,他皺眉,不耐煩地用手比了比大小,又指指自己。「是我。」

我聰明地張大嘴呆望他。

他給我一個關愛弱勢社群的眼神,「感謝你收留我,我走了。以後別隨便撿野生動物回家,危險。」

說完也不介意自己全裸,急著下床,卻是腿一碰地就踉蹌。我連忙抓住他上臂扶穩。聽他説要走,我心跳得飛快,幾乎下意識拉他坐回床沿,開口挽留:「別勉強,先包一包傷口!吃點東西再走也不遲!」

「我不……」他忽然一窒,低頭按住太陽穴,不再作聲。我連忙探他額頭——滾燙得赫人。

「你發燒了!」我把他按回床上蓋好被子。他微微掙扎,眉頭五官全皺在一起,「不、我體溫本來就……」說到一半便咬緊牙,發不出聲音。

待在他身邊乾著急不是辦法,我跑到小廚房翻出退燒藥,倒了杯溫水又跑回床邊。「先、先吃藥。」我坐在床邊輕搖他,把杯子遞到他嘴邊。怎知他這個狀態之下,力氣還是滿大的,猛地推開我的手。沒預料他會這樣反應,我水拿不穩,打翻了半杯。

「我狀態不穩定……」他強撐起自己,堅持直望我眼睛,語氣慎重,「別太靠近,我……

 

說到一半又抱頭倒回床上。他抿緊嘴唇,我想餵水都餵不進去。

是小狗、呃、是狼的時候明明還懂得自行喝水。是傷口發炎,病情變嚴重了嗎?

我發現自己很冷靜的就接受了「對方是狼人」如此超展開的事實。或許是他看起來很辛苦,我的心思全花在擔憂上,也顧不得細想什麼。

當時我只是個小鬼,不知道怎樣幫助他,於是強烈希望對方能把藥吃下去。我覺得這樣做他的病況就一定會好轉。說穿了,這種幼稚的主觀意識,完全因為餵他吃藥是我唯一能力所及的事情罷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全歸咎於電視劇和小說的爛俗老梗,以及我缺乏適當的家長輔導。我拿著藥片和水杯猶豫許久,看他蜷成胎兒姿勢,只好把心一橫,含住藥片和一口水,拉他半坐起來,嘴對嘴覆上去。

後來發奮學醫,才知道這種做法萬萬要不得。真正深度昏迷的病人,吞咽亦有障礙,胡亂餵食會讓東西流入氣管,嚴重會引致肺炎。若對方能吞咽,捏住下巴掰開嘴餵就是了,嘴對嘴有可能造成病菌交叉感染。

這是後話。

我托住他後腦勺,很不情願地伸出舌頭,把水連藥渡過去,然後……

然後被尖利的犬齒割破了舌頭。

「嘶!」我掩著唇退後,嘗到腥甜在口裡渾開。低頭一看嚇得不輕——他的身形正急速縮小,口鼻拉長,皮膚長出了銀白長毛。才幾十秒功夫,人類的孩子已不復見,取而代之躺在床上的,是昨天的幼崽。

倒是精神了——小傢夥馬上跳起來,嗜血的紅眼緊盯我——我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撿回來的東西不是狗。

他是狼,是貨真價實的獵食者。

耳朵豎起,微露尖齒,發出哄哄的低吼——攻擊意圖非常明顯。我緩緩後退,想起自己身上有血腥味,定是刺激到他的捕獵本能。

電光火石間,我轉身就跑,想説若到櫥櫃翻出什麼肉乾餵他,就能轉移他注意力。

下一刻,我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一陣鈍痛便從我腳踝直竄上腦。小腿拖著沉重的物體再跑不動,我跌撞在地,揮手碰倒了房間的電腦椅。

「痛!」「乒乓!」

扭頭看見銀狼咬住我不放,我用力蹬踢,又彎身用手箍他脖子。「放開!」還好他是幼崽,咬合力雖強,體型卻比我小。我忍耐痛楚將他整隻翻轉,壓穩在地面。軟弱的肚皮朝天,他立刻就鬆口,狂亂扭動身軀想要翻回來。我趁機整個人趴上去用體重壓住,伸直手臂把他的頭按到一旁。看你還咬人!

僵持不下之際,有人敲了敲房門。

「夏碎?幹嗎這麼大聲?你在裡面沒事吧?」是隔壁房間的阿斯利安學長。

我考慮考慮,腦子發熱回答道:「沒事沒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的嗎?」人很好的學長語氣關切。

「真的!」我用力按住不斷扭頭試圖咬我的傢夥,想找根繩子捆住他的嘴。「我很好!」只是在和野狼摔跤而已,一點事都沒有。

「好吧。」阿利學長終於說,「有事要叫我。」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其實想請他幫我上網問一下這情況該怎麼處理。如何讓發狂的狼崽冷靜下來?急,在線等!

是不是得僵持到其中一方耗盡體力?我現在退開示好的話他會繼續攻擊嗎?

幸好我不用考慮太久。幼狼忽然嗚嗚嘶鳴幾聲,耳朵垂下,脫力地癱瘓。我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體下的獸體已發生變化——長大,拉長。我膝蓋一滑,跪趴在今早那小孩的旁邊。他閉緊眼,額頭冒汗,睡得極不安穩。

……真折騰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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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非常抱歉。」躺在床上,他低頭認錯,樣子很是老實。「麻煩你了。」

所以説人帥真好。我的睡衣太大,他穿起來下襬長得能當裙子,衣袖把小手完全遮住,顯得他特別玲瓏可愛。加上他的外貌……即使被他咬了一口,也實在惱不起來。

「我是夏碎。請問我可以怎樣稱呼你?」提起名字,他立刻神情戒備。我連忙舉手做個發誓手勢,「放心,你的事,我絕對不會向任何人提起。保證。」

「你可以叫我……冰炎。」又來了,被那雙紅瞳注視,既有被盯上的危險感,又有不由自主被他吸引的喜悅,讓我內心癢癢的。我想他本質比較接近狼──他沒看懂我身為人類的複雜心思,眼睛清澈沒有雜質,我想他並不懂得說謊。

「抱歉,這不是真名。我們不能隨便把真名告訴別人。」

那你就別這麼坦白啊。太相信人很容易吃虧的,孩子。

冰炎……冰與火的融合,狼與人的一體兩面,真是適合不過。我把名字牢牢記住,道出下一疑問:「你還會突然變成狼嗎?」

「短時間內不能,力量用光了,至少得休息一兩天。」冰炎皺眉,懊惱地説,「……剛才那是意外。我體質特殊,身體會自動使用力量排斥和淨化外來的毒素。剛才我……受到刺激,所以才短暫變了回去。」

毒素?我愣了會,羞紅著臉反應過來。「那是退燒藥!」急忙反駁,「我沒有要害你!」

「我知道。」他再次用關愛的表情看我。

被他這樣一看我也不得不冷靜下來。「……是藥三分毒。」我恍然大悟。任何會影響身體機能的都是毒,藥物過量或藥物敏感也是致命的。明明知道對方不是正常人類,沒弄清楚人家體質就亂餵,的確是我魯莽。

「我沒發燒。」他繼續解釋,可能想安慰我,但只是令我更難受。「我、我體溫忽冷忽熱,還沒能很好控制,天生的。」

我羞愧難當,不知不覺重複了他一開始的話語,「對不起。非常抱歉。」

他沒有生氣,有點不解地打量我,似是不明白我為何要道歉。沉默片刻,「剛才……如果將來遇到野狼,千萬別背對牠逃跑,那會刺激起狼的狩獵本能。」他指向我包紮過的腳踝,語氣認真地教導我,「你該兇回去,大叫,不要示弱。在野外,除非飢不擇路,我們儘量不打沒把握的仗,慢慢退開就是了。」頓了頓,又說,「但狼是以家庭為單位群居的,看見一隻,通常都有夥伴在附近,千萬要小心。」

「那麼,你的家人在找你吧!」聽他所說,冰炎絕對不是走失的寵物,是真正的野生猛獸。但我擅自把人家的幼崽抱走,只恐怕更糟——我可不想面對憤怒的狼媽媽。

出乎意料,他忽然沉默,低頭不答。

……冰炎?」明明是人形,表情也無異樣,我卻彷彿看見他垂下耳朵沮喪的模樣。刹那間,我生出想擁他入懷的衝動。

「我有個不情之請。」他曲背縮頸,手指頭從衣袖露出,攥緊被子邊沿。小小一隻,既不安又不甘心的樣子,他避開我視線,沉默良久都說不下去。

我遲疑了會,最後還是覆上他的手,用拇指輕掃他手背。冰炎僵了僵,我握住他的手,「如果有我能辦到的,我一定努力。」

過了一會,冰炎終於肯放鬆身體。拉拉衣袖,又搓搓手腕,「人、人形的我很弱。直到我能變回狼之前,」抬眼望我,深吸一口氣,「我可以在你這裡躲兩天嗎?」


只覺喉嚨乾涸。壓抑住內心的興奮,我儘量使自己顯得平靜。「沒問題。」我點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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