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遇見冰炎,是在十四歲的暑假。

也許是在雪夜行走著了涼,又被咬傷腳跟,冰炎離去後我大病了一場,高燒了兩天才見好轉。我無法向任何人訴說那兩天的遭遇,畢竟狼變成人這種事情,即使我親眼目睹,也無法完全相信自己的記憶。距離把狼崽撿回家已是九個月有多,隨著時間流逝,我也開始懷疑那兩天的真實性,漸漸把一切當成我高燒中犯迷糊的夢境。冰炎的名字和冰炎美麗的紅眸,逐漸掩埋於日復一日的平常,很偶然才會想起。

唯獨那套不合身的童裝冬衣——我收了在床底下——那件沒穿過的羽絨外套成了我們相遇過的唯一物證。

暑假。大部分寄宿學生都會回家度過,宿舍在這段期間是空蕩蕩的。幸好阿利學長也不回家,他家人從事海航業,長期遊走世界各地,所以他留在宿舍反住得比較穩定和方便。

有學長作伴,我不覺得寂寞。那天我和他在飯堂一起用午餐,千冬歲打了通電話給我,劈頭就說:「哥哥、哥哥,趁暑假,回家慶祝生日吧?」

「老爸雖然嘴裡不說,其實是很惦掛你的。娘也是,你知道她立場為難,說多了怕是管你,說少了又怕是不關心你……總之你就回家看看吧,我們都想你。」

千冬歲眼中的世界總是很美好——我忍不住嘆氣。他是個好孩子,只是不明白的東西太多了。

「我已經報讀了暑期課程……」我謊稱,「今年大概不能。過年吧,過年我一定回來。千冬歲你要乖乖的,聽爸爸媽媽話。我遲些親自打電話問候他們。」

「怎麼這樣……唉、你都不先和我們說一聲……那你過年一定要回家!約好的,哥哥不能食言!」千冬歲語氣失望,讓我小小內疚了一下。其實我不明白這孩子怎麼這樣黏我,我們之前的關係也說不上有多親密。

「好好,約好了,說謊的是小狗。」我敷衍著,「你去忙你的吧,下次再說。」

一掛電話,阿利就向我挑眉,嘲謔道:「你什麼時候報讀暑期班了?」

「我回去只礙事,還不如一個人住般輕鬆自在。」我繼續扒我的飯,然後抬頭笑說:「阿利是不是剛考了駕照?要不去雪湖國家公園郊遊,天氣這麼好,不去走走太浪費。」

「你這小鬼轉移話題倒厲害。」阿利拿我沒辦法般搖搖頭,「去吧去吧,我找蘭德爾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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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們沒能去成。

飯後我回房間準備,開門就見到一頭大狼狗側躺在瓷磚地板,身下積了一小灘血,鮮紅染濕了銀白的毛皮,嚇得我愣在原地。

「嗷。」看見我,狼狗虛弱地擺擺尾巴,用紅色的眼瞳看我。

「冰、冰炎?」白與紅、雪與火——我立刻想起那相襯的名字,用顫抖的嗓音輕喚。

「嗷!」尾巴擺動得更快了。

我踮著腳走近。對方微微抬頭,沒有露出牙齒威嚇,只用期待的眼神看我。我膽子大了,蹲下先讓他嗅嗅我的手,才撓他頭頂,慢慢順他背毛。冰炎嗚咽一聲,扭頭舔了舔血肉模糊的身側,觸碰傷口時整隻一僵。感到手掌下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我的心像被捏了一下,又軟又疼。

「噓噓……」我低聲安撫,「別怕,沒事的。」

相當不妙——我輕輕撥開沾了血液而黏在一起的毛髮,深吸了口涼氣。白狼身側有道六、七公分長的口子,暗紅的血液不斷流出,比平時的割傷恐怖多了,看不出有多深,但傷口兩側的皮肉外翻,還隱隱可見皮膚下黃色的脂肪。

「止血、止血。」我喃喃道,連忙翻出一條大毛巾壓住傷口,「別、別怕,我們這就去找醫生。」

冰炎溫順地舔舔我手指,又扭頭往我手裡蹭,反像在安慰我。

「夏碎,好了——!」阿利的聲音響起。我剛才情急之下忘記關門,阿利看到房內這一幕,同樣驚得呆愣在門前,不敢貿然靠近。

看見生人,本來伏著任我撫摸的冰炎立刻抬頭,露牙低吼,渾身散發「你誰別靠近給我滾遠點」的訊息。

我連忙用力按住毛巾,希望把冰炎制伏,「阿利學長!你……你知道附近有獸醫嗎?」其實我很猶疑——冰炎體質特殊,萬一在治療途中變身……我並不想他被捉進什麼研究所裡去。可眼下冰炎的傷絕對是需要縫合的程度,不找專業人員,我自己處理不來。

「開什麼玩笑,夏碎,這是狼嗎?」阿利隨手抄起武器——門前的長柄雨傘——指著冰炎,一副要救我出狼口的英勇架勢。

冰炎立起耳朵炸了毛,緊盯緩步靠近的阿利,氣息已經從「別靠近」發展成「咬死你咬死你」了。

「你們別鬧!」不得已,我伸臂圈住冰炎的頸項,將他壓在地上,才轉頭望向學長,「阿利拜託,冰炎不會攻擊人。他現在立刻就需要醫生,傷口止不住血。」

「我打電話給野生動物管理局……

「不能!」我衝口大叫,嚇得阿利一窒。「不能,我的意思是……」不能失態,讓阿利懷疑。我柔下聲音哀求,「阿利,你能相信我嗎?他不是狼……是、是我偷養的哈士奇,不會咬人的。」還好冰炎仍未是成年狼的體型,外表和大型犬幾可亂真。我抓抓冰炎的耳朵,試圖增加說服力,「拜託,現在只有學長能幫我。」

冰炎「嗷」了一聲,不斷晃頭避開我的手,表示他的不樂意。好好,我知道你是狼不是狗,並且是用生命來在意著兩者的區別,但事有緩急,拜託你配合一下好嗎。

阿利滿臉不相信,卻還是緩緩放下雨傘,走近我身邊。「夏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吧。」他瞇細眼睛,打量了冰炎半晌,然後認真問我。

「知道。」我直視他眼睛,慎重點頭。

阿利抓起自己的短髮,「蘭德爾知道定會揍死我。」終是自暴自棄地擺手,「算了、算了。你有止血噴霧嗎?噴一噴傷口,用毛巾包好,快抬他上車。」

「我就知道阿利最好了!」我差點忍不住要飛撲親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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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炎異常合作,雖然仍對阿利虛張聲勢地張嘴咬合,但沒有真的咬人,只是奮力向阿利表達「別碰我!」的意思。我接近倒沒問題,他放任我在他身上弄來弄去,簡單處理了傷口,我們找塊木板讓冰炎躺上去,用毛巾蓋得密實後,再合力將他抬到轎車後座。搬運過程中,冰炎彷彿知道不能惹人注目,沒有掙扎和吠嗥。

扣好安全帶固定木板和上面的冰炎(阿利千叮萬囑要我小心別讓血污弄髒座椅,不然無法向蘭德爾交代),我們總算出發了。冰炎枕頭在我膝蓋上,尾巴一下沒一下地擺動,表現相當冷靜。我摟住白狼頸項,下巴湊近他耳朵,沿途低聲安慰。他微微仰頭舔舐我面頰,清澈的紅眼看我的眼神——並不是汪星人那種委屈討拍拍的目光——要形容的話,是某種更加坦蕩的、無求的……友好。

也許是時間久了腎上腺素減退,冰炎越來越安靜,尾巴垂下,身軀微顫。我憂心忡忡,卻不敢催促阿利開快點。

轎車在鎮郊臨近國家公園範圍的一家獸醫院停下,阿利說醫院是他哥一位相熟的朋友開的,也正因如此在阿利才選擇來這小鎮寄宿,需要時能有個照應。我們連忙抬著冰炎進門,「有什麼能幫……阿利?」在櫃檯前整理著瓶瓶罐罐的大哥哥笑容燦爛,看見我們瞬間就明白了,立刻停下手中工作,指揮我們進內裡的診間。

「麻煩你了,月見。」阿利向獸醫哥哥打招呼,「他是我學弟夏碎的……哈士奇。」名叫月見的男人人如其名,和顏悅色冷靜沉著,像月見花一樣給人淡然平實的感覺。他將冰炎移到鐵制的手術台,順手摸了摸他的頭。冰炎虛弱地伏低,從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低吼,沒有作勢咬人。

我想留在冰炎身邊,卻被月見很有禮貌也很堅持地請了出去,於是我和阿利只能在外頭的候診室等待。期間我坐立難安,不斷想像冰炎在縫合途中忽然變身,或者是麻醉藥對他無效等等的惡夢場景。見我一直來回踱步,搓臉嘆息,阿利忍不住捏了捏我繃緊的肩膀,「只是簡單的切口,縫合了就沒事的。」他安慰我說。

我嘗試扯起嘴角,但真不太笑得出。

沒聽見冰炎的哀嚎,沒聽見月見的慘叫——終於等到月見出來。他脫下口罩和染血的手套,第一句就說:「我有99.9%的自信認為你們帶來的不是哈士奇,而是一頭雜交狼犬,甚至是純粹的野狼。飼養狼犬要領牌照,私養野狼則是犯法的,你們知道嗎?」

阿利轉頭看我。我倏地站起,如墮冰窖,「冰炎沒事吧?」

月見蹲下到我的視線水平,溫柔地捉住我雙臂,「你是夏碎?」

我點點頭。

「冰炎沒事。切口整齊乾淨,不難處理,就是他失血頗多,傷口也大,必須靜養一段時間,大約一週後才能拆線。」

「謝謝你!」放下心頭大石,我長長吁了一口氣,用力回握男人,「太好了,謝謝!」

「但我不能讓你把他帶回去……

月見還沒說完,診間內忽然傳出巨響。「碰!」「鏦鏦錚錚!」金屬器具落地的聲音此起彼落,我們三人面面相覷,然後不約而同衝進房裡。

輸液管攤在地上,涓涓流出透明液體。手術剪、手術刀、鐵箝,還有沾了血的棉花紗布撒了滿地,狼卻不見了。

「這……麻醉藥效還沒過啊?」月見震驚。

我裝樣子陪他們翻了診所一遍,不意外發現後門敞開,門扉在隨風搖盪。

月見檢查了從內解開的滑動鎖,整個以為自己遇見靈異事件。「狼會開鎖?就算有這智慧也沒有足夠靈活的前掌啊?不,雖然是局部麻醉,也不可能馬上就能活動?」男人百思不得其解,對世界陷入深深的懷疑。

某方面來說,這確實是靈異事件不錯。

事件以月見打了通電話給野生動物管理局備案告終。人很好的月見說我們還是學生,見到野生動物受傷於心不忍也是善舉,怎麼勸說都不肯收診療費。他慎重地告誡我們一番——小鎮靠近國家公園,遇到野狼時有所聞,但野狼不是寵物,受了傷的尤其有攻擊性。若再遇到這種情況千萬不能自行處理,要通知相關單位。

道謝後步出醫院,「……回去吧。」阿利打開車門,貓腰坐進駕駛座。

我沒上車。「阿利……你先回去。」我望著地面。

阿利好像早料到般大大嘆了一口氣,「夏碎,抬眼望我。發生這樣的事,你知道在情在理我都不可能丟下你自己回去吧?」

我聽話地抬頭,阿利看見我,又是一聲嘆息。

「別露出那麼委屈的表情,像我在欺負你。你有什麼瞞住我,不能跟我商量?」

「我……不是我不願意說,而是我不能說。」我咬唇,斟酌著言辭,「我之前已經認識冰炎了,總之他不是你們所知道的樣子,他是我朋友。」

「天,他是一頭狼!月見剛才說的你沒聽進去?」

阿利快抓狂了。其實我自己也不確定留下能做什麼,也許冰炎早跑遠了,但我就是有個感覺,我覺得如果我這樣回去,我和冰炎的緣份就到頭了。

「阿利,我知道你擔心我的安危。」我無法坦白冰炎的事情,只能換個方向說服,「這裡是國家公園入口,是旅遊區吧?你就當我是暑假來這裡玩,住一晚,明天就回去。我保證找到旅館就立刻通知你,保證不離開人群,保證不進森林裡,這樣你能接受嗎?」

「夏碎,這些話你不該跟我說,你該跟你父母親說。」阿利忽然沉下聲,「老老實實,我並不是你的監護人,只比你大一年,無權干涉你的行為。我頂多以朋友的身份擔心你,和以學長的身份勸誡你,你要做的事我認為並不合適。但即使如此,你這傢夥拗得像頭牛,我無法令你改變主意吧?」

有一刻我想向阿利坦白所有。吞了幾次口水,喉嚨緊成一團,我終究說不出像樣的話來。「對不起。」我忍不住移開視線,無力到極點地道歉。

「別跟我道歉,我沒那麼了不起。」阿利厲聲說,手指敲打著駕駛盤。「你自己小心,我不想明天報警尋找失蹤人口,然後花一輩子內疚為何此刻沒把你拖回家。」剜了我最後一眼,他用力關上車門,掉頭駛出獸醫院的車道,留下我在原地目送。

我到底在發什麼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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