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夜循環為主原作為輔的背景
-無CP,登場人物為冰夏漾千
-怪談推理


 

四個手長腳長的高中生再加上行李一起擠進660cc的輕型車裡,自然相當狹迫。不過沒辦法,租車公司就這種最便宜,而我只是捎腳被帶去旅行的,錢也沒出多少,自然沒立場抱怨。

冰炎學長在開車,夏碎學長則坐副駕,左右手分別捏住前幾天扭蛋扭到的屁桃君和湯瑪士小火車。「你不覺得他們長得很像嗎,一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他兩指夾著屁桃君伸到冰炎視線邊角擾攘,桃子精靈猥瑣又嬌羞的大叔臉干擾level堆滿,讓駕駛中的學長忍不住一個手背拍走了它。

「嗚。」夏碎學長一臉委屈,憐惜地摸了摸屁桃君的頭,安慰道:「屁桃君別傷心,冰炎不喜歡你,我和湯瑪士喜歡你。」於是猥瑣臉的湯瑪士和猥瑣臉的屁桃君貼貼,場面溫馨。

倒後鏡裡的冰炎學長翻了個白眼。

嗯,這兩人正常發揮中。

後座有坐在冰炎學長後面的我,和旁邊的千冬歲。我們腳邊和大腿上堆滿了行李,每次伸腿想流通一下血液就會被學長吼:「別踢我背後!」,真的好可憐。不過千冬歲更可憐,既不敢伸腿,也幾乎不敢說話,只在行李堆中戰戰兢兢拿著手機,對比車中內置導航系統,適時給出指示。

畢竟他是被我這捎帶的捎腳帶來的,比我的立場還尷尬,只能夾緊尾巴做人。雖然想親近同父異母的夏碎學長,但自己母親又是導致夏碎學長父母離異的元兇,千冬歲自然左右為難。

這是一場畢業旅行,但畢業的並不是我,而是比我大一屆的冰炎和夏碎學長。之前提到夏碎學長家庭背景比較複雜,他七歲就和母親一同離開了雪野家,基本上與父親家族沒有交集。可不知為何在他高中畢業的這個暑假,也是他剛過十八歲生日的夏天,楓姐(就是夏碎母親)竟吩咐他到雪野家的起源村落拜祭。

「一定要去。」

聽說楓姐神情嚴肅,千叮萬囑讓夏碎學長一定要完成某種祭祀儀式。在旁的冰炎學長見狀,立刻自告奮勇說會照看他的竹馬。

最近夏碎學長身體不錯,但出國旅行還是讓人擔心。

兩位學長向餐廳老闆,也是冰炎老爸亞那瑟恩說明因由並請假那天,我剛好有排班,不小心偷聽到他們的對話。「真好啊,去旅行。」我小小地咕噥了聲,帶著羨慕的眼神望向他們。想不到老闆雙手托臉變成花朵的形狀,問我:「要不漾漾你一起去?青春苦短,要好好留下美好的回憶喔。」

兩位學長沒有反對,想不到老媽也爽快同意了。

「有那個學長看著,我就放心。但我不會幫你出機票錢。」老媽說。

「那個學長」到底是哪個學長啊?

「記得買土產回來。」我姐說。

就知道吃。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只和朋友一起而沒有大人跟著的出國旅行,決定下來後我一直處於亢奮狀態,連打工都特別起勁。為了多賺點零花錢,我不惜犧牲假日時間,把打工排得滿滿的。

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大概率是亞那),好幾次幫客人下單或整理餐具時,我都感受到一股格外幽怨的視線。回頭會看見躲在角落的千冬歲。他一句話沒說,眼鏡鏡片反著亮光,散發出漆黑的怨念。

這比被好兄弟纏身更可怕啊,老兄。

第N次看見躲在角落含淚咬手帕的千冬歲,我終於屈服於自己的心理壓力。「要不我幫你問問……?」我衝口而出,話說出口的剎那我就後悔了。千冬歲的變化超明顯,如同被打開了開關,整個臉龐都明亮起來,閃閃發光。看見他驚喜的樣子我更加騎虎難下,無法收回未經深思熟慮就胡亂給他的希望。

「呃……不一定成功。」我想了想,又補充:「很大機會不成功。你要有心理準備。」

千冬歲鄭重地向我道謝。

趁夏碎學長來店裡找冰炎學長的時候,我硬著頭皮提出我知道非常逾矩的問題。這本來就不是我的畢業旅遊,當中還涉及別人家事,所以當我雙手收在身後,聲若蚊蠅地向兩位學長說:「千冬歲說他也想跟著來……不知道可不可以……」時,其實非常羞愧。

完蛋了,冰炎學長緊皺眉頭,用銳利的紅眼盯住我。他剛開口想說什麼,旁邊正在用pad打音遊的夏碎學長卻先發話,用談論天氣的無所謂語氣道:「喔,可以啊。隨便。」

冰炎學長先是驚訝,瞪大眼睛看他的竹馬,見當事人毫無反應,combo鏈節節上升,他才轉向我,不悅地說:「……提醒他對夏碎的態度別太強硬。」

四人旅行團,成立!

我們先搭廉航到東京,逛了必到的淺草寺啊,晴空塔啊,上野動物園等,當了幾天典型的觀光客。明明是夏碎學長和千冬歲的主場,不知為何帶隊的竟是冰炎學長。從計畫行程到拿酒店房到安排大家都能吃的健康食物,學長一手包辦,比專業導遊更專業。每到一個景點,我負責向解說的冰炎發出喔喔喔的讚嘆且咔嚓咔嚓地拍照;夏碎學長負責隨處遊蕩和採購一些醜萌小垃圾;千冬歲負責繞在他哥身邊緊張結巴——基本上我們三個毫無用處,完全派不上用場,但玩得很開心。

第四天,我們搭乘由東京前往新青森的隼號新幹線。在鐵路站的租車公司取了車,我們經國道7號回到繁華的青森市中心,再轉國道103號南下,朝八甲田山脈的方向行駛。相對於認真駕駛的冰炎學長和認真導航的千冬歲,夏碎學長時而擺弄他的醜萌小公仔,時而訴說沒人想知道的湯瑪士小火車知識(一號是湯瑪士,二號是愛德華,三號是亨利……),冷場的時候還會唱湯瑪士系列的兒歌。

「Accidents happen now and again, just when you least expect~ Just when you think that life is okay, fate comes to collect~」車內飄盪著夏碎學長愉悅的歌聲。

「你就不能唱些吉利點的東西嗎?!」冰炎學長減速扭過狹窄的山路髮夾彎,忍無可忍地怒吼。

「專心點,開車時分心很危險的。」夏碎學長停下來,認真訓斥他的好友,然後繼續飆高音:「If you don't concentrate on the thing that you're doing, accidents will happen just~ like~ that~~~」

我想,夏碎學長至今仍未被打死,大概是因為身體很差,怕真會把他打死,以及長得夠帥,怎樣都能被原諒吧。

來到山腳處萱野高原的休息站,已是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後了。

因為是觀光區,雖然不是最旺的紅葉時節,但還是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坐在茶屋外的長櫈休息。這裡提供免費的麥茶,據說喝一杯能長壽三年,喝兩杯長壽六年,喝三杯能長命百歲。

我們佔好位置,學長們便去買吃的。

旅遊小冊子的介紹說青森縣四季分明,森林覆蓋率高達70%。八甲田山脈春有櫻花,秋有紅葉,冬有霧淞。夏天相對之下較沒特色,旅客也少,但當我眺望滿山滿岳,蒼鬱一片的森林樹海,心裡還是升起「好厲害」的感想。

這裡一定很多負離子。本著不吃虧的心態,我大口大口的吸氣,又大口喝著涼麥茶。今天氣溫接近三十度吧,即使山風不斷吹來,我仍被太陽晒得大汗淋漓。

「雪野家的本家,在山裡面嗎?」我隨口問坐我旁邊的千冬歲。他不疾不徐地抿著茶,比我斯文多了。

「雪野家在四代之前放棄了起源村莊,遷往大都市發展。」千冬歲放下茶杯,細心向我介紹。「當時的家主有想法也有野心,不甘心雪野家的神諭之力就此埋沒在深山裡。我們現在前往的古村早已廢棄,在地圖上也沒有紀錄。」

「那為什麼還要回去拜祭呢?」我不禁好奇。

「祖訓如此。」千冬歲推了推他的眼鏡,鏡片反射出神秘的亮光。「雪野家供奉龍神大人,遷家時自然有為龍神大人建立新神社,也有請龍神大人的神體過去……但傳說族人成年時一定要回起源村落拜祭龍神大人,輕視的話會遭遇災禍,雪野家的後人便不敢違背。」

不拜祭就降禍於信奉自己的子民,龍神大人聽起來脾氣不太好。

「哥畢竟是雪野家的血脈,加上自小身體不好,楓夫人自然擔心。」

夏碎學長總是生病,是因為龍神的影響嗎?即使已離開起源村落那麼多代,即使是父母離異已經脫離雪野家的孩子,依然會遭到禍事,聽起來挺不講理。

「不過我也沒真聽說過有哪個親戚遭遇災禍啦。」看出我的不安,千冬歲語氣一轉,安撫我說。「我想這只是用來嚇唬小孩,讓他們不要忘本而創作出來的故事吧。」

冰炎和夏碎學長拿著薑味關東煮和蘋果味雪糕回來,這話題便就此打住。不愧是特產蘋果的青森縣,甜而不膩的蘋果清香與濃郁的雪糕奶香非常配合,交織成既清爽又讓人滿足的消暑甜點,真的好好吃。

在我們三個舔吃雪糕時,夏碎學長則在三十度的高溫下津津有味地吃著驅寒的薑汁關東煮……還只挑蘿蔔和蒟蒻來吃,其他的全硬塞入我們嘴中。沒人敢拿他怎麼辦,我們只能乖乖將冒著熱氣的魚板和鮮貝放入嘴,呼呼哈著熱氣。(千冬歲倒是激動得兩頰通紅,我擔心他會中暑)我再次體會到在我們這四人旅行團中,夏碎學長果然立於食物鏈的頂端啊。

填飽肚子,去完廁所,我們再次出發,車程大約二十分鐘,我們經過八甲田纜車站,轉入國道394號線,在城倉大橋前的公眾停車場泊好車。揹起有兩天糧食和露營裝備的輕便行李,我們往回走,在夏碎學長的帶領下找到一條從國道394分岔出去的小車路。小路入口處被鐵馬攔住,柏油路的路面被晒到龜裂,生命力頑強的野草從縫隙中長出,能看出小路已荒廢一段時間。

「這裡喔。」夏碎學長收斂笑容,表情認真。「路不好走,褚和千冬歲,你們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可以到剛才經過的城之倉酒店住一晚,明天再跟我和冰炎會合。」

千冬歲自然是不肯的。雖然要在廢棄村莊裡過夜會有點怕怕,但我也不會一個人住酒店那麼沒義氣啦。

兩位學長很自然就採取了一前一後,將千冬歲和我保護在中間的隊形。夏碎學長拿著楓姐的手繪地圖在前面帶路,冰炎學長則負責殿後,留意所有人的狀況,確保大家不會脫隊。

沿途一直是下坡路,走起來不算辛苦。半個小時後,我們大概走到靠近城倉溪流的山谷吧,夏碎學長離開了柏油路,轉進一條幾乎看不見,被草葉遮蔽的狹窄泥路。仔細一看,路上有掩埋於泥中的木棧道殘骸,印證人類曾在此活動的歷史。

「要開始上坡了。」夏碎學長從背包拿出小鐮刀,回頭向我們確認。

山道長滿比我高的禾草,再後面是繁枝葉茂的森林,樹冠幾乎完全覆蓋頭頂,只有稀疏的陽光能透進這暗綠的隧道。夏碎學長用鐮刀開路,頗有「斫榛莽,焚茅茷」的感覺。路上泥濘難行,草根勾腳,是字面意義的寸步難行。我們越走越深入,天地暗了下來,彷彿進入了另一個時空。我腦中浮現《千與千尋》那條荒廢隧道的影像,心裡頓時毛毛的,我們會不會也像千尋那樣誤入異界?

「怎麼了?」千冬歲回頭,見我停下腳步,問道。

「沒,沒事。」我搖搖頭,在冰炎學長的催促下邁開步伐。

被鐮刀切斷的枝葉散發出強烈的青草味,加上陰冷的空氣和狹小的空間,一切顯得侷促渾濁,讓我很不舒服。

一開始是還算緩和的坡道,忽然變成了鋪滿碎石子的陡峭斜坡。這裡雖然少了植被的阻礙,但上坡更費力氣,本來還有餘裕說說話的我們漸漸沉默,將專注力都放於動作上,手腳並用攀爬上山。尤其是平時沒怎麼做運動的我,單是前進就用光全力了,更被千冬歲逐步拉開了距離。

我一急,便三腳並作兩步想追上去。誰知碎石鬆脫滑落,我「哇!」一聲腳一跐,整個人便往下溜。墜落的恐懼從腳底湧上胸口,我拼命揮動雙手想抓住什麼,幸好有人托住我屁股,煞停了我的下墮,腳底重新有踩到支撐點的真實感。

「得、得救了。」

心有餘悸,我立刻被人怒吼。

「靠!你踩著我的頭!還不閃開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冰炎學長手猛一用力,將我往上推。

我連忙道歉,祈求自己等下不會被冰炎學長揍。雖然心有餘想爬快點,但力不足就是不足,途中我數次喘到走不動,害大家都要停下來等我。好不容易爬上坡頂,我馬上丟下行李,整個人攤軟在路旁的一棵大樹邊上,直接嘴對水瓶大口大口地灌。千冬歲坐在一旁用毛巾擦汗,夏碎學長臉頰緋紅地研究地圖,抬頭和幾乎沒有疲態的冰炎學長交換了一個眼神。

看他們凝重的神情,我多少能猜到情況不妙。「是……進度落後了嗎?」我用手背擦擦嘴,擰緊瓶蓋,收起水壺,掏出手機滑開鎖屏。不出所料山裡完全沒有信號,只能看現在時間(下午4點32分),和沒更新的天氣預報(晚上可能有降雨)。

「六點半就日落了,可能要稍微加快速度。」夏碎學長沒有否認,抱歉地笑了笑。「若母親的描述準確,前面應該還有一段階梯,之後就是平坦的道路。」

拖大家後腿了,我站起來,不好意思再休息。

「我們把漾漾身上的行李分一分吧。」千冬歲向學長們提出。我正想拒絕,他又來到我身前,拍了拍我肩膀。「不需要感到不好意思。」他沒笑,且語氣認真,讓人覺得他沒有刻意安慰我。「這段山路也比我想像中難走,以平時沒鍛鍊的程度來說,漾漾做得很好了。」

「做好你能做的事,其他不用想太多。」冰炎學長斜眼看我,帥氣地一手拿起我的背包。我不敢跟他說他額頭上仍殘留著我剛才踩到他的泥鞋印,然後夏碎學長在他身後笑得像1000瓦的LED燈泡般燦爛,於是我更加不敢說。

他們真的都是很好的人。

始終對夏碎學長的身體狀況有所顧慮,我大部分行李都被冰炎學長和千冬歲分走了。正如夏碎學長所說,不久後我們便到達一道蜿蜒而上,看不到盡頭的石階。濕潤的石面長滿苔蘚,路上又沒有可以依靠的扶手,走起來舉步維艱。我們謹慎地向前,將注意力放在腳底以免打滑,重複的動作令時間感變得模糊。

「滋滋滋——」

一開始只是小聲的蟲鳴。接著滿山滿谷都迴盪著蟬聲。「滋滋滋—— 滋滋滋——」規律的叫聲一浪緊接一浪,一波高於一波,四面八方朝我們湧來,將我們淹沒。明明蟬叫是夏天很常聽見的聲音,我卻毛骨悚然。滋滋滋的震動聲簡直是在腦內直接響鬧,像有一萬隻蟲子想從我體內鑽出,令我頭皮發麻,猛搓自己手臂。

「是暮蟬。」夏碎學長瞇起眼,看向遠方小聲說。

不知不覺我們已爬到石級的頂端,道路變得寬闊和平坦。右邊依然是不見盡頭的蒼綠森林,左邊卻是岩石與樹木相間的陡峭山坡,不小心滾下去絕對不死也重傷。正因左邊地勢較低,視野一下子變得開闊——白雲繚繞青山,夕陽掛在西邊的連綿群岳,快將隱入山裡。

「道祖神。」千冬歲突然說。我順著他的視線,看見路旁的一塊石碑。「從這裡開始,就算是雪谷地的村界了。」

道祖神——從名字推斷,是類似行神或路頭神,保佑旅人的神明吧。倒是另一個名字讓我更加好奇。

「我們不是在去雪野村嗎?」

「最早的時候,雪野一族所住的地方喚作雪谷地。說起來,無論是『雪谷』抑或『雪野』日文都可以讀成yukiya,不過作為姓氏,雪野還是用訓讀,讀成yukino。」終點在望,我們低落的士氣得到提升,大家又有閒聊的心情。千冬歲喝了點水,開始長篇大論的解說。「由於氣候潮濕,青森是出名的豪雪地區,不難想像吧,冬天時這裡目之所及處盡是白茫茫的山谷。雪谷地的名字也是由此以來。雪谷一脈善於與神靈溝通,幾乎每一代都會出現能降神的巫覡,以自身作為憑依拜請各路神明降臨——這便是『神祭』儀式。由於雪谷地的神主會同時與大量神靈往來,據說最早的時候,村內神社是沒有主祭神的,可以把神社想像成只為方便進行降神儀式的舞台裝置。」

走在最前面的夏碎學長突然插嘴:「這點其實所有神社和寺廟都是相同的。神社必須有宮司或管理者常駐,定期認真舉行祭祀儀式,才可發揮出神社作為主祭神神域的作用。」他回頭,視線越過千冬歲而對上我,微笑著忠告:「換句話說,無人管理的荒廢神社和寺廟,是可以降靈的舞台,容易招來各路奇怪的東西。褚你這種『看得見』的體質,務必要避免前往。」

我向夏碎學長連連點頭,「謝謝提醒。」

我從小就「看得見」,運氣衰到爆炸,曾經為此吃了很多苦頭。正常的好兄弟我覺得還好,如果是外表血淋淋那類就真的讓人很崩潰。倒是在認識學長他們後這情況就改善了,不知為什麼。

總之廢社荒廟這類地方絕對不能去。

「不過我們正在前往廢棄神社,今晚還要在那裡過夜。」夏碎學長笑著繼續說。

「……」

「天快黑了,現在想回頭也來不及囉。」夏碎學長的笑容越發變味。

真的不可以揍這傢伙嗎?

「好了,別嚇他了。」在隊伍最後面的冰炎學長忽然開口,不怒自威的語氣讓我們都自覺閉嘴,「我們到村裡了。」

我倏地停步,四下環顧。這裡地勢相較之下較為平坦。左邊是長滿雜草的平緩坡地,一直往下連接濃密深邃的森林。右邊則是岩壁,頂上同樣長滿密茫茫的樹木,山巔隱沒在雲霧中。我朝西邊望去,以為能欣賞一下殘陽依山的美景,可雲不知什麼時候多了起來,更有一柱陰暗的積雨雲正好擋住太陽,蘑菇狀的雲峰和晚霞接壤,整個天空都在燃燒。山坡上的稻科野草也被殘照染上暗紅色,一大片赭褐色的穗浪在微風中翻湧,散發一種不祥的氣氛。

可能因為,那是會讓人聯想到乾涸血液的顏色吧……

我趕緊搖頭,阻止自己胡思亂想。認真觀察環境,沒看見有房屋、水井之類的人類痕跡,為什麼學長會說我們來到村子裡了?

「以前這些全是坡田,如今荒廢,才長滿雜草。」看出我的疑惑,千冬歲繼續親切地當解說員。「你看,左邊完全沒有樹木吧?我們一直走在深山野林裡,忽然如此空曠,是因為我們來到了曾被開墾過的地方。」

喔喔,原來如此,難怪視野這麼開闊。

冰炎學長冷笑了聲。「這麼明顯都看不出,所以說是個笨蛋。」

……雖然生氣,但無法反駁。我只能回頭怒瞪學長一眼,看見他嘲諷地揚起一邊嘴角,令我更加咬牙切齒。

哼,我忍。

「今晚可能要下雨。」看我們鬥嘴,夏碎學長只是笑笑,指向幾隻在草間低飛的蜻蜓。「還是快點趕路吧。」

我們繼續前進,在長長的野草間偶爾會看見一些石造頹垣,或木材殘骸。每次經過,千冬歲都指著它們說「這是地基」、「這是橫樑」。民居的遺跡散布在荒田山丘之中,零零落落,沒有任何一間是維持著完整屋形的。我試著數了數,房宅應該不超過十家,曾經的雪野村人口大概不過五十。

這時天色已經非常暗了,我看了看手機——六點四十五分。今晚可能是朔月,夜色特別晦暗,只有雲隙間的幾顆星星透出亮光。我們不得不從行李拿出手電筒,小心翼翼地走過崎嶇泥路。說起來,蟬聲和鳥鳴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除了我們的說話聲外,這裡寂靜得詭異。

不一會,打頭陣的夏碎學長停下腳步,手電筒圓形的光暈落在一座破破落落的鳥居上,朱紅的漆油已在多處剝落,露出底下黑褐的木柱。綁在上面的注連繩斷掉了,沿著兩根大柱無力地垂落。

想起夏碎學長方才說的什麼「廢棄神社容易招惹怪東西」,眼前這景象很滲人啊……我們真的要走進去嗎?

「作為主祭神的龍神已經被雪野家請到了新社,加上這並非你們的信仰,冰炎和褚不必拘泥於禮節。你們不必淨身,也不必參拜,明天離去時才洗手漱口。盡量走在參道左邊,如果聽到奇怪的聲音,絕對不能回頭或答應。」夏碎學長轉身面向我們,臉上沒有平時的笑容。

「夏碎學長又在嚇唬我……」我出於本能地小聲抗議。望向冰炎學長,發現他臉上同樣沒有笑意。

不、不是吧。

「我認真的。」夏碎學長直視我說,然後想到什麼似的,從行李裡找出一袋米,讓我們每個人都抓上一把,收到褲袋裡。「如果遇到怪事,就往後撒米,不要回頭,盡速離開。」

氣氛突然就急轉直下,從愉快的郊遊變成了野外探靈。我心理上拒絕接受,直到冰炎學長一腳踢在我小腿骨上,我才知道反應。

「知……知道了。」我硬著頭皮回應,伸手接過夏碎學長給的米粒,腦內其實充滿「幹幹幹幹幹!!!!」和「啊啊啊啊啊!!!!」的彈幕。

我不想去了怎麼辦。

夏碎學長和千冬歲在鳥居前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毫無猶疑就走上鳥居後的石級。走在最前的依然是學長,千冬歲跟在他半個身位後面,維持不近不遠的距離。

「幹嘛還愣住?走了。」冰炎學長從後拍我肩膀,嚇得我整個跳起。眼看其他人都若無其事向前走,我為了不被拋下,只能急急忙忙跟上。

「等、等等我!」用力移動不聽使喚的雙腳,我小步跑到冰炎學長身邊,壓下想從後抓住他拿他當肉盾的衝動。

石階段並不長,只有三四十級,上去後是用不規則岩石片鋪出的參道。我黏在冰炎學長身邊,盡量靠左走。佇立於參道兩旁的石燈籠經長期風雨磨蝕,變得輪廓模糊,有的甚至已裂開倒塌。我有點神經質地不斷揮動電筒,左顧右盼,發現我們再次走入了密林。樹海像只是暫時被參道分開,稍不注意就會左右湧過來,淹沒我們……

沙沙沙……

什麼聲音?

我感到有股視線朝向我。反射性將手電筒甩向那方向,只見兩陀鬼火在枝葉間晃動,伴隨半張烏黑的臉,盯緊我身上。

「啊啊啊啊啊!有東西!有東西!」我大聲尖叫,顧不上後果,雙手雙腳像八爪魚般箍緊身邊的學長。

「靠!」冰炎學長這次一巴掌扇在我後腦上,用力得我以為會從鼻孔噴出腦漿。「突然鬼叫什麼!快放開我!」

「冷靜點,只是喝水的狸猫。」夏碎學長的聲音從前方飄來。我望過去,夏碎學長和千冬歲站在剛才鬼火出現的位置前,手電筒的亮光照出某種波光粼粼的表面。冰炎學長抓住我的衣領,把腿軟的我拖過去,我才看清那是一條山溪。

沙沙沙……

剛才的聲音原來是水聲。山澗流經此處,溪水非常清澈,在燈照下我們能清楚看見水底的鵝卵石,還有幾條在游泳的黑色小魚仔。千冬歲在池邊彎腰,很自然地洗了雙手,舀水漱口。

直接在山溪淨身嗎?我到處張望,看不見有類似手水舍的設施。是在更裡面的地方嗎?

「好了,你們先到參集殿休息,做好過夜的準備,我遲一點過來。」夏碎學長在水邊卸下旅行背包,將電筒抵住自己下巴,轉向我們陰森森地說。從下而上的不自然光線照得本已白皙的他更顯詭異,總之就是乍看之下嚇一跳,反應過來會讓人想揍他一頓的造型。

……這人真的很煩耶。

冰炎學長無視夏碎學長的搞怪,逕自走到澗泉邊蹲下,擼起衣袖將手肘浸入水裡。他皺起好看的眉頭,詢問:「水溫挺冷,你ok嗎?」

「意思意思洗一下吧,我會注意不著涼。」夏碎學長聳肩答道,看似滿不在乎,眼神卻甚為溫柔。

我聽得一頭霧水,這是夏碎學長要在這裡洗澡的意思嗎?爬山爬了整天,的確滿身大汗,黏黏膩膩的很不舒服,但怎麼不先和我們一起去整頓完再洗呢?有這麼著急嗎?

「走吧。」千冬歲拉了拉我手臂,示意我繼續走。「到房內先生起火,讓哥回來時能馬上暖身。」

我乖乖跟著走,順便向千冬歲提出疑問。

「古時,人們在參拜或祭祀前,需要在河川、湖泊、水井等自然水體滌身祓禊。在手水舍淨手漱口,其實是簡化過的現代儀式。如今的伊勢神宮依然保留供人在五十鈴川邊淨身的御手洗場。」

喔喔,所以是夏碎學長因為接下來要進行參拜,要先在剛才的山溪裡洗濯去垢,感覺好認真啊。還好今晚氣溫溫暖,不然夏碎學長冷一冷,可能又要發燒。

繼續沿參道前進,在山溪約一百米前方,我們經過設在左右兩邊的神獸石像。同樣因為風化侵蝕的關係,祂們的樣貌已不清晰,但那長條形的外型不像狛犬或獅子,反而像是立起的毛毛蟲,難道是Q版的龍?

經過石獸,我們到達一片壓平泥土形成的開闊平地。手電筒的光圈照出神社主建築——雖然狀態不算好,但起碼屋頂柱樑都是完整的,在裡面過夜不需擔心風雨。

正想邁開腳步向前走,我被千冬歲拉住衣領,整個人被扭向左邊一條不起眼的小路。「前邊是拜殿,我們在參集殿過夜。」那是一條鋪在泥土上面,有點腐朽的木板路,小路兩側同樣是原始山林。千冬歲說雪野一族本來就有幫人做請神問卜的生意,自然會有客人遠道而來,參集殿就是讓來這些外來訪客過夜休息的地方。

走了約五分鐘,我們來到一座老舊的平房前。參集殿以黑色為主色,有著A字形的茅草屋頂和格子門。木屋旁邊立著一塊大概是介紹神社緣起的木牌,上面字跡早已模糊不清。我和千冬歲直接提起行李進屋,冰炎學長卻在木牌前駐足細看,想不到學長對這些神秘學的東西還滿好奇。

參集殿內約莫長五米寬六米,四面的障子牆用類似竹簾的物料覆蓋,空氣流通,並不悶熱。房間正中有個凹進去的圍爐裏,其他地方都是鋪了榻榻米的地板。久無人煙,整間屋裡都鋪了一層塵垢,甚至有點霉味。千冬歲把拉門全打開通風,然後我們把手電筒放在房間角落,開始簡單打掃。

待我和千冬歲掃完障子開始抹地板時,冰炎學長才進來。他不知從那裡找來了一捆木柴,又從行李拿出折疊火爐,開始在圍爐裏生火。

「你剛才說到一半,最開始時村子稱為雪谷地,後來是為什麼改稱雪野?」

冰炎學長突然跟千冬歲搭話,繼續之前被夏碎學長打斷的話題。千冬歲也沒料到學長會對雪野家的歷史如此感興趣,先是愣了一下,才開始滔滔不絕的解說。其實千冬歲是那種喜歡賣弄自己知識的人,有人問他問題,他一定知無不言,內心還偷偷樂著。

「關於雪野一族的誕生,宮司日誌中有清晰的記載。」千冬歲清清喉嚨,邊用濕抹布擦地板,邊煞有介事地說。「龍神大人九鴆目與雪谷地的巫女蘇芳大人相戀,結成連理並誕下半神神子。神子成為第一代先祖,雪谷從此改稱雪野,不再與其他神祇往來,獨尊九鴆目大人為氏神。請神祇憑依的『神祭」也不再進行,雪野家從此只舉行請龍神下達教誨的『神諭』,但兩者其實差不多,都是可以幫人占卜吉凶的儀式。」

冰炎學將木柴塞入鋁制的露營爐,在中間放入石蠟火種,用打火機點燃。火幾分鐘內就燒旺了,木頭發出霹靂啪喇的聲響,不時飄出幾顆星火。拍拍手上的灰塵,他停下動作,又問:「改稱雪野,是因為龍神來自於外野?」

「是的。記載中明確寫到龍神大人是來訪神。記載中那年天氣異常嚴酷,大雪積厚十呎,至水無月雪仍不化,而九鴆目大人以一己之力拯救了當時陷入飢荒的雪谷村。龍神大人的力量深不可測,傳說離跳脫六界只有一步之遙,他卻願意拋棄自己的所有,只為關照區區人類。」

在我聽來是很普通的傳說故事,不知為何冰炎學長卻猛皺眉頭。他心不在焉從行背包翻出多人用的野炊鍋,呆呆對著空鍋幾秒,才猛地「啊。」一聲,抬頭說:「忘了汲水。」

每每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周詳妥當的冰炎學長竟然也會出紕漏,真是罕見。正當我覺得一臉呆然的學長意外地可愛時,我發現他銳利的紅眼轉向了我。

「……」不是要我去打水吧。

「褚,既然你有空……」

「不要!不可能!我一個人去絕對不行!」我打斷學長,雙手擺動,用力搖頭說。讓我一個人在漆黑的荒社裡走動,還不如讓我去死!就算沒有奇怪的東西跑出來我也會被狸猫嚇死!而且我連哪裡有水都不清楚,怎麼不找千冬歲去啊?

學長嘖一聲,給了我一個鄙視的眼神。他短暫瞥向千冬歲,欲言又止,然後視線又回到我身上。「夏碎也在溪水那邊,和他一起回來怕什麼。」

「在說我?」算好時間一般,夏碎學長從打開的格子門飄進來。他身穿純白素服,手提露營背包,本來綁成馬尾的黑髮散落他肩際。沒開玩笑,在昏暗的燈光下,這個造型真的很像啊飄,就差額頭沒綁三角巾而已。

冰炎學長的「你弄好啦。」和千冬歲的「哥你沒著涼吧。」同時響起。由於時間太過一致,大家尷尬地沉默了數秒,冰炎學長才接著說:「我們忘了打水,還沒開始煮晚餐。」

「飯我待會煮吧,進行成年參拜前先在拜殿供奉神饌,更加合乎祭祀禮節。參拜後再吃供奉過的食物,還能得到龍神大人的庇護喔。」夏碎學長搖搖食指說。

千冬歲連忙幫他哥準備待會會用到的祭器和供品,似乎想打蛇隨棍上地跟過去做成年參拜。冰炎學長則問我要不要留下先吃點東西。欸……雖然爬了一天整山我肚子確實餓了,但既然夏碎學長說待會才煮飯,而我又不想和大家分開,所以便提議一起行動。夏碎學長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同意了。冰炎學長只好把剛點起的爐火弄熄,我和他一人提一口裝水用的鍋,陪同兄弟倆前往神社拜殿。

重新折返木板小路,我們回到空曠的泥土平地。拜殿顧名思義是參拜的地方,是神社境內面積最大的建築物。電視劇或者動畫描寫神社参拜,一般都是在拜殿前添香錢、搖鈴、然後進行「二拜、二拍手、一拜」的略式參拜,所以當夏碎學長拉開格子門走進拜殿裡頭時,我是很驚訝的。原來拜殿是可以進去的啊——我一邊想一邊走,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觀摩神道的正式參拜,對我來說是非常新奇的體驗。

我想雪野家的人有定期維護吧,畢竟他們一族都得回來做成年參拜,拜殿裡的狀況比我想像中要好,橫樑柱子等建築結構相當完整,當然日久失修,細節的裝飾部分難免有損毀。拜殿比參集殿更寬闊,估計有籃球場那麼大,分成平地,和稍微升起的台階兩部份。正對大門的台階之上有個升高的神龕,神龕前面則有呈階梯狀的木案臺。拜殿的塌榻米一樣布滿塵埃,可出乎意料,室內並無長期封閉的霉味,反有一種陰寒的氣息,讓我打了個冷顫。

「你們不要參與儀式。到角落裡幫我拿手電筒照明就好,不要直接照射神龕。」夏碎學長再次提醒我和冰炎學長,紫眸帶有少見銳氣。長輩自小教導我進廟要心懷尊敬,就算無事所求,也應雙手合十拜拜向神明請安。現在夏碎學長要我待在神社角落裡什麼都不做,實在有點坐立難安。不過他的態度是少有的強硬,超級不想我和冰炎學長與龍神扯上任何關係。

是不是因為龍神是雪野一族氏神,所以只供有血緣關係的氏族拜祭呢?若只是這個原因,夏碎學長的態度又似乎過於堅決。雖然有沒明確說出口,但夏碎學長更似是在保護……同時在警告我與冰炎學長。

我隱約感到雪野家的龍神帶有危險性。

偷偷望向旁邊的冰炎學長,他靜靜站立,雙手環胸,紅眸怔怔盯著神壇,好像在思考什麼。

不知不覺間夏碎學長和千冬歲已經把神龕周圍打掃乾淨。他們走上台階,先在神前正座行拜禮,然後獻饌於木案臺最高的一層。神饌分別是洗過的大米、食鹽、清酒和水,都放在同一個正方高腳盤上。

接著夏碎學長退後幾步,跪坐在神前,微微作揖。千冬歲則用獨特的節奏開始吟唱祭文,聲調或高或低,如同詩歌。大概唱了十分鐘,千冬歲又拿出幾樣供品,交予他哥。從我的位置看得不太清楚,但那應該是珠紅的雕刻飾品,以及絲綢之類的高級布料。夏碎學長雙手接過,恭恭敬敬獻予案臺低於神饌的第二層後,退回到剛才的位置,以跪姿進行了「二拜、二拍手、一拜」。

千冬歲又唸了幾句聽不懂的祝詞。這次夏碎學長從腰帶掏出信封,裡面是一張動漫裡常見的紙人——就是那種拿來做替身和式神的白色人形剪紙。因為日式怪談裡也常常有紙人出場,所以第一次親眼看見實物,我心裡咯噔了一下。

懾人的,我下意識望向旁邊的冰炎學長,他瞪了我一眼,好像在威脅我別胡思亂想。

夏碎學長彎身貼地,在紙人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後用紙人仔細擦過額頭、手腳和身體。完成後他朝紙人吹了三口氣,最後俐落地站起身來。我瞥了眼手機,時間是八點十分,儀式開始到現在用了二十多分鐘吧,跪坐了那麼久竟然也不會腳麻,夏碎學長真教人佩服。

「差不多好了,」他轉身對我和冰炎學長笑說,同時把手中紙人放回信封,收入袖子。「我現在要把『形代』拿到本殿旁的婚舍,等我回來就可以撤神饌,參拜儀式就大致完成了。」

本殿?婚舍?神社還有這樣的地方嗎?

我們跟著他走出拜殿,朝神社更深入的地方前進。看出我的疑惑,千冬歲在路上向我解釋:「本殿是安置神明所憑依的『御神體』的地方,是神社最重要的場所,一般人不能隨便靠近。婚舍則相傳是九鴆目大人和蘇芳大人結合之處,位於本殿旁邊。」

我們繞到拜殿後面,又看見一片森林。這裡的樹木和其他地方不同,圍籬般整齊一排地生長,明顯是人工種植的。樹籬中間有一片開口,是一個寬度僅可讓一個人通過的出入口,左右兩側的大樹拉起了注連繩,不過上面沒有那種鋸齒形的垂紙,只有磨損嚴重的舊草繩。

夏碎學長在這「門」前停步,整理了自己的素衣,整個人轉向跟在身後的我們。

「從這裡開始我必須一個人走。」他把散開的頭髮繞到右耳後,動作優雅,可笑容有點陰沉。「對了,雖然你們應該不會進去……但是,千萬、千萬不可帶任何酒、水之類的液體進去本殿,不能讓本殿沾到水。總之,沒必要的話不要靠近本殿,最好連這座『森垣』也不要踏足。若是不慎惹怒九鴆目大人,後果不堪設想。」

又是突如其來的警告……我用力吞口水,完全搞不懂夏碎學長哪一句是真話哪一句是玩笑。不安感令我忍不住探頭窺視「森垣」入口,可樹木比想像中茂密,黑黝黝的什麼都看不清。

夏碎學長跟我們揮揮手。「我放好形代就回來,如果累的話你們就先回參集殿休息。」

「我們在這裡等。」冰炎學長說,沒經千冬歲和我的同意就為我們代言。不過我們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啦。

目送夏碎學長獨自進入森林的白色背影,我想如果是我的話一定辦不到,肯定會怕得雙腿發軟,一步也走不動。

不同於我的害怕,也沒有千冬歲的擔憂,冰炎學長顯得淡定,隨便找了棵樹幹倚靠。等夏碎學長的腳步聲走遠了,他又開始向千冬歲搭話:「以珊瑚和絲綢而不用紙垂御幣做供品,你們家這參拜儀式歷史相當久遠了。」

在短暫的愕然後,千冬歲露出敬佩的神情。他放鬆了有些繃緊的身軀,背靠大樹坐下,右手擱在支起的單膝上。「冰炎學長真是見識淵博。」

我有樣學樣找了塊空地盤腿坐下,不過我完全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只能滿頭問號看著。

「幣帛是神道儀式中獻給神靈的物品的總稱,『幣』是麻,而『帛』為絲,在古時,麻布和絲綢是最主要的供品,其他的幣帛種類還包括農作物、刀具、農業工具、玉石、鏡子等象徵人類最珍貴和用最先進技術所做出來的事物。」親切的千冬歲立刻化身人形圖書館,向我詳細解說。「隨著時間的演進,布料漸漸被紙張代替,到了室町與江戶時代,御幣已經定型為現在常見的木竿子兩邊夾著兩條紙垂的形式,現代神社也主要用這類御幣作為神明的供品。」

「但雪野家依然尊重古禮以寶玉和絲綢為御幣,所以冰炎學長看出了這儀式最少也是早於江戶時代的。沒錯,在宮司日誌的記載中,九鴆目大人是於戰國時代降臨雪谷地的。」

冰炎學長用一副「這是常識吧」的欠揍臉斜眼看我,他嘿了一聲,又轉向千冬歲。

「我有一點想請教。」學長問道,「以我所知,進行夏越或年越大祓時,參拜者會將罪惡污穢和災厄轉移到形代裡,之後應該將形代以神火燒毀或是流入江海之中的吧?為何夏碎要將形代送入婚舍?」

喔喔,原來剛才夏碎學長用紙人拭擦身體,是要將不好的東西轉入去。那麼說來,紙人果然是有作為本人替身的作用呢。

千冬歲撓撓頭,第一次露出不肯定的態度。「為什麼要將形代放置於婚舍,宮司手記裡並沒有寫得很清楚,只暗示了九鴆目大人是不可思議的強大,和人的差距如同人與螞蟻的分別。即使是龍神大人的恩賜與祝福,稍有不慎人類就會承受不了其力量,最後撕裂而亡。我猜,形代除了裝載參拜者的罪業,也同時代替參拜者進入婚舍接受九鴆目大人的祝福。」

意思是,神的祝福力量過猛,所以要由紙人來代替接受?如果神和人的差距如同人與螞蟻的分別,那麼九鴆目和巫女蘇芳不就是人類愛上螞蟻嗎……巫女蘇芳竟然能承受可將人撕裂的恩寵,某方面來說也很強……

我用力拍打自己臉頰,制止自己下流的念頭。如果被千冬歲知道我有如此失禮的想法就糟了。

「宮司日誌中說進行成年參拜時必須將形代放置於婚舍,直至冬天初雪之時才取出,並棄置於荒野,讓白雪覆蓋洗淨一切罪業。現在雪野一族已舉家遷移,儀式就簡化成將形代送入婚舍放置一晚,第二天取走,並於下山時順道埋於山野間。取走形代時要順便把寶玉和絲綢等御幣從拜殿拿到婚舍,我想是供奉給九鴆目大人和蘇芳大人使用吧。」

聽完千冬歲的解說,冰炎學長神情古怪,從剛才我就覺得他怪怪的,對千冬歲的話語既有不尋常的興趣,同時又充滿懷疑。千冬歲對這些家族傳說不會不熟悉,更沒說謊的理由吧,怎麼學長就這個態度?

「對你的家族秘史問長問短,實在失禮,非常抱歉。」冰炎學長蹙著眉頭,語氣軟下來。「但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請說。」

「請問神社的婚舍,是九鴆目神臨前已經存在的嗎?」

這次輪到千冬歲皺眉沉思。「在代代相傳的悠長歷史裡,宮司日誌數量繁多,我也沒有一一細閱。」他頓了一下,又繼續:「我無法百分百肯定,但除了定期的整修外,印象中神社並未經歷過大改動。婚舍在九鴆目大人神臨前已經存在的可能性很高,但在神婚之前,那裡可能是作為寶物殿,或神樂殿而存在吧。嗯……到底有沒有改過名字呢……」

換句話說,九鴆目大人和蘇芳巫女在原本是寶物殿或神樂殿的地方結為連理,所以那裡才改稱婚舍。剛才千冬歲也說明天會把寶玉和絲綢拿到婚舍供奉,如果那裡本來就是寶物殿的話,那一切便顯得合情合理。

咕嚕嚕……

我按住大叫的肚子,不好意思地對上學長和千冬歲的視線。千冬歲拿出手機,「快八點四十分了,哥是不是有點久啊?」,他語氣又擔心起來。

夏碎學長是什麼時候進森林去的?以把紙人拿進婚舍再回來的程度來說,的确是有點久了。

「該,該不會在『森垣』裡出了意外吧?」我提高聲音說。

「儀式要獨自完成……再等一下,那傢伙精明得很,沒那麼容易出事。」冰炎學長用腳尖在草地畫了幾個圈,從倚樹的姿勢改成站直身體。

我忍不住也拿出手機。因為沒有信號,基本上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主頁劃來劃去看自己滿屏的應用程式。我抬頭望天,發現星空像是缺了很多塊的拼圖,一會才反應過來那些黑色缺口是雲朵。平時城市的人造光會將雲照亮,令整個天空呈現淺灰色,在這裡,雲反成了遮蔽星空的黑洞。

雲好像越來越多了,尤其是西邊那一片黑,好像把周圍的亮光都吸過去一般,越變越大。

「回來了。」冰炎學者忽然說。

我豎耳傾聽,真有由遠漸近的腳步聲,嚓嚓地劃過草葉,不疾不徐。過了不久,夏碎學長的白色身影終於從森林入口冒出。

「你們真的還在等我啊,好感動!」他笑得燦爛,和我們揮手打招呼。千冬歲只張嘴喚了聲「哥」,之後便攥緊了拳,不好意思再靠近。倒是冰炎學長上前握了握夏碎的手腕,帶點責罵的意味說他手太冰了,要是著涼回去又會被楓姐唸云云。

看千冬歲想上前關心又怕拿捏不好距離的樣子……真有點可憐呢。

我們兵分兩路,我和冰炎學長回到石獸前那條山溪打水,千冬歲和夏碎學長則到拜殿收拾東西——他們要撤饌和飲用神酒,成年參拜才算真正完成。我們四人在差不多的時點一起回到參集殿,大家都餓了,夏碎學長馬上著手煮飯。

剛才夏碎學長說過,拿參拜過的神米加進去煮飯,能獲得龍神大人的祝福。他重新點燃摺疊爐,並將加了米和水的野炊鍋放上去,蓋上鍋蓋。配菜是罐頭,撕掉包裝紙後直接放在圍爐裡上火爐旁邊加熱。不一會,鍋蓋被蒸氣推得「噗噗噗」跳動,夏碎學長調整柴木將火收細,再悶十分鐘,最後一掀蓋,飯香四溢。

我們終於在九點半吃上了晚飯。因為太餓了,我配著鯖魚罐頭狼吞虎嚥消滅了一大碗白米飯,才有空閒注意到夏碎學長什麼都沒吃。

「沒辦法。」他苦笑,扭過頭避開旁邊千冬歲擔憂的眼神。「在明天拿回形代,埋於山野之前,我都得保持齋戒,只能喝水。」

這成年參拜也太辛苦了,說起來,今天下午在休息站時,夏碎學長也只吃了關東煮的蘿蔔和蒟蒻,完全沒碰葷腥。

我們吃得八八九九之際,夏碎學長從他的背包翻出了一包棉花糖,興奮叫喚:「甜品時間!」看到這燒烤露營必備的好東西,我忍不住「哇!」了出聲,手舞足蹈。大家都笑容滿面,隨便找了樹枝叉起棉花糖,在爐火上開烤。整天下來的疲倦瞬間煙消雲散,我們嘻笑打鬧著,找回畢業旅行的喜悅。

是啊,這本來就是一場充滿青春氣息的愉快旅行。

「總覺得圍著營火要輪流講秘密才有氣氛呢。」大概是氣氛好燈光佳,我突然有感而發。「例如玩真心話大冒險之類。」

「你是小孩嗎?」冰炎學長將一顆烤到融化拉絲的棉花糖塞入嘴裡,用黏糊糊的聲音反對。「仲夏之夜,當然要講鬼故事消暑才對。」

等等,在荒廢的神社裡,玩到這麼大,先不要好嗎。我不想今晚睡不著,或是半夜不敢出去尿尿。

「我有帶蠟燭,可以說百物語。」千冬歲這個叛徒竟然附和學長,還越說越離譜!什麼百物語!

我連忙搖手反對,可那兩個一唱一和的混蛋完全無視我,真的開始拿出蠟燭,插在火塘的灰沙裡。冰炎學長一邊向我笑,一邊伸手關掉我身旁的電筒。忽明忽暗的爐火和燭光成為僅有的光源,屋裡影影綽綽,馬上將詭異氣氛拉滿。我不自覺捉緊最靠近我的人——

「好了好了,你們別太過份。」唯一有人性的夏碎學長輕拍我的頭,用安撫的語氣道:「講完百物語天都亮了,不用睡覺嗎。這樣吧,我們一人一個故事,剛剛好是四人夜話。」

夏碎學長一邊說一邊對我笑,笑得我心裡發寒。四人夜話,不就是死人夜話嗎?剛才會覺得他有人性什麼的我,簡直是個白痴。緩緩鬆開他的手臂,我認命地挪近火爐,希望能依靠火光的慰藉,撐過今晚的考驗。

「說起來,我正好有個故事……」夏碎學長清清喉嚨,環視我們。冰炎學長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於是他壓低聲線,用怪談節目的語氣娓娓道來:「在某個月稀星疏的夏夜,四個好友因為複雜的因由,在廢棄的神社過夜……」

「學長!」我大聲抗議,忍不住抄起一顆棉花糖丟向他。夏碎學長敏捷地捉住,順手將棉花糖塞入千冬歲的手中,讓千冬歲受寵若驚。

「正如我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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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個朋友名叫——你猜對了——冰炎、夏碎、褚冥漾和千冬歲。他們一起協助夏碎完成了成人參拜儀式,在參集殿吃完晚飯,便拿出睡袋,圍繞火爐餘燼睡覺。四周的障子是夏天用的葦戶,格子門亦打開通風,清爽的山風吹進室內,令室溫宜人。因為累積了一天的疲勞,即使在陌生的環境和冷硬的塌塌米上,他們在沾枕一刻便馬上睡去。

褚睡得特別沉。他做了夢,看見模糊的白色東西在空中盤旋,突然跌落地上。夢裡他還聽到聲音,有什麼在草地上貼地腹行,拖動泥土,沙沙作響。

「漾漾……」

沙沙聲越來越近,直達耳邊。泥土鑽出萬千隻白色蛆蟲一湧而上。

「漾漾、學長!」

蟲子開始啃食他臉龐,利牙將他咬得血肉模糊,帶來無法忍受的刺痛。他尖叫著張開眼,千冬歲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來不及破口大罵,千冬歲先一步擺出鬆一口氣的表情,眼角滴出了安心的淚水。「太好了漾漾你終於醒了,我哥,我哥不見了!」

身體重得像綁了鐵塊,褚掙扎許久,才用蝸牛的速度坐起來。衣服被冷汗浸濕,黏黏膩膩,使他渾身不舒服。遲鈍地眨眨眼,他終於知道環顧周圍,看見冰炎也醒了,同樣動作遲緩地揉眼睛。半夜陰寒的山風從開啟的格子門灌入室內,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沒看見夏碎的蹤影。

「只是起夜吧?」冰炎握拳鎚了鎚自己額頭,提出一個合理推測。

「不是,我圍繞參集殿走了一圈都沒找到,而且快十五分鐘了,叫名字也沒回應。」千冬歲急得跳腳,一副要馬上衝出去找人的樣子。

拗不過千冬歲的執著,也因為真的擔心友人的安全,三人準備好隨身包,攜帶水壺乾糧,和以防萬一用的小刀和爬山繩,便抄起手電筒走出参集殿。手機時間顯示為凌晨兩點半,且依舊沒有半點信號,他們不死心地嘗試打給夏碎,自然撥打不通。連緊急信號都接收不到的他們,萬一有誰真遇上意外受傷,也只能徒步下山求助。在這漆黑的夜裡走山路怕是不可能,他們現在如同被困孤島,至少要等到天亮才能離開。

褚把手機收回包裡,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默默祈禱一切順利。

雖然是盛夏,身處高緯度高海拔的地區,深夜氣溫出乎意料地低。持續的濕冷空氣籠罩山林,猶如無法逃離的結界,在不知不覺間奪取人的體溫。褚下意識攏好外套衣領。手中電筒是唯一光源,光圈跟隨他們步伐而閃爍不停,看久了令人炫目。

來到第一個分岔路口,左邊通往淨身山溪和出口鳥居,右邊則往拜殿和更加深入的森垣。褚停下腳步,將電筒照往兩邊,轉向冰炎和千冬歲:「我們該往哪邊?」

深夜的廢棄神社本來就夠恐怖的了,現在又有同伴失蹤,實在讓人膽寒。現在唯一的救贖,能支撐他們不至於胡思亂想的,就只有身邊的朋友。在這環境下,誰都不會提議分頭去找人。

「……理論上,要等到明天從婚舍取回形代,再埋於回程的山路上,成人參拜才算正式結束。」千冬歲抓緊衣衫,故作鎮定。「如果哥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離開,應該不會在完成儀式前下山。」

言下之意,若夏碎是被什麼東西擄走的話……則無法保證他身在何方。

「我們先搜索神社境內,找不到再打算。」冰炎為無法作主的眾人決定。他是現場年紀最長的人,自然有種要照顧學弟的責任感。

他們很快來到距離不遠的拜殿。拉開格子門,用電筒照亮查看,殿內空蕩蕩,景象和他們離開時別無二致,成人參拜時奉上的珊瑚飾品和絲綢依然在木案臺的第二層。三人把拜殿翻了個底朝天,連屋梁都照過,只能承認夏碎不在裡頭。退出拜殿,三人面面相覷。也許他們潛意識裡抱有夏碎只是來整理東西的希冀,現在確認拜殿空無一人,不安的情緒便再也壓抑不住,一湧而上。

「欸,我們,繼續去婚舍那邊?」為了打破沉默,褚壓低聲音問。

「廢話!」冰炎厲聲喝道,用力扯了扯紅銀混合的長瀏海。

會對他的反詰句做出如此暴躁的反應,褚知道冰炎也很擔心。他用力吞了吞口水,忽然很想做些什麼安定心神。打開隨身包想拿手機確認時間,他不禁驚呼,急忙翻找袋子,後又拍均全身口袋。「我電話呢?」

冰炎嘖聲,不耐煩問:「你又幹嗎?」

「我只是想看看時間……」褚用腋下夾住手電筒,開始雙手並用翻口袋,卻只摸到夏碎在進神社之前分發給他們的米粒。「明明放在隨身包裡的。」

千冬歲同樣碰了碰褲子,突然插嘴:「呃,我,手機好像也不見了。」

冰炎瞪大眼睛。三人找遍全身,確認所有能報時的物品都不翼而飛。

「不可能……不可能……」褚抱住自己,喃喃地道。「什麼時候不見的?」

在參集殿出發前,他們都拿過手機出來,嘗試打給夏碎。不過短短到拜殿的路程,東西就不見了。

抑或,是在搜索拜殿期間,被什麼東西拿走的?

「先繼續去找哥吧。」千冬歲低頭小聲說。

這次他們幾乎挨著身體一起前進。誰都沒再多說話,漆黑中只聽見他們沙、沙、的腳步聲,以及不自覺加重的吐息。

拜殿的後面,是夏碎稱作「森垣」的人工植林。如高牆立起的茂密樹木只有一個入口,中央繫著注連繩。道路一直延伸往深處,手電筒的光也照不出什麼。

真的要進去嗎?

總覺得那片徹底的黑暗之中,藏著某種正在注視他們的視線,伺機而動。說起來,森垣的開口不也像一張陰森的嘴巴嗎?一旦進去,會被吃掉也不出奇。

褚用力搖頭,阻止自己荒唐的妄想。

「等等。」冰炎蹲下,在離入口不遠處的草地上撿起一件小物。千冬歲和褚湊近前看,是夏碎前幾天扭蛋扭到的湯瑪士小火車。醜萌猥瑣的臉沾染了泥濘,車身有幾個深陷的凹痕。「齒印?……不太像,更像人為的錐痕。」

千冬歲臉都白了,用力搶過冰炎手中的玩具,死命盯著看。

「冷、冷靜點。」褚伸手按在千冬歲腰上,以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語氣試圖安慰朋友。「這證明夏碎學長經過這裡了不是嗎?可能只是不小心掉了,然後被野生動物叼起來咬過。」

「可是,哥明明換過白裝束,身上還怎會帶著玩具?」

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冰炎將電筒照往發現扭蛋的地方。草葉有稍微被壓扁,泥地上殘留似有還無的痕跡。「看起來有什麼曾被拖行,經過這裡。」冰炎向他們說。「不過,無法確定是人類還是野獸的蹤跡。」

千冬歲不自覺地啃咬嘴唇,將湯瑪士死攥在拳裡,最後才珍而重之地收進褲袋。看見這樣的千冬歲,褚腦內響起他們駕車前來時,夏碎唱的兒歌。

Just when you think that life is okay, fate comes to collect.

命運總會來收割。

陰寒的氣息從腳底一路竄上脊椎。

「走吧。」冰炎簡短地說,率先進入森垣。褚馬上跟在後頭,身後的千冬歲也是整個人緊緊貼在他背上,三個人屏息靜氣地前進。褚無由來感覺此處空間帶有某種扭曲,森垣的裡面和外面,是不一樣的。森林充滿潮濕沉重的空氣,裸露在外的臉部和手腳皮膚黏黏糊糊,如同被某種凝膠狀的物體纏身,非常不舒服。更不說林中小徑異常狹窄,只足夠讓一個人勉強通過。密密麻麻的樹木彷彿隨時會從兩側擠壓過來,將他們吞沒。

真想快點離開這鬼地方……

走著走著,褚撞上了倏然停下的冰炎。

「怎麼了?」

「有分岔路。」冰炎轉頭說。「千冬歲,你知道怎樣走嗎?」

千冬歲搖搖頭,「我,我也是第一次來舊神社……第一次進森垣。」

「那選一邊吧。褚,左還是右?」

「為什麼問我?學長你決定啦。」

「別囉嗦,左還是右?」冰炎不耐煩地跺腳。

「左邊。」褚硬著頭皮說。

「好。」冰炎轉向右。

「喂!」

「安啦,你那麼衰,跟你直覺反著走一定沒問題。」

話是這麼說,冰炎仍細心地在轉角處的樹枝綁上繩結做記號。走了七八步,仄徑轉向左,五六步之後則是個右彎。森垣並不如名字所示般為護牆——森林遠比想像中大,而且九曲十三彎,簡直是座迷宮。三人有時遇上死路要往回走,有時甚至不知哪一條路是來路,哪一條路才正確。褚走得頭暈轉向,幸好冰炎的方向感足夠好,加上做了記號,才辨別出走過的路徑。

難怪夏碎學長早前去婚舍放形代時,會花那麼多時間。現在看來,夏碎學長以第一次走迷宮來說,速度滿快了。

面對過於不自然的狀況,即使褚再遲鈍,都感覺到了不對勁。

「千冬歲,森垣……到底是什麼?」

「一般來說,在供奉神體的本殿外側,都會有稱作玉垣的柵欄,用以明確分隔神域與現世。有的神社有複數玉垣,那圍繞本殿最內側的就叫瑞垣,第二層的是板垣,最外層的稱作荒垣。」由於回到熟悉的話題上,千冬歲的語氣越說越穩,幾乎回到平時的狀態,唯獨他拉著褚衣角的動作出賣了他的驚恐。「玉、瑞等詞語有著神聖,美麗的意思,所以玉垣、瑞垣意指為了神聖的神明大人而建設的圍欄。不過呢,其實也可以用材質來形容神垣的,例如柴垣就是用樹枝所編製的圍欄,是最古老的神垣形式。」

「所以森垣是以森林為材質的玉垣。」褚推導出結論。換句話說,這座森垣迷宮,是介乎於神域和現世的曖昧次元,難怪在入口處會感受到一種空間的扭曲感。「可是,如果只是為了分隔神域和現世,為什麼要弄得像個迷宮似的?簡直就像不想人進去。」

「有沒有可能是相反,」領頭的冰炎開口,輕飄飄的聲音傳了過來。「森垣並不能阻止熟知地形的宮司……所以迷宮是為了迷惑玉垣裡頭的東西而建造,阻止祂出來?」

茂密得不自然的人造樹林,每次只能一人通過的狹路,迷宮般七彎八拐的森垣,入口處的注連繩……這些極不尋常的景物,若果全是為了將某種東西封印起來而準備的……

一想到這裡,褚雞皮疙瘩爬滿手臂。無法阻止自己的恐怖想像,他感覺那東西就蟠踞在黑暗裡,監視他們,蠢蠢欲動。

「不、不要再說了。快點找到夏碎學長,快點回去啦。」褚走快幾步,伸手拉住冰炎的衣角。三人走得更近,用幼稚園小朋友一個拉一個的小火車隊型前進。

嚓。

森林的樹葉,似乎在同時間抖動了一下,發出沙槌般的聲音。

嚓、嚓。

更大聲,更延綿的聲音接著響起。那是某種龐大的東西摩擦草葉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什麼東西被拖行著,朝他們移動。

嚓、嚓、嚓嚓嚓——呼——

接連不斷的聲音越來越近,在這之上,同時響起了尖銳的嘶鳴。那像是風吹過金屬管道的聲音,空洞又刺耳。他們拿不準聲音的方向,嚓嚓的拖行聲時而隔著樹牆在身邊,時而緊貼在身後,詭異的氣息逐漸逼近。

有什麼東西正和他們一起在迷宮裡徘徊。

「跑!」冰炎大叫,成了他們逃命的信號。明明什麼都沒看見,明明聲音很可能只是樹葉被風吹動發出的摩擦聲。理性在此刻卻全無作用,一直以來累積的不安終於決堤,化為排山倒海的恐懼傾瀉而出。那是深刻基因的本能,源自遠古時代猿人赤手空手拳對上長齒虎的直覺——他們是獵物,而狩獵者正一步步逼近,伴隨死亡的威脅。

左轉、右轉、右轉,死路!折返原路,這次走左、左、右、左。奔跑中他們無可避免甩開了緊握對方的手,只能依靠聲音和劇烈晃動的電筒光暈辨別方向,祈禱跟得上最前方的朋友。

整個樹林都在震動,樹牆彷彿從兩側收緊,越貼越近。褚忍不住想轉頭回望,卻在緊要關頭想起夏碎最開始的忠告:

「如果聽到奇怪的聲音,絕對不能回頭或答應。」

硬生生停住扭到一半的脖子,褚拼命回想,夏碎好像還說過什麼。快被追上了,他可以做什麼,他還可以做什麼自保?

對了!

伸手進褲袋,找到進入神社前夏碎分發給大家的米粒。褚一邊向前跑一邊往後扔,把米撒出的剎那,嚓嚓聲戛然而止,惟那不祥的金屬嘶鳴聲「呼——」的格外清晰,幾秒後才逐漸消散。

一片寂靜。

褚抵膝喘氣。他與冰炎和千冬歲在奔跑期間失散了,不分東南西北的黑暗中,只剩下他一個人。剛壓下的恐懼再次湧上喉嚨,他卻不敢大聲呼喊,生怕還在迷宮裡徘徊的那個東西會循著聲音找上他。

「漾漾?冰炎學長?你們在哪裡?」

在他僵在原地動彈不得的時候,比想像中更近的地方傳來壓低嗓音的呼喚,簡直是地獄中的救贖。褚呻吟一聲,驅動發抖的雙腿跌跌撞撞朝聲音進發。沒了嚓嚓聲的追趕,樹林迷宮出奇地容易走,途中幾乎沒有岔路,一走到底就是出口。

電筒光線照出千冬歲面龐的剎那,褚只覺四肢酸軟脫力。伸出雙手緊擁友人,他安下心來,整個人重重掛在對方身上。

千冬歲沒了平時的傲氣。他一下一下輕掃褚的背脊,身體卻同樣在戰慄。「我在途中跌了手電筒,差點撐不下去……」他沙啞著聲音道,「漾漾你還在,真的太好了。」

兩人靜靜擁抱,好一陣子過快的心跳才緩慢下來。鬆開手,他們如撫摸般注視對方的臉龐,千冬歲哽咽說出他們不願意面對的事實:「我沒看見冰炎學長。」

「會不會還在迷宮裡?」褚不死心地說。

他們不敢回去。朝森垣呼喊幾次,毫無回音。冰炎剛才走在最前,方向感也比他們好,理應最先到達出口。

「學長可能等不及,先去了婚舍和本殿調查……」褚知道自己的話語多麼荒唐,但還是忍不住欺騙自己。冰炎很可靠,一直以來他們都有意無意依賴學長,如果那東西是連冰炎都無法對付的……褚不敢想像之後他和千冬歲的遭遇。

千冬歲沒說話,靜靜牽起他的手。小刀和爬山繩都在冰炎身上,兩人點算了隨身物品,只有乾糧水壺。他們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塊餅乾,稍作休息,都沒等到冰炎從森垣出來。聽完褚撒米嚇退怪異的經過,千冬歲將自己的那把米分出一半給朋友。兩人只剩下一柄手電筒了。神經繃緊,士氣又低落,他們一起抓牢唯一的光源,再次進發。

森垣出去是一片鋪滿小碎石的圓形平地,石造瑞垣圍住的本殿座落在正中心。平地的東邊是山壁,北邊和西邊都是濃密深邃的森林,無路可走。唯一的出口就是身後的森垣。

本殿是高床式建築,架高的主體圍有高欄,正面屋簷長度為背面屋簷的兩倍,是典型的一間社流造。然而本殿的屋脊非常獨特,一般神社都是屋脊兩端設有V字型的千木,並在兩組千木之間安裝横置的鰹木,但雪野神社本殿的屋脊上卻一整排九個全是千木。千木前端朝地面垂直,為外削狀,能看出主祭神是個男神。

另一獨特之處,是森垣到瑞垣之間鋪著碎石,而瑞垣內,本殿卻立在一片沙地之中。碎石姑且不論,深山村落理應無法輕易獲得鋪地用的細沙,圍繞本殿的沙更是潔白而幼細,必然是從山下,甚至是海邊運送過來的。 在沒有交通工具的時代,如此大費周章動用人力物力,一擔擔把沙子運上山,可見雪野家對龍神的重視。

更重要的,是他們只看見本殿,視線範圍內並無其他建築物,那麼婚舍在哪裡?

千冬歲緊攢眉頭,目光流連於本殿。明明是庇護家族的龍神大人的居所,此刻卻散發令人膽寒的陰森氣息。不同於幽靈之類大多無害的執念,那是一種更加明顯的惡意,和森垣裡追逐他們的東西一致。

——而那東西在監視他們,伺機下手。

他的視線被吸引住,猶如觀看網上獵奇影片,就算內容血腥噁心,身體還是不聽使喚,挪不開視線。

褚拉了拉僵在原地的千冬歲,打破他的入定。少年指向東面山壁,那裡有個洞穴,入口處同樣拉起了注連繩。「該不會那邊是婚舍?」褚輕聲問,似乎也不想靠近本殿。

沒有其他地方了。兩人一起握住僅餘的手電筒,故意繞開本殿,拉開距離地走向山洞。一進去,岩石連天上微弱的星光都完全遮蔽。若沒有電筒,在外頭還能看見事物的模糊輪廓,洞裡卻是字面意義上的伸手不見五指。往裡頭走,徹底的黑暗無可抗衡,絕對得似有生命,侵佔每一分光明每一道縫隙,剝奪他們的視覺和實感。

電筒的光柱是黑暗汪洋中唯一的救命索。

褚和千冬歲死命捉緊光源,正因為有同伴無言地鼓勵著自己,他們才有勇氣邁開腳步。山洞甬道像個長走廊,越往裡面氣溫就越低。幾十步後,開始有多層木架出現在左右兩側。木架沒有放在入口附近,應是要避免日曬雨淋吧。最靠近洞口的木架放置了較新的物品,多是布匹或雕刻擺設等,是雪野家近代拿來的供品。往後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瓦缸酒埕,最裡面是嚴重生鏽的鐵器,是鋤頭之類的農具。總的來說,供品數量不算多,坑道延伸不到十米,便來到一個向下斜的低頂窄口。兩人又要魚貫前進,這次由千冬歲手握電筒在前。

隨著甬道起伏,褚和千冬歲時而彎腰低頭避開石筍石柱,時而緊貼石壁側身通過狹縫。岩石壓在頭頂,同時又往身體兩側擠,他們艱難向前,連轉身回頭的空間都沒有。侷促的環境充滿壓迫感,無言的不安壓得人窒息——如果這時又出現什麼可怕的東西,他們肯定逃不了。

約莫十分鐘後,岩道豁然開朗,連結到一個大山洞。兩人呼出不自覺屏住的氣息,揮動手電筒照亮四周。山洞大小如同他們過夜的參集殿,洞頂有兩層樓高。這是一個開鑿過的空間,岩地平整,中心置有一塊巨大的扁平岩石,既像祭臺,也似石床。

「哥!」

只見千冬歲飛奔向石床。昏暗的光線中,褚這才看見有個人影趴在石臺上,全身捆滿鎖鏈,一動不動,生死不明。被撇下在入口的褚摸黑前進,跌跌撞撞走到兄弟身邊。千冬歲正依靠手電筒的微弱燈光仔細察看夏碎,他左手腕被劃了一道口子,鮮血仍在涓涓流出,染紅了白裝束的長袖,滴落在岩地上,積聚一灘赭紅。伸手一探,幸而尚有氣息。

褚仍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千冬歲已一邊抽泣一邊試圖解開夏碎身上的束縛。綁人的鐵鏈有些年歲,鏽跡斑斑。不知為何石臺兩旁立有帶洞的石柱,鎖鏈兩端穿過石柱,然後被格格不入的現代U型鎖鎖死。千冬歲用盡全力拉扯,鎖頭卻是紋絲不動。

「怎麼辦?怎麼辦?」千冬歲急得圍住石臺轉圈。經歷毫無收穫的幾分鐘,黑髮少年一咬牙,將手電筒塞進褚的手中。

「我留在這幫哥止血。」千冬歲撕開夏碎的麻布衣袖,用布條包紮兄長手腕的傷口。「漾漾,這鎖鏈弄不開,所以只能拜託你了。」勒住夏碎前臂,千冬歲臉上帶有未乾的淚痕,聲音顫抖不已。「宮司日誌裡寫過,供奉在本殿的御神體是一把刀……我沒看過實體,就算真的存在,過了那麼多年也無法期待其鋒利度,但現在也只能祈禱……」頓了頓,少年用手背抹掉眼淚,擺出故作堅強的表情。「如果沒找到刀,或者那是不能用的,漾漾你就自己下山,不用管我們了。」

褚爭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住友人。「千冬歲你說笑吧?」

「我們沒有手機,要求救也得下山。」千冬歲搖搖頭,扯出一個淒慘的笑容。「你要活著出去,向他們解釋發生了什麼事。萬一、萬一那東西來了……漾漾,你要代我們活下去。」

褚想反駁,張嘴卻發現自己想不出任何更好的方法。千冬歲是斷然不肯離開夏碎身邊的,他願意把唯一的光源交給褚,等同把自己和哥的性命托付給他。褚握緊手電筒,說不出「不要」和「一起去」等拒絕的話語。

「如果沒有刀,我會去求救。」褚小聲道,把自己的隨身包連同食物和水都塞到千冬歲手裡。「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好,我等你。」千冬歲凝視他眼睛,握緊他的手。「一天、兩天,多久都沒關係。我相信漾漾。」

「好……」褚咬住下唇,直到嚐出了血腥。「我知道了,千冬歲你等我,我一定盡快回來。」

褚轉頭離開,不再回望。曲身鑽入褊狹的山穴,他半跑半爬過凹凸不平的岩道,眼眶不時浮上淚水,模糊眼前景象。他已經很累了,背肌因長期彎駝而發緊,腳板被凹凸不平的岩地硌得出血,但他沒有停下。用袖子一次又一次擦去眼中水氣,努力專注於踏出下一步。少年沒多久就回到擺放供品的走廊,跑出婚舍,回到開闊的戶外。

神社本殿屹立在夜空下,漆黑的輪廓似在現世空間中突兀破開的裂口,詭異而陰森。褚繞到其正面,深吸一口氣準備踏入瑞垣時,猛然僵住腳步。本殿長長的屋頂將入口的四扇格子門籠罩於陰影下,可仔細一看,正中的門扇並未閉緊,開著一道寸許的暗縫,令人極其在意。

不對。不止門扉,圍繞本殿的白沙地也凌亂不堪。定睛細察,留在沙上的並非人類腳印,而是水桶粗帶點波動的線條,從瑞垣入口延伸至本殿的木階。

像是什麼東西曾在沙地裡被拖行。

在森垣入口處,冰炎也發現了類似的拖行蹤跡。在林間追逐他們的東西同樣發出窸窸窣窣的拖行聲……

不、不對。如果那不是被拖行,而是某東西蠕動蛇行的聲音!

冰冷的涼意從脊尾升起,竄過全身。褚炸出一身雞皮疙瘩,雙腿發抖。剛才本殿的門是開著的嗎?剛才沙地上有拖痕嗎?他拼命回想,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唯一佔據腦袋的想法是——

龍神大人從本殿裡出來了。

好想就這樣逃之夭夭。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兩步,婚舍的洞穴入口出現在他視覺邊緣。一想起仍留在漆黑之中的千冬歲,褚強迫自己鎮定。他答應過朋友會回去,夏碎還在流血,不知能撐多久。還有不見了蹤影的冰炎……他們是一起來的,一定要平安地一起回家。

他沒有退路。快點進本殿找到刀,就能離開了。趕緊心無旁騖的前進吧!

可雙腳似被釘在地上不聽使喚。褚大吼一聲為自己壯膽,艱難地抬起腳,挪移向前。沙、沙。穿過瑞垣,他鞋底踏在細沙上,在蛇行的痕跡上留下一個一個腳印。

打擾了對不起打擾了對不起打擾了請借我過一下對不起我很快就走了對不起如有冒犯請原諒我小孩子不懂事……

踩上本殿的木階梯,古舊的木板發出喀吱喀吱的哀鳴。褚捂住耳朵,心裡一邊道歉一邊祈禱,半瞇眼小跑上本殿的台階。來到格子門前,他一股作氣兩手一推,大步流星邁入本殿。怎知推門的力度太大,門扇竟然沿軸轉了個圈,摺疊撞上兩旁的側門。

「彭!」

「哇!」

褚嚇得抱頭叫出聲,連電筒都丟掉,蹲下瑟縮成團。電筒滾過木地,撞上什麼東西後停下,四周恢復安靜,什麼事都沒發生。

靜止片刻,褚終於敢從指縫偷看。在電筒照出的圓形光圈中,一對金剛怒目的黃色豎瞳直勾勾瞪向他。

「哇哇哇哇哇幹!」

一屁股跌倒在地,褚慘叫著,雙手雙腳快速向後挪蹭。完全忘記身後就是樓梯,他手掌按空,整個人向後翻,雙腿還掛在本殿入口處,後腦卻磕在梯級的硬邊上。

「疼!疼疼疼疼……」

慢慢以手肘撐起自己,褚坐在門扉處,輕輕按摩腦袋隆起的鼓包。發現自己還活著,也沒有什麼東西追出來把他吃了,褚拍拍自己心口,花了點時間平復自己的呼吸心跳。疼痛出乎意料地驅散了恐懼,他四肢並用爬進本殿,拾回電筒,連忙到處照看。

剛才盯視他的眼睛原來是本殿的繪畫。本殿内部遠比想像中小,四四方方像個櫃子,正對著大門的襖障子從右到左畫滿了延續的敘事圖。最開始是一條龍,還有一個人類。接著人類手上出現了詭異不祥的血色紅刀,和龍打了起來。兇神惡煞的龍身上同樣被血色纏繞,戰場底下滿是屍體。最後龍被斬死,撐大死不瞑目的黃色豎瞳——那就是剛才嚇到褚的景象。手持血刃的人類最後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壁畫故事至此完結。

……這和千冬歲所說的龍神大人與巫女蘇芳的愛情故事相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遠啊!更不說障子畫中的巨龍和持刀人類的神態特別逼真,當中的仇恨和瘋狂躍然紙上,令人毛骨悚然。

太不舒服了,這房間多留片刻都感覺會被詛咒,趕緊找到東西就離開吧。

褚轉動電筒。本殿正中央置有圍著注連繩的長方形神台,上面供奉了御幣和酒器,以及正如千冬歲所說,一把放在劍架上,作為龍神大人御神體的長刀。

神道教的神社沒有神像,取而代之,神社裡面的御神體就是神明的象徵。御神體可以是岩石、大山、古樹等,也可以器物,甚至可以是人。由於神靈會寄宿在御神體內,御神體可實際上視為神靈本身。徒手觸碰,顯然是褻瀆神靈的大不敬行為。而且,剛看完壁畫,自然會將畫中血刀與眼前長刀聯想在一起。劍架上的兇物散發著血腥戾氣,氣勢逼人。

「對不起對不起……」褚將手電筒放在地上,雙手合十,一邊低頭拜拜一邊躡手躡腳靠近。「我無意冒犯有怪莫怪,請您彰顯神威救一下您的子孫,千萬不要怪罪我……」少年伸出抖動的手,將長刀從架上拿下時,心臟跳得都堵在喉頭了。

褚第一次就成功提起整把刀,重量遠比想像中輕。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握住刀柄後部,右手將刀鞘拔出一點,誰知稍一施力,刀便失去重量。錚鏘的金屬聲響起,某個配件如硬幣掉落地上,旋轉數圈,才在震動中徐徐定下。

褚當場呆楞在那裡。好一會反應過來拿電筒照看,才發現這刀只有刀柄刀鞘,沒有刀身。他拔刀出鞘時,本來只靠鎺金固定的刀鍔便連鎺一起跌落地上。少年彎身撿起刀鍔觀察,上面刻有一個圓框,裡面有兩條平衡的粗横線,不知是什麼紋樣。

更重要的是……御神體竟然沒有刀刃?

腦袋轉不過來,身體下意識把東西收拾好,放回刀架後,褚拿呆然握住電筒,心想:只能下山了。

先去找千冬歲商量吧。

默默退出本殿,再三確認把格子門閉緊,褚回到婚舍洞穴,穿過供品走廊,走進前往石床山洞的甬道。腳步聲在狹窄的坑道裡回蕩,褚杯弓蛇影,在每個轉角都會被微光下搖曳變形的影子嚇一跳。經歷連續的打擊,他的神經已極為脆弱,達到草木皆兵的程度。全靠朋友還在等待他的念頭支持住他,褚強撐著走完路程,回到千冬歲和夏碎所在的洞穴。

「千冬歲?」

將電筒照向中央岩床,上面只有如蛇盤踞的鎖鏈,沒有任何人影。

褚全身毛孔同時炸開,他呼不出氣,覺得自己在窒息。心臟大力跳動,將血液泵往全身,但反著方向。一切都在逆流,一切都錯亂了。

「千冬歲?夏碎學長?!」

瘋狂大吼,他跑近石臺察看,生鏽的鐵鏈壓著被撕成碎片的紙人,只堪堪能分辨出寫在上面夏碎的名字、年齡和生辰日期。那不可能是人類造成的痕跡,野獸的利爪在撕裂紙人的同時在堅硬的岩面上留下三道深刻的劃痕。那力量如此巨大,簡直不敢想像割在人體上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褚蹭著腳跟後退,腳底傳來奇異的觸感,低頭只見一大灘血水,上面撒滿了米粒。一直堅守的心理防線終於崩潰,少年跪倒在地,止不住自己的尖叫。他狠狠的掐捏手臂,卻掐得瘀青也無法從惡夢醒來。只剩下他了,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了,他不可能逃出去的。怎麼可能打敗連影子都沒看見的敵人?

手中電筒閃爍了兩下。他停止吼叫,完全的寂靜降臨片霎,然後他聽見了,嚓嚓的拖行聲。

嚓嚓嚓嚓——

不,不是拖行聲,是堅硬如金屬的鱗片刮擦粗糙石面的聲響。褚腦中浮現本殿壁畫所描繪的巨龍身影。纏繞著血色的扭曲身軀噁心地蠕動,伏伺於暗影之中,用濁黃色的豎瞳死死盯住他——這樣的想像佔據了褚的腦子。

咻——

這次嘯聲近在耳邊,遠比在森垣聽見時響亮。整座山體隨之震動,仿如困獸的痛苦嘶鳴,在山洞中回蕩震響。什麼絕望,什麼悲傷在生存面前都得被拋諸腦後。原始的求生本能驅使褚站起,連滾帶爬地跑向出口。可是蜿蜒狹窄的坑道限制了他的速度,他快不起來,嚓嚓嚓的聲音卻不受地形阻礙,始終緊貼身後。這樣下去會被追上!褚從口袋抓出剩餘的米粒,拼死往身後扔。

身後的聲音沒有停。賴以活命的護身符失效了。

嚓嚓嚓的聲音以雙倍的音量和速度追趕上來。褚萬念俱灰,想著要完蛋的時候,視線突然開闊起來。

回到擺放供品的走廊了!

用力拉跌身後的木架,各式各樣的供品從高處跌落,瓦缸、酒埕碎滿一地。他感覺與身後的氣息拉開了點距離。趁著這機會,他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潛力,一口氣跑出婚舍。

嚓嚓的聲音追著出來,在接觸到碎石地後忽然停止,隨即發出如用鐵叉刮擦鐵鍋的尖銳噪音,極其噁心。褚掩蓋雙耳,不協調的高頻音卻穿刺腦袋,讓他頭痛欲裂。

「啊啊啊啊!」少年閉眼大喊,抗衡那針扎酷刑般的魔音。經歷了猶如永恆般漫長的幾秒,那金屬嘶吼才漸漸轉弱、式微,讓他從確切的瀕死感解放出來。

癱坐於冷硬的碎石地,褚大口大口喘氣,冒出一身冷汗。噁心的酸苦味湧上喉頭,他將晚餐吐了一地,捂住痙攣的空胃袋繼續乾嘔。抬頭望,開闊的夜空沒有半點亮光。烏雲密布的天空裡,遠處傳來了雷聲。

快起來——腦裡某個小聲音催促他——那東西只是暫時偃旗息鼓,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追上來,要趁現在逃跑。

少年手掌按地想支撐起自己,卻頭暈目眩,再次軟倒坐下。全身肌肉都在叫囂,兩腳痛得似被野狗啃過,心更是裝載了超出負荷的悲傷與恐懼。不行了,已經再沒力氣站起來。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一滴一滴打濕鋪地的碎石。為什麼他們非得遇到這樣可怕的事?夏碎不過是來參拜,身為家族守護神的龍神不保佑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加害?

無論身體的疲勞還是心理的壓力都已到達極限,他整個人都在發麻。逃不掉的,不如就這樣乾脆放棄,和學長他們在一起。

他想起嚴厲但其實比誰都更照顧他的冰炎,想起帶點小腹黑但又手把手教他功課的夏碎,想起最後把手電筒交給他的千冬歲。

「代我們活下去,漾漾。」——千冬歲的囑付在耳邊響起,「你要活著出去,向他們解釋發生了什麼事。」

對,還不能放棄。誰都沒看見他朋友們的屍體,說不定只是在山林裡迷路了呢?他要下山,他答應過帶救援回來,千冬歲說多久都會等。

重新振作爬起來,即使全身抖如篩糠,他堅持踏步,抹掉淚水,搖搖晃晃走向森垣。

轟隆隆。雲層間又打了一道響雷。在閃電照亮周圍的瞬間,褚看到一滴兩滴豆大的雨點,落在本殿周圍的沙地上。很快,啪沙啪沙的雨點便洒落一地,開始了一場雨勢不大的陣雨。

禍不單行,在陣雨之中,下山的道路必然更加險惡。少年刻意不往壞處想。他已下定決心,區區雨點又怎能阻擋他的前進。他踩著踉蹌的步伐走入森垣,茂密的樹冠為他遮擋雨水,滴滴答答的穿林打葉聲反而讓他安心——應該不會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了。

吱呀……

背後傳來細微的聲音。明明在急驟的雨聲中不可能聽見如此細小的聲音,但褚卻無比清晰地聽到了。

不,不是聽到。更像是直達腦中的認知——那是打開古老木門時,門軸轉動的聲音。

本殿的格子門……

跑吧!

褚再次動起來,轉入森垣迷宮第一個右彎。尖銳的呼嘯不出意料再次響起,唯一慶幸的是聲音聽起來離他有段距離,一時三刻追不上來。林徑窄隘,他一手握著電筒,一手抓向身前的樹幹拉自己向前。跌跌撞撞來到第一個分岔口,少年憑記憶轉左,但雨夜中的森林看起來全是模糊的輪廓,他對方向毫無把握。

嚓嘎嚓嘎——

樹葉抖動得厲害,那東西進入森林了。和先前的爬行聲不一樣,祂不再是蠕動前進,而是飛快地滑行,瞬間就聽見祂蜿蜒彎入轉角的聲音,步步緊逼。

為什麼啊?為什麼如此迅速?這樣下去馬上就會被追上!

嚓嘎嚓嘎的聲音越來越近,金屬的嘯鳴直貫腦袋。褚用盡僅餘的力氣,頂著抽筋的疼痛,強迫自己奔走。他已沒有在岔路思考的餘裕,只能憑直覺左拐右轉。

死路!

面前是無法通過的樹牆。褚從喉間發出絕望的呻吟。一想到掉頭回去很可能就會迎面碰上那東西,他嚇得肝膽俱裂,心臟都快停頓。可他沒有選擇,連忙掉頭回到岔路,他一揮電筒,照出一團白色。

連叫都叫不出來,褚將手中電筒扔出去。那東西吃痛,發出山崩地裂的高頻嘶叫。少年趁機低頭竄過祂身下,連滾帶爬進路口的另一條路。溫熱的吐息哈在他臉上,伴隨著腐爛的氣味,薰得他幾欲作嘔。失去了僅有的光源,褚撐地爬起,在黑暗中盲目狂奔。

嚓嘎嚓嘎嚓嘎嚓嘎嚓嘎嚓嘎——

身後的東西愣住片刻,重新以更快的速度蛇行追來。鱗片滑過濕泥,發出機關槍般的叱吒聲;暴怒的喑嗚掠過身邊,好像一把利爪直接刮他腦髓。

褚覺得自己快神經衰弱了。強忍著尖叫,他勉強自己繼續跑——左腳、右腳、左腳、右腳——努力不去聽,不去回頭確認身後的東西。如果看見那個的真面目,他肯定會瘋掉。

又是岔路!

哪怕再走錯一次他都死定了。褚伸手拉向最近的樹枝,呼哧地粗聲喘氣,正當陷入絕望之際,手卻碰到了繩狀的東西。定睛細看,是冰炎當初在轉角留下的記號。

又是感激,又是悲傷,又是憤怒……但更多是重燃的希望。少年知道自己離出口不遠了,也不會再迷路。雨水刺痛眼睛,濕泥地滑溜難行——他都不再在乎,只盡全力飛奔。

嚓嘎嚓嘎嚓嘎——

刮擦聲震耳欲聾,整座森林都在騷動。褚轉向右,緊接著又是一個右彎。眼前的道路似曾相識,他大膽起來,步伐也不再猶疑。

最後一個分岔口!

少年花了幾秒確認記號。就這短短的耽誤,嚓嘎嚓嘎聲已是迫在眉睫,他感覺到無比的壓逼感從後籠罩上來,稍晚一步就會將他吞噬。

左轉,然後右轉。腐臭的吐息打在褚的背脊,灼得他生痛。他無視鬼哭狼嚎的金屬呼嘯,來到了最後的直路。看見森垣的出口,狂喜與不敢置信填滿他的胸廓。穿過注連繩就安全了——他直覺地知道。注連繩是現世與怪異的分隔線,出去就能得救。

五步、四步!有什麼鋒利的東西爪過他腳跟,痛得他一趔趄。褚乘勢伸直雙手向前撲倒,順著濕滑的泥草地向前俯衝。這一窣身讓他上半身鑽出了森垣,來到開闊的夜空下。雨不知不覺已經停了,漫天星光將黑暗驅散。

嚓嚓聲戛然而止。

一股力度拽住褚的腳踝,將他扯回林中。距離得救只差半米,令人絕望的力量追上了他,將他整個人翻轉過來。天旋地轉之間,褚睜大眼睛,只剩一個念頭:

那並不是鱗片刮擦地面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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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碎學長壓低聲音說完最後一個字,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抬頭。他臉上掛有陰鷙的笑容,與紫眸裡翻涌的空洞形成強烈對比。在滿室寂靜中,轟轟雷聲自遠方響起,打開的格子門吹進一陣陰風,把燃點的蠟燭全部吹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嚇得整個人跳起,高聲尖叫。

「吵死了!」冰炎學長又是一巴掌扇在我後腦勺上,害我咬到舌頭。

好痛!滿嘴鐵銹味,我委屈巴巴看著兇神惡煞的學長,小聲嘀咕:「明明學長你也有嚇到。」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冰炎學長睜眼瞪我,彷彿受到極大侮辱。「我?嚇到?」猛甩頭望向剛說完故事的損友,尋求他的認同。「這種已經給足線索,一點懸疑感都沒有的故事到底哪裡可怕?」

千冬歲打開了各處的手電筒。室內回歸明亮,夏碎學長無辜地眨眼,那些黑色的東西從他紫眸退去,讓他變回那個調皮溫和的學長。「說好一人一個故事,抱歉把時間全佔了,不過我覺得我說得挺好?」他歪頭說。「你們不喜歡嗎?」

千冬歲重新回到夏碎身邊,盤腿就坐。「我不知道該不該用『喜歡』來形容……」他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既有欣賞又有擔心。「哥這故事說得栩栩如生,不過不太吉利啊。哥你要好好的,別拿自己開玩笑。」

「我說你們,暴雪山莊、孤島謀殺的第一定律就是兇手一定在登場人物之中,這種程度的東西誰都能輕易解出來吧?」冰炎學長看了看千冬歲,然後又看了看我,恨鐵不成鋼地說。

喔解不出來抱歉喔。能解出來了不起喔。

「這故事的兇手是夏碎。雖然這故事沒死人,說是兇手也不太對。」轉頭望向他的黑髮竹馬,學長一隻手叉在腰間,語氣跩跩的:「你這鬼故事沉浸感不錯,但也太ooc,如果我不是共犯,根本進行不下去,起床瞬間我就會發現貓膩了。」

「願聞其詳?」夏碎學長笑容不改。

「故事開端有『沾枕一刻便立刻睡去』,褚『睡得特別沉』,我『動作遲緩』等描述;褚甚至要被扇巴掌才能清醒過來。雖說今天登山有點累,但不至於如此反常,這些都差不多明示了我們被下了安眠藥。」

夏碎學長的故事延續了今天真實發生的事情。如果說下安眠藥,只能在晚餐時間了吧。我還在回想時,千冬歲臉色一亮,搶先說出答案:「今晚吃罐頭配白飯,罐頭加不了東西……白飯是哥煮的。」

「而且夏碎學長因為要齋戒所以沒有吃。」我恍然大悟地補充。

「對。這傢伙一開始就把『我是兇手』寫在臉上了。」冰炎學長勾起一邊嘴角,食指指著夏碎,頗有漫畫名偵探的風範。我看他擺出那麼中二的姿勢,不但不羞恥,還竟然挺樂在其中。

夏碎學長攤手,十分配合地扮演疑犯開始辯解:「我可是一直被鎖在婚舍,怎麼出來作惡?」

「少來,躺在石臺上的是千冬歲,一直跟在我和褚身邊的是你。兇手假死制造不在場證據是奎因和阿嘉莎年代已經使用的詭計,而且,無論諾克斯的推理十誡還是范·達因的二十法則都說了要避免雙胞胎犯人這種老梗吧?你怎麼還拿來用?」冰炎學長忽然轉向我,「說到這裡,即便是褚你也能說出整件事的真相了吧?」

怎麼突然問我啊?看著六隻注視我的眼睛,我無奈地重覆冰炎學長的推理:「呃,所以說,是夏碎學長下安眠藥放倒我們……然後趁我們沉睡時,與千冬歲換裝?把千冬歲搬到婚舍,自己則回到參集殿,扮演千冬歲叫醒我和冰炎學長。」我用食指戳戳臉龐,慢慢回想剛才的怪談內容。「可是,之後的怪異事件都無法解釋吧?例如我們的手機為什麼不見了?」

「我們三個都在拜殿搜索,夏碎只要趁我們不注意時,順走手機就可以了。」冰炎學長睨著我說。

「森垣裡的怪聲,還有學長你的失蹤又怎麼解釋?」

「進入森垣迷宮時,哥排在隊伍的最後列,可以趁學長和漾漾探路時,用手機播放事先準備好的錄音音效。加上哥叮囑過讓我們不要隨便回頭,褚就更難發現怪聲的真相。」千冬歲接過冰炎學長的推理,一拳鎚在手掌上,語氣越發興奮。「不愧是哥,想得這麼周詳,太聰明了。」

沒救了,這個兄控馬屁精。

「在我們睡覺時,夏碎有充足的時間去熟悉迷宮的構造,所以他能繞過所有死路,比我們先到達出口是合理的。理論上他還可以事先設下陷阱陰我,只要弄暈我,將我綁在林木間的隱蔽角落,我便從故事退場了。」冰炎學長冷笑一聲,「不過你未免太少看我——我會嚇到亂跑,或是那麼簡單被你陰到嗎?所以說唯一的合理解釋只能是我是共犯,陪著你一起演戲。」

「欸,那樣的話,不就只有褚一個不知情嗎?」夏碎學長沒再否認自己是主謀,沒良心地手掩嘴唇,咯咯笑出聲。「只有褚嚇得啊啊叫,未免太可憐。」

雖然這些只是發生在故事裡的情節……但我可以把這些人全部掐死嗎?合著就是拿我當茶餘飯後的消遣!

「誰叫你笨,這都推理不出來。」看見冰炎學長的滿臉嫌棄,我在腦裡幻想用V字手戳他雙目的畫面,敢怒不敢言。

「所以之後全是夏碎學長跟在我身邊看我笑話?無論說他不見了手電筒,還是和我進入婚舍後說要留下。」我越想越氣,忿忿說道。「可是千冬歲的血怎麼解釋……」

「當時唯一的手電筒在哥身上。他以擔心為理由率先衝到石床上的我身邊,趁你摸黑前進時用血漿之類的道具偽裝出我受傷的樣子就可以了。」千冬歲和我完全相反,非但沒憤怒,臉上還掛住高興的笑容。「這故事中沒有任何人受過傷。在指引你前往本殿後,哥應該就幫我開鎖,然後布置出滿地血水的場景。最後那些追逐你的怪聲,都可以用事前準備好的錄音解釋。只在洞穴和森垣裡才會聽見怪聲,也是因為這些昏暗的環境更容易藏身,跟在你身後時比較不容易察覺吧。」

「夏碎學長……」我捏緊拳頭,怒目看向依然一臉無辜還在微笑的傢伙,「雖然只是故事,但我心裡有句髒話,不知該不該說……」

「對不起。」夏碎學長意外老實地向我道歉。「嚇到褚並不是我的本意。」由於過於突然,而他語氣又非常誠懇,我愣了愣,突然覺得自己為了個鬼故事發脾氣,也滿幼稚的。正想著怎麼反應,膠袋撕裂的聲音打斷了我們。冰炎學長又拆開一包棉花糖,不愧是甜品師傅的兒子,大家吃完一包都膩了,他還能鎖起好看的眉頭,繼續把糖往嘴塞——可愛與帥氣的反差感拉滿。

「但這恐怕只是謎面。」只聽他嚼動嘴巴,含糊地說。

我和千冬歲面面相覷。倒是夏碎學長爬了起來,沒有說什麼,只為篝火添了柴木。

吃完兩顆棉花糖,冰炎學長舒展眉目,指著夏碎:「以前和這傢伙一起躺病床,終日閑得發慌,閱讀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娛樂,也沒少看推理小說。推理小說離不開who done it, how done it和why done it,相對於對how的詭計和手法更感興趣的我,這傢伙更看重why的動機。假設這是個真實的案件,夏碎的動機是什麼?」

我瞥向夏碎學長,感覺他現在的笑容特別真,連眼稍都柔和了。夏碎學長雖然有時會弄些小惡作劇,但不會失了分寸。如果剛才的是個真實案件,他的動機肯定不是要傷害我們。再說,要實施故事裡的操作,需要相當繁複的事前準備。如此大費周章只為嚇唬我一個人,似乎不太合理。

「既然哥能在我們食物裡下藥,如果單純是想對我們不利,直接下毒就可以了。」千冬歲得出和我相似的結論,不同的是,這人已經代入他哥,開始想辦法殺死我們了。「我們在山上過夜,只要事先準備好可致死的白毒鵝膏,謊稱是採摘其他白色食用菌時搞錯了,便能假裝成食物中毒的意外,逃避刑責。」

我深深看了千冬歲一眼,對他友善微笑。黑髮友人尷尬地托了托眼鏡,補充道:「這只是假設性的操作。」

「整個事件都圍繞著參拜儀式,不,該說是圍繞著神社而進行。這種情況要麼就是藏木於林,將核心詭計隱藏於儀式的一環作為掩飾;要麼就是對儀式本身有強烈執著,所有操作都蘊含某種表演欲望……」冰炎學長想到了什麼,猛然抬頭看向千冬歲,拍了拍他肩膀。「夏碎的故事有預設觀眾,這道題不應該由我來解。千冬歲,你哥雖然迂迴、麻煩,但他本心是好的,你就原諒他這個傲嬌,勉為其難找出他想對你說又不好意思直接說的話語吧。」

聽到損友對自己的評價,夏碎學長罕有地發出哈哈的爽朗笑聲。「你雖然中二、臭屁,但我也從沒懷疑過你的智商。」

回想今晚的所見所聞,確實,夏碎學長有意無意跟我們說了許多神社的事,怪談裡的龍神也充滿矛盾,最突出的莫過於千冬歲所說的龍神巫女相戀的傳說,與本殿壁畫所描繪的血腥畫面大相徑庭。

「夏碎學長真正的謎題,是要我們找出龍神的真相吧。」我對大家說出我的疑惑,並總結道。

夏碎學長沒有否認。他繼續溫和地笑著,向我微微點頭,「如果你們肯陪我玩這推理遊戲,我會很高興的。」

事到如今,該怎麼說呢,其實我的好奇心已經完全被挑起了。雪野神社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我也想知道答案。

「我可以幫你們整理一下現有的疑問和資料。」冰炎學長拿出手機,打開電子筆記本,拇指開始飛舞著打字。「不過,推理過程我就不參與了。」

夏碎學長很配合地站起,拿出杯子和茶包。「說了這麼久大家都口乾了,我來幫大家泡茶消食。」

水壺一陣子就燒開了,他將熱水倒入放了茶包的杯子,淡雅的茶香瀰漫室內,讓大家不自覺放鬆精神。夏碎學長把茶杯分別遞給努力打字的冰炎學長,有點愕然的千冬歲,和躍躍欲試的我。我雙手扶杯,看著淡綠色的茶湯和茶包裡褐色的茶葉碎,感受傳到掌心的溫暖。

冰炎學長真的在一盞茶的時間裡,將以知的線索一一列出,並細心分類整理,最後將完成的檔案透過藍芽傳送給我們:

〈雪谷地的地理位置〉

1. 雪谷地位於深山裡,田地多為坡田。

2. 通往雪谷地的山路崎嶇,出入並不容易。

3. 青森是豪雪地區,每年冬天積雪都會堆滿山谷。

〈雪野家流傳的龍神傳說〉

1. 雪谷一族是巫覡一族,世代與眾神來往,請神憑依的儀式是「神祭」。

2. 龍神九鴆目降臨後,雪谷一族改名為雪野,不再與眾神來往,獨尊九鴆目為氏神。

3. 雪野從此只舉行請龍神下達教誨的「神諭」。「神祭」和「神諭」皆有占卜吉凶的作用。

4. 龍神是外來神,相傳在戰國時期降臨雪谷地。

5. 龍神與雪谷地的巫女蘇芳相戀,並誕下半神神子,亦即雪野家的先祖。

6. 龍神擁有凡人無法企及的力量,離跳脫六界僅一步之遙。

7. 龍神降臨雪谷地當年,氣候異常,大雪不化,龍神從饑荒中解救了村子。

8. 因為與巫女蘇芳相戀,龍神就像人類愛上螞蟻一樣,必須抑制自己的力量,捨棄所有,為人類而停留。

〈雪野古神社的構造〉

1. 神社主建築有:參拜用的拜殿,供來訪者休息的參集殿,阻隔拜殿和本殿的森垣,前身可能是寶物殿的婚舍,和供奉御神體的本殿。

2. 神社的神獸不是狛犬,而是狀似虬蟲的動物。

3. 森垣刻意被造成迷宮的模樣。

4. 婚舍外側為儲存供品的地方,內側有一塊用途不明的大石台。記載中沒有明確婚舍是否曾改過名字,但知道龍神九鴆目與巫女蘇芳在婚舍內結合。

5. 本殿與婚舍外鋪滿碎石,本殿瑞垣內更是鋪有難以獲得的幼白細沙。

6. 本殿為流造建築,屋脊上有九組千木,沒有鰹木。

7. 本殿內畫有拿著紅色刀的人類和龍打鬥的敘事畫,最後龍被斬死,人也把自己的頭割下來。

8. 本殿供奉的御神體為一把沒有刀刃的長刀,刀鍔上有圓圈框住兩條粗横線的紋樣。

〈成年參拜儀式〉

1. 夏碎多次提醒冰炎和褚不要與龍神扯上關係。

2. 夏碎的忠告包括:聽到怪聲不要回頭,若快被追上可朝身後撒米,和千萬不要帶酒和水之類的液體進本殿,不能讓本殿沾水。

3. 夏碎的成年儀式比起參拜,更像是大祓。儀式中參拜者用紙人擦拭全身,寫上名字年齡和出生日期,將污穢罪業和災厄轉移進紙人後,再放於婚舍的石床上。

4. 據說龍神的力量過於強大,一不小心就會撕裂人類,所以用紙形代來代為接受龍神的祝福。

5. 古時要將形代一直放置於婚舍,直至冬天初雪之時才取出棄置於荒野,讓白雪覆蓋洗淨一切罪業。現在由於雪野一族已遷移,儀式簡化成將形代送入婚舍放置一晚,第二天取走,並於下山時順道埋於山野間。

6. 褚在故事中第二次回到婚舍時,發現形代置於石床上,並被利爪狀的痕跡撕裂。

我和千冬歲馬上埋頭研究冰炎學長傳送過來的筆記。相對的,夏碎學長草草瞄了一眼,就拿起他的茶杯小口啜飲,微笑道:「你說不參與推理,卻整理得那麼詳盡,答案都呼之欲出了。」

確實,學長的整理不但全面細緻,更是分類清晰,文字簡潔,令事件一目了然。我不得不對他的記憶力和資訊梳理和分析能力感到無比佩服。我明白這是冰炎學長對夏千兄弟表示關心的方法,我想他也很希望兩人能好好把話說清楚。剛才他說夏碎學長傲嬌,其實他也不遑多讓嘛。

「學長整理得非常好。」千冬歲低頭致意,表情嚴肅。「既然是哥想對我說的話,學長又不吝嗇給了我那麼多幫助,我一定會竭盡所能。」他轉頭看向我,「漾漾可以陪我解開這謎題嗎?」

「欸?如果能幫上忙我當然很樂意。」我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我怕我不夠聰明,想幫也幫不了。」

冰炎學長小聲「嘿」了一下,我瞪他時他馬上移開視線,扮作没事發生。

「不用那麼緊張,像平時聊天一樣和我討論就可以了。」千冬歲手指輕托眼鏡,露出沉思貌。「我覺得該從推斷龍神大人的身份開始。本殿的御神體是明確的提示,刀鍔上有圓圈框住兩條粗横線的紋樣,那是丸之內二引兩紋。用引兩紋的家族眾多,變種樣式也多,連商標、神社神紋也會用到,難以鎖定來源。不過,如果雪野家流傳的傳說是真的,龍神降臨於戰國時期……那丸之內二引兩紋,不會真是足利氏和其旁支的家紋吧?」

我對日本歷史的知識全來自遊戲,只大概知道足利義滿是個將軍,是很厲害的人?

「足利氏創立了室町幕府,但在應仁之亂後幕府已無力控制割據各地的大名,武士和農民起義此起彼伏。各地的大名紛紛擁兵自立,擴張勢力,日本進入烽火連年的戰國時代。」夏碎學長看見我迷茫的樣子,友善地為我補充背景知識。

「青森,當時該說是津軽郡和糠部郡,可是邊陲地區,陸奧灣沿岸更是別稱『率土之濱』,被視為國境邊界。在畿内立足的足利本家人幾乎不可能來到如此遙遠的地方。」千冬歲停頓片刻,眉頭緊鎖,努力從腦內圖書館搜索所需資料。「戰國時期是津軽安藤氏和南部氏兩家在此地爭奪勢力吧,可兩家的家紋都不是二引兩紋。」

千冬歲一口氣說了許多我不認識的名詞,但大意我還是聽得懂。「總之,足利將軍在首都,他的配劍不應該出現在青森,而在青森割據的大名家紋又對不上是吧。」我試著總結,看千冬歲對我點頭確認,便又問:「有沒有其他用類似家紋的家族在附近活動呢?」

「啊。」千冬歲輕拍自己大腿,「當時的奧州探題和出羽探題分別是由大崎氏和最上氏世襲的。這兩家都系出斯波氏,而斯波氏又是足利氏的旁支。這些家族,加上各個旁支,都用丸之內二引兩紋作家紋。」

又聽不懂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舉手提問:「奧州探題和出羽……」

冰炎學長打斷我,「是東北地方的古稱。探題則是……簡單說,大崎氏和最上氏是管理東北地區的世襲地方官。不過大崎的奧州國府在宮城縣,最上的出羽國府在山形縣,兩者離青森也有一段距離。而且在戰國時代,單是守住領土,平定周圍,已經讓兩家筋疲力竭,不會無緣無故來訪其他藩,更不說這種偏遠山村。」

「會不會是一些比較靠近青森的旁支二引兩紋家族,在戰亂期間誤入山村?龍神可能是真人,為了躲避敵人追擊,逼不得已逃上山,誤打誤撞找到了雪谷地。」我上下掃動冰炎學長的電子筆記,邊想邊說,突然被神社第八條的描述吸引目光。「本殿的刀沒有刀刃,可能是在戰場上折斷的。」

「落難武士來到雪谷地,與巫女蘇芳相愛,其後決定放棄家族的榮華,甘心與愛人於偏遠山村長相廝守——這個推斷有其合理性,又符合龍神放棄一切,與人類結為連理的傳說。」千冬歲和我一樣,手指掃過手機上的列表,然後突然停下。「根據宮司日誌的記載,九鴆目大人以一己之力拯救了當時陷入飢荒的雪谷村,應該帶來了糧食……也可看出這位外來神非富則貴的身份。」

如果這位落難武士用財力拯救了陷於飢荒的村子,會被後人當成神來祭拜並不出奇。「不過,如果外來神本是人的話,為什麼在雪野家的傳說中,會成為了龍神?」

「跟據紋章學者沼田頼輔的說法,引兩紋來自於八卦的乾卦,乾卦純陽,全卦以龍為意象,引兩紋的『兩』字就代表著龍。使用引兩紋的武士被當成龍神……不、等等。」

千冬歲驟然停下,舉起單手,猛蹙眉頭。「漾漾你說得對。如果是這樣溫馨浪漫的事實,要供奉就直接用武士本人的名號來供奉就可以了,不必說成是龍神那麼隱晦。而且,無論從森垣的迷宮設計,本殿的血腥敘事畫,還有哥在故事裡處處暗示的龍神惡意,都表示事情沒那麼簡單。雪野家的龍神如果單純是守護家族的氏神,不應該被敬畏到這地步。即使已經舉家搬遷,成年的家族成員仍需回到起源神社鄭重參拜,否則會受到作祟——怎麼說,龍神都更像是受人畏懼的荒御魂。」

一直按耐不說話的冰炎學長忍不住說了句「不錯。」。他向同淪為背景的夏碎學長交換眼神,兩人邊喝茶邊看我們表演,有種讓人火大的感覺。

「為了安撫怨靈而將其當成神祇來祭拜,並不是稀罕的事。」千冬歲倒不為意,繼續淡淡地說:「菅原道真,崇德天皇和平將門就被認為是日本三大怨靈,各有神社祭祀安撫他們。如果龍神是怨靈,雪野神社的許多奇怪構造便能解釋清楚。」

「森垣弄成迷宮的樣子,真的是用來迷惑內裡的龍神,讓祂無法出來?」雖然不想承認,但剛才夏碎學長的鬼故事還是挺嚇人的。如果那怪談具有真實的成分……我一陣哆嗦,不禁望向門外漆黑的夜色,心有餘悸。

「恐怕是的。而且,哥讓我們不要帶水進本殿,還有圍繞本殿的白沙,同樣是為了抑制龍神而設置的。」

「咦?是嗎?」

「龍神是掌管水的神明。乾燥無水的環境自然能抑制祂的能力。」

「怪談的後段,下起了雨……龍神追逐我的速度便變得飛快。」我恍然大悟,望向夏碎學長。他所說的故事原來環環相扣,每個線索都是有意義的。「那麼,為什麼撒米能阻礙龍神呢?」

「這……這我也不知道。龍的弱點,我只知道有逆鱗而已。」千冬歲懊惱咬唇,遇到自己的知識盲區令他非常不甘心。

「我來幫你補充一下吧。」冰炎學長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嚨,「你的推斷基本沒錯,《管子·形勢解》裡就有『蛟龍,水蟲之神者也。乘於水則神立,失於水則神廢。』的說法。龍有逆鱗則出自《韓非子·說難》,但那更多是用龍來隱喻國君,表達若不慎觸怒國君會招來殺身之禍。至於撒米呢,《聊齋志異》的〈疲龍〉中提過這個做法。船家以米驅龍,因為『龍畏蛆,恐入其甲。白米類蛆,故龍見輒伏』。」

「龍怕蛆蟲……啊!」我突然想起了神社的另一個怪異點。「我一進神社時就覺得奇怪,這裡的神獸不是狛犬,而是狀似蟲的東西,所以是蛆蟲嗎?」

「神獸本應是主祭神的使者……竟然做成主祭神所害怕的事物,實在……」千冬歲表情陰沉,語氣有些動搖。「這也側面說明了雪野家有多麼畏懼龍神,已經到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地步,一定是做了不能被原諒的事。」

我被他的肅穆感染,語氣也謹慎起來。「不能被原諒的事,難道……」

「假設我們前面的推理都沒錯,落難武士意外逃到雪谷地。」

千冬歲頓了頓,我對他要說的內容有預感,但又怕自己的猜想被證實。

「村民趁火打劫,殺了武士,奪取他身上的財寶,從而得以渡過饑荒。雪谷地從此獨尊龍神,改名雪野,不再進行與其他神明來往的神祭儀式,既是因罪惡感做出的補償,恐怕也是想減少外來訪客,以低調的姿態掩蓋真相。」

我不安地嚥了下口水,身旁的夏碎學長卻完全無視凝重的氣氛,打破沉默。「哎呀,」他愉快地說,彷彿事不關己,「這不就是金田一系列中,《八墓村》的劇情嗎?」

明明在討論駭人聽聞的家族秘史,這傢伙一句話就把氣氛全毀了。一股無力感湧遍我全身,「想不到夏碎學長也會看漫畫……」

冰炎學長對我翻了個大白眼,「是橫溝正史寫的金田一耕助系列小說,亦即是被你那個漫畫主角常常用來賭名聲的爺爺。」雖然他沒有一句髒話,但配合他鄙夷神情,實在比指住說我「白痴!」更具攻擊性。

「……」冰炎學長對我打出了暴擊,我臉頰發燙,不知道怎樣反應。

「在《八墓村》裡,有八名平家的武士敗逃到村子裡。村民起初熱情款待,後來覬覦武士身上的軍資,將武士們劫殺。武士死前詛咒村民,害怕武士亡靈作祟的村民將八人厚葬,祭祀為八墓明神,並將祂們視為村子的守護神。」親切的夏碎學長繼續話題,不著痕跡地為我化解窘況。「不過呢,除非是主城失守,武者不會隨身攜帶大量軍資吧?正如一開始的討論,使用二引兩紋的武家據點都不靠近這裡,就算落難武者身上有財物,恐怕也不是能將整個村莊從饑荒中拯救出來的數量。退一萬步來說,假設真有如此多的官家財物丟失了,本藩和其他附近的藩也會派人徹底搜索吧。短時間內要把這樣的賊贓換成糧食而不被發現,應該很難做到。」

千冬歲和我互相對視,臉上皆有難掩的失落。從我們來時的遺跡可判斷,雪谷村規模雖小,但也差不多有十戶人家,一個敗逃的武者確實難以隨身攜帶能拯救全村的財物。難道我們至今為止的推理全都是錯的?明明有很多東西都能對得上……

「有沒有可能,外來的龍神不是落難武者,而是有目的地帶著糧食,專程來訪雪谷地?」夏碎學長溫和地微笑,給出提示。

專程來訪雪谷地?

「……神祭。」千冬歲瞪大眼睛,「雪谷世代為巫覡血脈,以自身作為憑依拜請各路神明,進行神祭。 所謂的外來神,是帶著報酬和祭品,專程來請神祭的貴人。」

「我剛進村時就在想,這村子不可能只靠農業和狩獵就自給自足,一定需要某種副業。」冰炎學長平靜道。「要在山上務農,除非花費極大的人力物力開墾梯田,不然在坡田耕作很快就會出現嚴重的水土流失,農作物收成不會理想。」

「所以雪谷地才會發展出幫別人舉行神祭的副業嗎?」我連忙接話。明明我們現在就住在供參拜人士休息的參集殿裡,我卻錯過了這個盲點,著實叫人不甘心。

「不,正相反,神祭才是雪谷地的主業,農業和狩獵只是輔助。」冰炎學長搖搖頭,「雪谷地位置偏僻,山路崎嶇,要與鄰村買賣交易等都極不方便——為什麼要在這裡建村,我一開始想不明白。但如果連這地理位置都是為了神祭而服務,一切就說得通了。」

「日本傳統便有山嶽信仰,三大靈場均在山嶽地帶。雪谷地建村於此,應該是因為這裡是靈力特別豐富的地方。」千冬歲順著冰炎學長的思路,加以補充。「這樣的話,所有來訪請行神祭的客人,都可以被稱作外來神了。」

「咦,不是因為龍神成為了雪野家的氏神,才被稱為外來神嗎?」我納悶不解,「其他來訪的客人,應該只是普通人類吧?」

「漾漾不知道稀人理論吧,請容我稍為離題解釋一下。」千冬歲轉向我,身體傾前,伸出食指在空氣裡點了點。「marebito——既可寫作稀人,也可寫作客人——是民族學學者折口信夫的理論,他認為異鄉的來訪者會被當地人視為神明。《萬葉集》和《常陸國史記》就有記載,每逢祭祀之夜,神靈的角色便是由村裡的年輕人或戴著面具的旅行者來扮演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就連乞丐和街頭藝人也被視為『稀人』,會受到與神靈同等的款待。畢竟在以前交通不便的環境中,稀有的來訪者能為村莊帶來外界的資訊、知識和物件。而對於依賴來訪者帶來的酬勞和祭品為生的雪谷地來說,『外來神』的地位就更加超然了。」

「等一下,無論龍神的身份是落難武者還是外來的參拜者,好像都和我們的推理無關啊?」感覺討論離題,我插嘴道:「繞來繞去,重點還是這位外來神到底是接受了雪谷村的款待,與巫女相戀;還是被雪谷村的居民劫殺,並因村民的恐懼而被祭祀為神吧?」

「若是正式前來的武家參拜者,劫殺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你想想,來參拜的貴人不會是單獨一人,肯定是一隊列,要下手難度更高。而且他們目的地明確,若然失蹤,藩一定會派人來調查。發現村民殺了武家的人,動機還是侵佔財物——全村會遭到怎樣的處分,不言而喻吧。」

「會被……殺吧。那麼說來,村民對龍神戰戰兢兢的態度也能解釋了。」

千冬歲點點頭。「傳說中龍神大人和巫女蘇芳的力量懸殊,猶如人類和螞蟻的分別。這也許不只是比喻。那個年代,統治階級掌控對百姓生殺予奪的權力,龍神要弄死村民,真的易如反掌。」

「結果又回到第一個假說了:在村子因饑荒而走投無路時,來請求神祭的貴人帶來了供品與報酬,拯救了村莊。貴人受到村民的熱情款待,與村裡的巫女蘇芳結為連理,最後誕下神子……可這樣的話,本殿的壁畫,迷宮的森垣,和蛆蟲模樣的神獸都無法解釋!單單因為對方力量強大,並不需要敬畏到這個地步,我還是覺得雪野家有罪疚感,劫殺的推理比較合理。」討論不斷繞圈子,真相彷彿也迷失在兜兜轉轉的森垣裡了,我開始煩躁起來。總覺得差一點就能到達出口了,卻又缺少某塊關鍵的拼圖。

千冬歲像被雷打中,倏地伸手抓我衣袖,死死盯看我。「漾漾你剛剛說什麼?」

不知他是發怒還是怎麼,我被他的突如其來的反應嚇到,吞吞吐吐:「呃,只是我自己的感覺啦,就是覺得村民劫殺的可能性較高,不然解釋不了壁畫、森垣……」

「不是這個,再前一點!」

「欸?貴人受到村民的熱情款待,和巫女蘇芳結合?」

「對!就是這個!」千冬歲又突然放開我的手,望向冰炎學長,「學長你問過我,『婚舍』是什麼時候稱為『婚舍』,有沒有改過名字。宮司日誌對此沒有記載,如果是因為那地方從來沒改過名,在龍神與蘇芳結合之前,在更早更早,打從一開始,就是婚舍?」說完,他雙手互擰,鐵青著臉,喃喃低語:「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嗎。」

兩位學長都默不作聲,氣氛怪怪的,只有我一個在狀況外,聽不懂他們的啞謎。「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次輪到我忍不住抓向千冬歲肩膀,搖了搖他,「你想明白什麼了?」

「折口信夫在探討常世與稀人的文章中,提及村民款待稀人在家中過夜時,有讓妻子或未經人事的少女陪宿的習俗。在血緣封閉的村落裡,這有出於優生的考量,也基於平民對貴族血源的憧憬。由於稀人被視為神,與神渡過一夜的女性自然是『神之妻』,換句話說,就是巫女。」

黑髮友人說的話內容太過具衝擊性,我微張嘴巴,發不出任何聲響,呆呆看著他。

「說到底,所謂的憑依降神,也是獻出自己的身體讓神明暫時佔有的行為。偏僻村莊的民間巫女不比神宮大社的朝廷巫女,會有這種較為異端的習俗也不無可能。雪野神社的婚舍位置偏遠,藏在深山洞穴之內,若然龍神與巫女蘇芳真是戀愛結合,為何會選擇這樣的地方?婚舍裡面平坦的大石臺,比起男女的新床,更像是供奉犧牲的祭壇。近代民俗學者六車由實提出,在祭祀中,女性侍奉者往往被賦予『食』與『性』的雙重印象。即便是現代,在多地的神社,例如京都北白川天滿宮、大阪野里住吉神社等,都仍保留讓巫女將神饌搬運到神前的儀式。這些巫女被稱為『一夜宮女』或『一時女臈』,以前會被留在神社過夜,既有作為『神的食物』的活祭象徵,同時又是『神的妻子』,有在性事方面侍奉的意義。考慮到這些,那在婚舍祭壇上,獻祭的到底是什麼?石床旁邊有可以繫上繩索鐵鏈的穿洞石柱,被獻祭的犧牲,又是否真的自願?」

沒有人回答千冬歲的疑問。呼之欲出的答案沉重地壓在我們上頭,令人難以開口。我環抱自己,心裡既忑忐,又覺得悲傷。

「縱觀人類歷史,印度、迦南、古希臘等,都有廟妓的存在。」良久,冰炎學長才緩緩開口。「廟妓在廟宇生活,為朝拜者提供性服務。廟妓被視為神的使者,與其發生關係,是朝拜者接觸神靈的途經,因此而誕下的孩子,也被視為神的孩子。」

「神的孩子……雪野家的始祖,被記載為半神神子。」我喃喃道,覺得所有事情都串連起來。

「漾漾說得沒錯。若然稀人請求的神祭就此平安結束,壁畫、森垣、神獸等異常就無法解釋。」千冬歲語氣動搖,仍盡責地把話題帶回重點,我想他現在肯定是百感交集。「也許是非自願侍奉的巫女反抗,傷害了來訪的稀人,也許是饑餓的村民看見稀人帶來的供品後生起了掠奪更多的貪念……無論起因如何,村民們殺害了來訪稀人這個推理應該沒錯,關鍵是,藩的罪責又如何能避免?」

冰炎學長撬起一邊嘴角,故意避開我們視線,抿唇不說話——這傢伙絕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我和千冬歲絞盡腦汁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夏碎學長見我們沒甚進展,就又站了起來:「大家茶喝完了,我來添點熱水吧?」

我們連忙道謝。一陣窸窸窣窣,學長拿起水壺幫我們都加了水。「快睡覺了,我就不備茶點,免得積食。」他露出狡黠的笑容,向我眨眼。「而且剛剛千冬歲說什麼來著?怕我毒殺你們,還可以用毒蘑菇,裝成意外的樣子,逃避刑責。」

裝成意外的樣子,逃避刑責?

我如雷轟頂,千冬歲也一樣反應。學長給了我們提示,真相觸手可及,差一點,差一點點就能解開所有謎題,反而讓人煩躁得抓狂。

「我說冰炎很寵你們,幾乎把答案說出口了是真的。」夏碎學長繼續說,「他寫的整理中,還有哪幾點你們沒討論過?」

我們馬上劃開手機低頭研究。「成年參拜儀式。」我先千冬歲一步,壓低音量說。「猶如大祓,用紙人擦拭全身,將污穢罪業和災厄轉移進紙人,放於婚舍的石床上,代替真人承受龍神的祝福和憤怒的詛咒。」

「古時要將形代一直放置於婚舍,直至冬天初雪之時才取出棄置於荒野,讓白雪覆蓋洗淨一切罪業。」千冬歲接過話題,聲音微微顫抖。「外來神來到雪谷地那年,正是天氣異常,到夏天仍大雪不化,積厚十呎的年份。無論村裡發生了什麼事,只要將來訪的稀人棄於雪野,就能托詞說是雪難意外。」

「『讓白雪覆蓋洗淨一切罪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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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

刺目的閃電劃破天際,伴隨一陣驚雷。悶了半天的大雨終於灑下,為夏碎學長剛才那鬼故事增添預言性質。我一陣毛骨慄然,親身體驗夏天講怪談能消暑的有效性。

「也許稀人真是離開村子後才遇到雪難,也許稀人是被弄昏後蓄意被丟進雪地裡——無論如何,隨著一切被大雪覆蓋,事實的真相,全都死無對證。稀人帶來的財產糧食,哪些是主動贈予的供品,哪些是村民侵佔的,又有誰能說得清?最終只能以村民的片面之詞作準。」夏碎學長依然掛著和善笑容,訴說與表情不符的內容。那種反差過於明顯,學長彷彿真被某種東西附身,我感到不安,卻無法移開視線。

「事情發生後,想必雪谷地的村民也經歷了一段心驚膽戰,枕食難安的日子。將稀人供奉為氏族龍神,全村獨尊崇拜,並強調巫女蘇芳和龍神的愛情,以及龍神遺下的神子血脈……雪谷地,不,雪野一族所做的一切,都是向前來調查的藩侯表忠心,獻殷勤的行為吧。至於神社本殿屋脊上的九組千木,我個人猜測,是因為來訪遇難的稀人隊伍有九人。千木用於古墳時代權貴的宅邸,後來演變成神社本殿的特徵,因此,用千木來紀念遇難的武家稀人有一定道理。千木唸chigi,也寫作知木、鎮木,鎮木換個唸法可以讀chinmoku。經過漫長歲月的演變,九鎮木會不會被套上了其他漢字,成為了同樣唸法的『九鴆目』神名?抑或是相反,鴆是毒藥,九鴆目隱喻著被下藥迷昏再棄置於雪野的九人,最後才變成了本殿上的九組千木?」

夏碎學長說完他的答案,我們陷入沉默,沒有人出聲。我擔心地望向千冬歲,他臉色煞白,怕是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雪野家,確實是建立於眾多巫子的犧牲與墮神屍體上的家族,但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要你難堪。無論真相是什麼,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根本不會有人在意。」夏碎學長第一次直勾勾注視他弟,收起笑容,認真地說。「只是……不要再執著於我了,我和母親即使離開那個家也不會有任何留戀。」

千冬歲眨眨眼睛,喉頭滾動一下,終究沒有說話。

「最強的詛咒,是以生命為代價的詛咒。犧牲了誰為代價而獲救,並不是就此便能心懷感激地活下去,而是會懷疑,會不安——被犧牲的人有否心懷對自己的恨意,這道怨恨何時才會消散?因為死人再無法給出答案了,這不安的種籽便無法拔除,只會成長,直至變成非常強力的詛咒,扼殺幸福的可能性。這樣的特徵,長久以來一直影響著雪野家,多多少少使其扭曲了吧。」夏碎學長頓了頓,抬手搭在千冬歲的肩膀上,柔和了眉梢。「將來,身為少主的你可以選擇壯大、改變抑或離開雪野家。我只希望你是知道自己背負著什麼而去做選擇。」

「哥……!」千冬歲再按耐不住,撲進他哥懷裡撒嬌。

面前正上演兄弟擁抱的溫馨場面,我不好打擾,只好挪向同成為佈景版的冰炎學長。「夏碎學長真如你所說,又迂迴又傲嬌耶。」我手掩嘴巴,偷偷向對方說,「想想,今晚也安排得太好了——出題的夏碎學長,引領我們的你,還有解謎的千冬歲——都不禁讓人懷疑夏碎學長是否有蓄意預謀。倒是我好像什麼作用也沒有……」

冰炎學長搖搖頭,對我展露罕有的溫和微笑,「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角色至為重要,沒有你可不能。」

「咦?」

「沒有你的啊啊啊啊啊襯托氣氛,講怪談哪裡好玩?」

「靠!」

我們在打鬧歡笑中渡過夜晚。時候不早了,也因白天累積的疲累,我們簡單收拾後便鋪好睡袋被子,以沙沙的雨聲為背景音,一個一個墮入夢鄉。半夜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們一覺睡到天亮,直到被柔和的朝曦和清脆的鳥鳴喚醒,精神爽利。

按照傳統夏碎學長還得回收紙人形,並在下山途中埋於荒野。簡單梳洗後,我們便出發到拜殿,拿回昨天的供品,陪同夏碎學長穿過森垣,經過本殿,進入山洞裡的婚舍——所有景物都和夏碎學長故事裡的描述如出一轍。聯想起昨天的鬼故事,即使在大白天,也令人有些不自在。不過正如夏碎學長所說,無論真相是什麼,那些恩怨早就湮沒於歷史裡了。

我是這麼認為的,直到我們抵達婚舍深處,看見石床上散布著雪花般的白紙。拎起細看,那正是被割碎的夏碎學長的形代。而石祭壇堅硬的岩面上,更是有三道深刻的劃痕。

我們沒有人說話。

匆匆下山埋好紙人形,迅速離開,即使平安回家後,我們對進入神社後的所見所聞也絕口不提。幸而夏碎學長平平安安,在完成參拜儀式後反而少了病痛,十分健康。

只是,一想到千冬歲明年成年之際還要回到那個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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