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洗澡』?」


聽到冰炎用格外正經的語氣向我詢問,我心裡喀嗒一下,想立刻把床單拆下來丟洗衣機烘乾機……還好冬天氣溫酷冷,冰炎的毛色也很漂亮,跳蚤蟎蟲之類大概應該……希望不會有吧。

一分錢一分貨,我們學校住宿費不便宜,但宿舍條件也因此不錯。兩單間共用一浴室,每層有十六間房、兩個小廚房以及一個活動廳。我住在西翼的二樓,東翼的女生宿舍有共用的大飯堂,額外付個伙食費,還可包早午晚餐。

所以浴室有兩道門,各自通往左右的房間,我們使用前都會先大叫通知對方。「阿利學長!我要泡澡,你要先上廁所嗎?」我敲敲學長那邊的門,得到否定的回答,便招手讓冰炎進來。這孩子比我想像中大膽,他在浴室轉了一圈熟識環境,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動,把浴缸洗手盆馬桶蓬蓮頭都檢查過,雖然滿是疑惑,卻沒有不安。

「洗澡就是用水清潔身體。」關上門,我擺出一個自認能爭取信任(?)的微笑,指著浴缸,「脫了衣服坐進來,我幫你洗。」

冰炎馬上皺眉。「冬天,水冷。舔乾淨就好。」

……人和狼果然有些文化差異,但我不會被這種小挫折擊倒的。

「不冷不冷,很舒服的。」我搖頭,把浴缸塞好,調好溫度開始放水。伸手掠過水龍頭的水柱,我望向冰炎,「你試試看?」

他盯了忽然出水的水龍頭好一會兒,終於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戳了戳水柱,立刻睜大眼睛。「暖的。」他不可置信地回望我。

「沒騙你吧。」這次我是真心笑了,攤開手掌揚了揚缸裡的水,「快脫了衣服進來。」

冰炎當然不會覺得裸身有任何尷尬。飛快地褪下我的睡衣留在地上,他跨過缸邊,盤腿坐在水裡,立刻用手兜著水往自己身子潑。

我把出水改成蓬蓮頭,拉來灑在他手掌上,「水溫可以嗎?」

「可以熱一點嗎?」圓滾滾的紅眼睛看著我。

我調了水溫。

「可以再熱嗎?」圓滾滾的紅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我。

最後冰炎選了一個我覺得燙手的溫度,奪過了蓬蓮頭,直往自己頭頂淋。他輕閉著眼微笑,我從沒在任何人的臉上見過如此滿足的表情。

熱水之於冰炎,就等同野外的寒冬之於我,都是無法想像的東西。

我取了點洗髮液,搓起泡沫,默默的輕按他頭皮,聽他發出舒服的嘆息。

不過是個孩子。可以的話,真希望他再不用回到無瓦遮頭,漫天雪地的嚴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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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後冰炎已學會衛浴設備的用法。我用柔軟的大毛巾包住他,幫他擦身體。他的癒合速度不自然的快,大腿處的傷口幾乎已長好了,只留下淡淡的圓印。我沒說什麼,拿過吹風機想幫他吹頭,但冰炎很討厭吹風機的聲音,不願意被我弄。沒辦法,我只好調高室內溫度,看他像狗狗般蜷縮成一球躺在充油式暖爐前,頭枕在手臂,眼睛半瞇。怕他著涼,我用毛巾細細幫他擦乾長髮,銀白的髮絲柔軟順滑,我梳理時,幾乎沒有打結的地方。

雖然今天不用上學,但我還是有功課要寫。以為冰炎要睡去,我便把習作拿出來,卻忽然聽見咕嚕嚕的聲音。

毛巾團(?)抬起頭來,表情羞愧難當,「對不起,不知為何我肚子有些難受。」聲音軟萌軟萌的,讓我好想捉起來搓揉。

「肚子餓了吧?你昨晚也沒吃。」我瞥了眼掛鐘——十一點半——折騰了一早上,我也開始餓了。

「餓?」冰炎出乎意料地錯愕,整個坐起來,彷彿我說了驚天動地的消息。「不,我不會餓……啊、不、我現在……人類嗎……」好像想到什麼,他懊惱地搓搓肚子。

「哎,不用客氣,我不缺吃的,我去弄午餐。」記得國家地理頻道的記錄片講過,在肉食動物界,獵物得來不易,所以分享食物是表達愛意和關懷的最高方式,一般是家人之間才有的行為。面對我這陌生人,這傻孩子是不好意思說餓吧。

很後來我才知道自己誤會了,當時冰炎對自己會「感到飢餓」這事實,是真的非常震驚。

「你呆在房裡別亂跑,很快就好。」

我愉快地撇下功課,拿了兩塊凍牛排,加上馬鈴薯和急凍雜菜(對,就是經典的青豆玉米蘿蔔粒),跑到共用的小廚房去。平時孤家寡人(?),吃得很隨便,今天可以認真些。

牛排我昨晚就放在冰箱的冷藏格解凍了,現在放室溫攤一會兒就好。煎牛排是挺容易就能煮出不錯味道的簡單活,反是配菜比較麻煩。馬鈴薯去皮切丁,倒進加了鹽的沸水裡煮大概20分鐘。雜豆也是用沸水煮,浮面就能撈起等吃。

牛排已差不多回溫,用紙抹乾血水,兩面撒上粗鹽和胡椒粉,基本上就能煎了。開火燒熱平底鍋,等到冒煙,切一片黃油塗抹鍋底,將牛排平放著煎。不必急著翻,隨手灑些百里香葉碎,慢慢把底、面和旁邊都煎脆,鎖住肉汁後,便可收慢火再煮熟裡頭。想了想,冰炎大概喜歡吃生一點的吧,所以就先把較大的那塊牛排上碟。我的則多煎幾分鐘,做個七、八分熟。

牛排上碟透氣,這時馬鈴薯終於軟了,撈起晾乾水。再切一厚片黃油進平底鍋,混和煎肉剩下的肉汁,加入馬鈴薯塊,用鐵叉壓成泥。開慢火,逐些逐些倒入鮮牛奶,攪拌成綿滑的糊狀——香噴噴的。

最後因為牛排放冷了要回鍋熱一熱,薯蓉雜豆伴牛排,40分鐘後大功告成。

平底鍋那些……先放洗手盤,吃完再一次過洗吧。希望不會被駡。

提著托盤回房間,仍摟著毛巾的冰炎在門前來回踱步,一看見我馬上湊過來,聳動鼻子嗅嗅聞聞。我咯咯笑,把東西放小桌子上,「對不起久等了,快來吃午餐。」

冰炎規規矩矩坐好,談吐言行都很有家教的樣子,卻對著餐具發呆,明顯不知該如何下手。我一直覺得冰炎有種違和感(好吧,狼會變成人本身就很違和我知道),看到這幕突然就理解原因了——身為一隻狼(?),冰炎知曉人類的禮儀和語言,但又缺乏對人類文明的基本常識——這真是怎麼想都很奇怪,他到底有沒有和人類相處的經驗?

「刀叉是這樣用的,」我幫他把牛排切碎,用叉子餵了一塊給他,「記住不能把刀放進嘴巴裡,會割傷。你喜歡用手吃也可以。」

他咀嚼幾下,瞠大眼睛,猛地奪過叉子狼吞虎嚥起來。

「這食啥麽?」他滿嘴牛肉地問。

「煎牛排?」

「這個呢?」

「馬鈴薯蓉。」

「這個……呸。」他把青豆紅蘿蔔吐了出來,「不要這個。」

天啊,太可愛了。

我無法不分多點自己的牛排給他,然後替他把雜豆吃完。之後我倒了蘋果汁給冰炎,他一黏嘴眼神又是一亮。

「這個水,和剛才那個吃的,味道又不一樣。」他煞有介事的向我報告。「這個像花的香味,使人喜悅。剛才的牛排像……像暖的雪融在嘴裡,不討厭的動物氣味,舒服的,使人滿足。」

我想了一下才明白,「果汁的味道,是『甜』,主菜我用了鹽來調味,是『鹹』的。」

冰炎點頭,像是記在了心裡。

之後我去洗餐具,高中部的尼羅學長已經在煮午餐了,輕輕敲了我頭說我平時這麼整潔今天怎麼扔下平底鍋就跑。還好不是賽塔發現的。

吃飽了冰炎變得活躍,在我房間轉來轉去。冰炎的個子明明不大,但看他在我房裡繞了一圈又一圈,我開始覺得這房間太侷促,像是困住冰炎似的。

「可惜今天下大雪,不能出去逛逛。」我扼腕道。

他眨眨眼,不走了,又在暖爐前坐下,「不用管我,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平時一個人住不察覺,會將自己的生活方式視為理所當,有了伴,我才深刻意識到自己平日是個又宅又沉悶的人。

「你有什麼想做嗎?」不好意思丟著人不管就自己去寫功課,我絞盡腦汁想有什麼能幫冰炎打發時間。「我家裡,沒什麼玩的。」那是手機游戲只有貪食蛇,網速只有56k的年代,「你想看書嗎?」

頭髮乾了,冰炎已穿回我的睡衣,用圓圓的大眼看我。

我從書櫃挑出幾本圖畫多的,包括食譜、攝影集還有《小王子》(圖畫很多),拿給冰炎。「喜歡的話可以隨便在書櫃挑。」我說。冰炎點點頭表示明白,然後就窩在暖爐前翻書了。

度過恬靜的下午,期間冰炎去過兩次書櫃,我有偷看到他把攝影集換成全是字的冒險小說,還有我的課本和參考書……這、這書選有點神秘啊,冰炎看得懂文字?

晚餐我弄了燉肉,特意煮一大鍋,打算剩下的讓冰炎當明天的午餐,因為明天我就要上學了。冰炎同樣吃得津津有味,同樣把青菜全挑出來不吃。

「有沒有特別喜歡哪本書?」距離就寢還有時間,我拿起正在看的奇幻小說和冰炎一起坐在暖爐前,想多了解這位充滿謎團的室友。

「都很有趣。但這記載有互相矛盾的地方,是不同年代的記錄嗎?」冰炎翻開《小王子》,指著『我相信他的逃亡是得到一群移棲野鳥幫忙的。』,又將《天文奧秘》翻到介紹航天科技的那一頁。「根據後者的記載,星際空間應該是沒有野鳥群的,不能拉著野鳥來進行星際旅遊吧。」

「嗯、這,這本《小王子》是小說,劇情是虛構的,而這本《天文奧秘》是非虛構作品,描述真實的知識。」我嘗試解釋道。冰炎真的很奇怪!我懊惱自己低估了他的智商,他明顯不是一隻普通的狼,竟然看得懂書裡艱深的文字,卻又不懂分辨小說和非小說……到底是怎樣的成長背景!

「假的為什麼要記載?」他驚愕,完全不能接受我的說法。

「誒、該怎麼說,也不完全是假的?小說是一種娛樂文體,可以藉著虛構的劇情論述真實的道理,或者引起讀者的共鳴,讓人抒發情緒和打發閒暇時間。」

冰炎撇嘴,看來相當鄙視「小說」這種體裁,「歷史記載、詩歌和傳記等等完全能達到相同的作用,但它們不是虛假的。」

「你們也有歷史、詩歌這些東西?」這次輪到我吃驚得合不攏嘴。

「當然有。」他點頭。

我想我一直把冰炎當成『可愛的小傢夥』,知道他在智力以及文化等與人類相約……實在尷尬了,立刻回想自己有沒有用很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語氣跟他說話。

「冰炎……你其實,是什麼呢?」遲疑片刻,我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你懂得人類的語言,你以前和人類相處過嗎?」

紅眸倏地變得深沉,似醉人的陳年紅酒,蘊藏超乎想像的年歷。

「夏碎,是我第一個認識的人類。」冰炎只說。

我知道不能再問下去。扯起嘴角試圖緩和氣氛,「差不多該睡了,我明天要上學。」走到床邊掀起被子,「今天也一起睡嗎?小說其實很有趣的,臨睡前我唸唸手頭上的這本給你聽,也許能讓你改觀。」

「嗯。」冰炎沒介意我剛才越軌的問題,收拾好他看完的書,便爬上床。我關了房燈,留下柔和的床頭燈,躺在冰炎身側。

「這是一個狂風肆虐的黑夜。梅格.莫瑞獨自一人待在她的小閣樓裡……」翻回書的第一頁,我輕聲唸道,感受著身邊和暖的體溫,結束漫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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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然爾,我隔天無心上學,托住腮神遊太虛,滿腦子「冰炎一個在家沒問題吧」、「賽塔會不會發現」、「冰炎午餐夠吃嗎」等等。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下課鈴一響我就拎起書包跑,雖然想立刻回宿舍,但得先去學校附近的日用品店,幫冰炎買套外出衣物——雪靴、雪褲、毛衣、羽絨。天氣好轉,待會能帶冰炎出大街逛逛,到咖啡店吃個蛋糕喝熱巧克力之類。冰炎住慣無邊無際的雪原,昨天在宿舍悶了整天定是很鬱結。

卡啦啦,推門搖響了銅製的門鈴,「這不是夏碎嗎?」店主丘恩先生在櫃檯前,馬上抬起頭打招呼,「一個人住習慣了嗎?」

「習慣了,感謝丘恩先生先前幫我添置必需品。」我笑著點頭,然後直奔主題,「我想要一套男童裝冬衣,從鞋子到外套都要,大概七八歲穿的,這麼高。」我比了比高度。

「誒?怎麼突然多了個小孩,幫誰買的?」丘恩先生興致勃勃地問道。小鎮的好處是大家關係密切,人情味濃;壞處是大家都認識便自然八卦,幾乎沒有秘密可言。

「嗯……幫人跑腿的啦……」我含糊說,「對不起,我今天有點趕時間,要回去交差。」擺出最笑容可掬的臉孔,再雙手抱拳,提高聲線裝可愛,「拜託啦丘恩先生,我遲點跟你說。」

「夏碎也開始打工賺錢了?七八歲……是史凱爾家的老二?但他也不需要一整套冬裝吧……還是、夏碎。」丘恩先生忽然嚴肅起來,「你有被學長欺負為難嗎?」

「真的不是!」天,我只想買套衣服趕回去看看冰炎而已,怎麼就越描越黑了!「大家都很照顧我!」我用力搖手說,「我真的趕時間啦,丘恩先生,像這類型的普通羽絨——」我隨便指指牆上掛的展示品,「就可以了。」

自從把冰炎撿回家後總覺得就是各種折騰……我以不失禮貌的態度盡量催促著,也花了近一小時才成功抱起大包小包的走出店鋪,背著書包匆匆跑回宿舍。

「我回來啦!」氣喘吁吁,我一進門門就呼聲,意外地沒得到任何回應。「冰炎?」關上門,我掃視小廳,驟眼不見孩子的身影。

「冰炎?」快步走向轉角處的睡床,氣溫急降,寒風將窗簾吹得高高飄起。

窗戶從內推開了。銀狼站在床上,純白冰冷得難以接近,用晶瑩剔透的紅眼望我。

我抓緊還抱在手裡,新買的羽絨服。

「午餐吃過了?」我問。

「嗷。」

「傷好了?」

「嗷。」

「你要走了吧。」

「嗚嗷嗷嗷,嗚嗚——」冰炎發出奇妙的,像歌般柔潤的音節,清冷而乾淨。我聽不懂,覺得像祝福的話語,知道是他給我的道謝。

我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約莫幾分鐘後唱完,冰炎鞠躬般低頭,恭敬得近乎趴在床褥上,然後重新站起,後腿倏地一蹬。白影一閃而逝,我連忙跑到窗前,只見銀狼已落在鋪雪的地面,一撮紅毛艶得刺眼。

「有需要的話,你可以來找我!隨時都可以!」我對他大喊。我不知道冰炎有沒有聽見,因為下一刻,他已不見了蹤影,如飄雪落入河面,杳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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