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隔了這麼久才回信真對不起。


這封信我很早以前就想寫了,只是年紀大了越來越難下筆。看著信紙間線,萬般思緒縈繞心頭,偏偏像丟失線頭的毛圈,理不清想法,找不到合適言辭表達。你看看我,廢紙簍的紙團都快滿出來了。


就快又是女帝壽宴,天氣轉涼,媽媽要記得多添衣。


請原諒我的唐突。其實多年來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您,但又鼓不起勇氣。


媽媽,當初您是因為娘家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嫁入歐克家,嫁給那個男人的吧。明知道是沒有愛的政治婚姻,您當時是以什麼心情在教堂說出「我願意」的呢?


請務必要原諒我的無禮,連月來我內心越發困苦,坐立難安,無法入眠。若再不問清楚我實在是走不下去了。


而您當初不惜出賣靈魂,向使翼魔許下的願望,又是什麼呢?那個願望,實現了嗎?


以前的我一定無法理解,覺得願望嘛,若不靠自己努力爭取又有什麼意義。只要拼盡全力,就算最後失敗了也必無怨無悔,重要在於不對自己說謊。但現在我漸漸懂了:也許世界上並沒有誰是自由的,有錢也好沒錢也好,奴隸也好鬼神也好,大家都有強逼著自己去完成的使命。


我多希望現在還有使役魔!不過是賣靈魂和下地獄,這樣就能實現三個願望,實在太划算了。


那個對您見死不救,又費盡心思讓我回到政治圈的男人,是不是也有他的苦衷呢——我最近無法不去想。我從沒嘗試理解他的做法,也沒聽過他的辯解,一恨就十多年,是否很幼稚。


從十一歲起,我原來已經快十年沒回過家了。真是不孝,我決定這週末回家一趟,親自探望您,以及去見見父親。


只是,媽媽,您幸福嗎?


見面再說吧。


祝安康。

 

 

 


 

 

鍍金的牆壁、紅櫸木地板、兩盞多層水晶吊燈閃爍著空咒的幽藍。樓底高五層盡現氣派,舞池寬敞能容納三百人。巴爾斯布魯克皇家絃樂團在一角架起了譜架豎琴,穿燕尾服的第一小提琴手拉起中央C帶領調音。侍應穿插人群提供源源不絕的粉紅香檳。皇室的奢華無論在什麼國家什麼時代都是一個樣,毫無新意俗套濫調。在這沒有驚喜的場合裏,女帝迎來了她成年後的第五個壽辰。

要說有什麼不一樣,就是賓客不再只限於貴族。那些穿軍裝禮服雄姿英發的男人們,有些是平民出生,有些是名門之後,也有些在兩年前還是戰鬥奴隸,但如今又有誰能分得清楚?高下也只靠他們胸前的勳章多寡來定奪。

衣香鬢影中也有女帝特意邀請的民間英雄。當中有孤兒院院長,空咒應用的專家,大專研究的學者等。在女帝的主導下這國家用人越趨唯賢。財力和個人實力,開始比血統關係更重要。

遺留的傳統,唯獨戴黑面罩的候選駙馬們,仍然由貴族、神之家與富戶獨占。

會場突然暗下來,聚光燈打在舞池中央。前皇沃夫蘭拖著蘿澤婭瑪妮露女帝進場,領了第一支華爾滋。

踏前向側合腳,踏後向側合腳,三拍子之間女帝夫君的位置正式開始供各位黑眼罩競逐。


「不甘心,真是不甘心!」玉蘭一口吞下杯裏冒泡的香檳,靠著牆邊向奧魯莉抱怨。「憑什麼啊!一個都配不上櫻花大人!」

「櫻花大人的年紀也不算少了,在歌舞昇平的日子裏大家自然會關注這問題。」旁邊的奇古涅平靜的說。

「奇古涅妳真的決定要離開宮廷到學院裏鑽研空咒應用了嗎?我們會寂寞的...」對玉蘭的激動見怪不怪,奧魯莉順了順自己的裙擺,轉向黑髮的侍女問。

「嗯。那才是我發揮最大能力,最能幫助櫻花大人及所有人的地方。」

「確實是這樣呢。隨著家用空咒產品的普及和便宜化,第一區裏購買奴隸的人少了很多...現在洗衣服掃地之類的家務都有空咒機器代勞了。」

「這也在哈克連先生的預算中嗎?比起信不過的奴隸,人們更情願花錢在新穎又時髦的空咒機器上。」

奇古涅望向身旁。只見金髮男人輕啜手中的威士忌加冰,一臉鬱悶盯住舞池的正中。女帝正被第三區的喬克•羅茵旋轉著擲到半空,男人摟接住她的腰,一落地又將她反身壓下,完成經典的華爾滋下腰。浮誇的舞姿和羅茵的傲慢配合得天衣無縫。

「只有女人和沒品味的傢伙才會在威士忌加冰。」看到全神貫注的金髮主教,玉蘭幾乎是衝口而出。挖苦哈克連大概已成為她最大的人生樂趣了。

哈克連瞥了她一眼,一口乾了杯裏深琥珀色的液體,轉身就走。

「喂!」

男人經過拿飲品盤的侍應面前,順手拿了杯沒加冰的威士忌,再次一口喝光。



 

舞會去到中盤,樂團加入了薩克士風手和歌唱家,三拍子的圓舞曲讓位給了沒那麼正式的四拍情歌。

櫻花看到臉紅紅戴著眼罩的家庭老師來邀自己跳舞時,心裏叫了句不妙。

右手搭上他的肩,面頰對住面頰,櫻花趁機問了句「你怎麼了」但得不到任何回音。

前奏向起,哈克連踏前櫻花踏後,開始了狐步舞的基本步。樂手唱起輕快的歌曲:


我知道自己只是隊伍中的一人
要排隊等妳有時間與我共度一晚
若我們到哪裏跳舞
我知完場時妳不一定會跟我離開


長金髮的男人很快就運用他的領導權。上半身隨視線半轉向左,左腳踏前右腳跟上,回望,拼腳。有人擋著就用躊躇步暫停,或以右轉步接羽步避開。基本的慢慢快快和羽步的慢快快,兩種節奏交替出現。哈克連帶著櫻花滑過舞池,不經不覺中退到了場邊。

兩人溜進了小陽台。

這不就是多年前和泰德重遇的地方嗎——思路到這便突然被打斷。哈克連冷不防托起櫻花的下顎便吻下去,舌頭輕輕推開她的唇。櫻花嘗出了威士忌的嗆辣。

放開後她將頭枕在男人胸前,手指繞起那辮子,半開玩笑說「我就這樣選你好不好。」

男人摘下白眼罩丟出陽台。

「那不是黑色的。」

悠悠的音樂繼續從舞廳飄進陽台傳進耳畔。

之後我們去了安靜的小酒館喝了一兩杯
我卻胡言亂語毀了一切
竟說我愛你


哈克連扳開伏在他身上的女人,低頭凝視她映著星光的眼睛。

「我想你嫁給修里•歐克。」

櫻花懷疑自己聽錯了。

「請妳嫁給修里。」

哈克連重複了一遍,斬釘截鐵,斷絕所有誤會出錯的可能性。

如果沒有這五年的經歷令她練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定,恐怕她已一巴掌刮過去再附送高跟鞋的踐踏攻擊。

「你在說什麼呢,老師大人。」

她驚訝於自己仍能保持禮貌笑容,雖然收在身後的雙手已擰得發痛。

男人以同樣的淡定回敬她。眼神沒有閃縮,聲線沒有愧疚,臉像木雕般平滑沒表情。

「誰都知道修里只是個掛名當主,做主的不是他。我想妳,以婚姻作為不會背叛的保證,說服歐克家用他們的資金全力發展空咒機器。這樣一來廢除奴隸制度對他們也有好處,讓他們在適當的時候出聲,就可以確保最少四家神之家對我們計劃的多數支持。」


「你終於是,連我都要賣了嗎?從一開始要我接近修里已經在部署今天的事?」

...

「不說話是什麼意思,默認嗎?你身心內外每寸都是個歐克!血統就是血統,會認為你是不同的我真是個白癡。如果你的母親現在被使役魔所侵蝕,想必你也會和你父親一樣默不作聲把她關起來!魔鬼!」

...我不否認。」

櫻花一掌打在陽台的欄桿上,轉身對夜空嘶叫了一輪。

你眼中流露對昨晚才聽過的謊言的鄙視
對你來說只是一句台詞但對我而言卻千真萬確
感覺從沒如此對味過


「我拒絕。」

視線再次對上,女帝的眼睛仍是粉紅色,但右手的拉斐爾之瞳已然顯現。

「可以。人生是您的,女帝您想如何度過誰都無權說三道四。」

哈克連盯著那靈氣逼人的藍色石頭,初次感到伴君如伴虎,而自己偏偏還要在老虎嘴上拔鬍鬚。
還好剛才喝了兩杯威士忌打底。

「立令廢除奴隸制,誰反對就用拉斐爾轟掉。大可不必考慮怎樣讓奴隸融入社會,也不必考慮對生產力對經濟會產生什麼影響。前奴隸大量失業,勞動力成本攀升令百物騰貴,這些不都和安坐宮殿的您無關?

看我不順眼您甚至能立刻殺了我。又或開句聲吧,我立刻偷架空行機帶你走,忘了一切,隱姓埋名。你收集民間流行語,我做巡迴主教,我們就這樣一起流浪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happily ever after。

只是,請你想想米夏。想想那時搶去護衛的槍支在自己腦袋開了個洞的米洛克。想想那些在安特沃爾特沒回來的人。還有那些在紅燈區每天被姓巴爾斯布魯克被姓歐克指名的奴隸雛妓,那些被虐打被折磨被變成黑珠石被棄屍街頭的冤魂。你覺得手已沾血的你和我,還有獨善其身去獲得幸福的權利嗎?」

主謀與執行兩個共犯就這麼對峙著。沈默中輕快的情歌繼續諷刺地唱和。

我每天練習巧玲言辭
只為準確傳達我的心意
但我想等到夜色漸濃
和你獨處的時候


「修里呢?」先打破沈默的是櫻花。「他說他不喜歡比他聰明的女人,也未必會答應吧。」

「修里是好孩子。」哈克連點頭承認。「善良直率得不適合在歐克家生存。若葉死後,別說保護母親,若不是有您的關照恐怕還活不到今天。我想這樣的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太狡猾了。」櫻花咬著下唇,別開了臉。良久,她舉起右手,拉斐爾之瞳已消失,於是她把手背上那朵白蓮推㨃到男人眼皮底下。

雖然只是垂死掙扎。

「在我身上留下印記,自己卻逃跑?」

哈克連第一次移開視線。

...我會跟隨妳到最後,不會逃跑。」

櫻花的手換成了只伸出食指的指控。

「哈克連•歐克,我現在正式解僱你。快結婚的女人不再需要家庭老師。滾回第七區去待著,殺人也好買通也罷,給我不擇手段爬上大主教的位置。以後計劃有什麼吩咐就和玉蘭聯絡,她會傳話給我。從今以後如非必要別再出現於我眼前。」

男人抓起女帝的手單膝跪下,以最虔誠的語氣說「遵命。」

櫻花也任得哈克連吻她手背。她怎麼受不起?她受得起有餘。

「還有。大婚那天你來當證婚人。作為我的司教這再正常不過了吧。」

哈克連先是一怔,隨後仰頭哈哈大笑。

「真是殘酷的女人啊。非得...非得要我親自問你,親耳聽你那句『我願意』?」

男人眉頭深鎖,用力抿嘴,終於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櫻花對此很滿意。

「彼此彼此。」

甩開他的手,女帝頭也不回踏步回到舞廳,留下男人一個人在陽台。

時機成熟,你的香水味充滿我腦袋
星星豔紅而夜色又如此靛蓝
我卻胡言亂語毀了一切
竟說我愛你

我愛你...


曲終。哈克連對著夜空嘆了口氣,拼命忍耐翻越欄桿就這樣跳下去的衝動。



櫻花先灌下兩杯乾馬天尼才跌跌撞撞去找修里。

當面容酷似的男人扶著她問她是不是累了時,她真的差那麼一點點就哭出來了。

於是她只好笑,因為那是她最習慣最熟悉的表情。

她像沒骨頭般挨在修里肩頭,手臂滑過他的軍服繞上他頸項,踮腳往他耳朵裡吹了口氣。

「我今晚可是穿了連套的蕾絲內衣,待會要不要到我房裏檢查下嘛?」

修里用一隻手稍微推開她,另一隻手圈住她的背慎防她跌到。

「陛下,您醉了。」

為什麼那麼溫柔,為什麼那麼溫柔卻是藍瞳不是紫瞳呢。為什麼那個混蛋不曾對她如此溫柔過,因為他們終究只是共犯,沒有其他其他的什麼嗎。

櫻花嘻嘻嘻地把修里拉進舞池,恨不得自己真的醉了。

最後一曲,薩克士風悠悠奏起。

噢我知道音樂很棒
像香檳般,妳盡情去玩吧
去笑去唱,但我們分開時
別把你的心交給別人


是不是姓歐克的都能將狐步舞跳得行雲流水連綿不斷呢。

她放手,旋轉出去,後點,又滑回來。他接住她的腰,比今晚任何一個男人都要溫柔。他前進一步她就腳貼腳的後退一步。側滑出去,在他拱手下她自轉,點,又回到他懷裡。他後退一步她就腳貼腳的前進一步,或屈膝或踮腳,慢快快,如波浪般起伏畫圓。

別忘記誰會帶你回家
和你最後會在誰的臂彎裏
所以親愛的
把最後一支舞留給我


慢慢快快慢快快慢快快慢。
櫻花不記得自己轉了多少個圈,只記得最後似乎摟住了修里扯掉他的眼罩,當眾強吻了他。在一片歡呼聲中她突然疲倦至極,就這麼倒在舞伴的懷裡。隱隱約約中修里好像背起了她。

「送我回房吧。」女帝夢囈。「去你的房間。」

所以親愛的,
請把最後一支舞留給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七區的大聖堂,剛辦完一場普國同慶的喜事又緊接辦了一場喪事。

「吉歐大主教的事真突然啊。」


庫洛伊茲抱著瓦爾海特坐在自己在大腿上,瓦爾海特抱著不算小的修倫古龍,修倫古龍又拿著米迦勒瞳,一層包一層讓人聯想到俄羅斯娃娃。

「也許在女帝婚禮那天受寒了。能在睡夢中安詳離去真教人羡慕。大主教一定很受長者喜愛。」

同坐在長木櫈上的哈克連伸手捏了捏小泰德的臉頰,又拍了拍米卡傑的頭。泰德綠眼滾滾,舉起小手扯動漂亮哥哥的金髮,笑著說「連連~頭髮好順~」。

由於不是對外開放的時間,側壇裏沒有其他人。這個供奉費亞羅廉的左側壇是新建的,和夏娃的右側壇剛好一對。那時全個第一區都看到了費亞羅廉的神體,加上暗徒和使役魔的消失,以及每人心裏亮起的光——誰都說費亞羅廉是回歸天界,變回神了。眨眼就過了五年多,然而人類又有多大改變呢。頂多是教會少了幫人軀魔的機會,教皇的惡行更是令人們對教廷的尊敬進一步下跌。

教廷並不能完全代表長者。這樣的想法也是有的。

庫洛伊茲輕拍泰德的手,用力說「不可以扯哥哥頭髮。」見泰德依依不捨鬆手了,主教將注意力放回哈克連身上。

「大主教的死和你有關嗎。」

有疑問詞的陳述句。

「死因是窒息,沒有表面傷痕也沒有殘餘毒物,怎麼說都只可能是自然原因吧,然後你在泰德面前討論這種話題沒關係?」

庫洛伊茲移動了泰德讓他穩穩坐在自己大腿上,用雙手捂住小孩耳朵。於是泰德依樣畫葫蘆也抓住米卡傑的兔耳。

「噗嚕嗶呀!」

當然誰都沒在意小龍的不悅。

「我也在皇室大的,親身體驗過暗殺。西塔溫室裏有用來制附子藥材的草烏頭,劇毒無比,能殺人不留痕。平常有拉普拉多看著,但他一去第四區就發生這種事...太巧合了。吉歐大主教還很健壯的。」

「吉歐大主教人緣這麼好怎麼會呢。連被誣陷十年淪落到被各方追殺的庫洛伊茲主教你都能原諒他,和他有說有笑,我看真沒什麼人有動機做出這種可怕的事呢。」

哈克連眼神無辜笑得人畜無害都不知語氣是真誠還是諷刺。庫洛伊茲突然把眼前的笑臉和多年前消魂對他舉起鐮刀時的笑臉重疊。那笑容都帶一種狂氣,同時具備小孩的天真和殘酷。比起那些貪圖個人利益的小奸徒,往往只承認自己絕對不可動搖的正義的人才最可怕。聽不入其他聲音,什麼都可以犧牲捨棄,失去越多便越不怕失去,毀壞過更肆無忌憚去毀壞。他們有在滿途荊棘中走到最後的決意,是最難纏的對手。

雖然到目前為止還算同盟關係。

「你想怎樣。」

庫洛伊茲放下捂住泰德的手,帶保護意識把孩子摟緊。米卡傑掙脫了泰德的握力跳上哈克連大腿,用抓子瘙癢後頸。

哈克連幫小龍順毛。

「接下來我需要教廷的控制權。半年...不,順利的話三個月就可以了。我想當上大主教。」

「然後?」

「然後我會做些不能被原諒的事,然後你們來趕走我。」

「我沒有協助你的理由。」

「看在我和櫻花讓你和米蕾婭夫人平安舒適地在這裏生活,就當是還個人情給我吧。再者,現在大部份奴隸可都是拉古斯遺民啊...想像一下,若然沃夫蘭是個稍微變態一點的老頭,米蕾婭夫人或許十年來都得戴著頸圈為他暖床呢。」

「你...!」

說得如此直接難聽,連以冷靜見稱的庫洛伊茲也把持不住,反手扯起對方的白衣領。哈克連輕輕搭上銀髮男人的手臂。

「你嚇到泰德了。」

回頭看見泰德被神父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全身僵直,庫洛伊茲馬上放手轉為安撫受驚的孩子。

可哈克連沒打算就這麼放過他。

「只要米蕾婭和泰德平安就怎樣都好嗎,你這偽善者。沒發生在夫人身上不等於這種事沒有每天以千萬計在上演。你的兄長若在,愛民如子的他會說什麼呢。反正骯髒的事情都由我和櫻花包辦了還不用勞煩你動手,請最應該在意和最有責任在意的你稍微替拉古斯的國民想想吧。還是連點個頭都太難為你那高尚的道德觀了?」

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怨氣。那本應就不該是他和櫻花的包袱。

受不了對方灼熱的目光,庫洛伊茲率先移開視線。和年齡經驗無關,意志的堅韌取決於一個人所背負的重量,而這一回合中,庫洛伊茲輸得徹徹底底。

但他明白。畢竟他也背負過偷取潘朵拉盒子的罪名而受千夫所指。世人的評價無損他去保護該保護的事物的決心。十五年前若他把提亞榭交出去那就能什麼都不管輕鬆地活下去吧,正如眼前的金髮男人隨時都能放棄那根本和他無關的目標。驅使他們自願走上刑架忍耐那無間拷問的,是相同的感情嗎?

也許最殘酷的神既非費亞羅廉也非長者,而是掌管良心的夏娃。

庫洛伊滋又將泰德摟緊了一點。

「別牽涉到提亞榭。其他的
...辛苦你了。」

「他是泰德,不是提亞榭。」

哈克連站起來,整理被扯歪的領口,拉直自己的長袍。

「而且我還有我的底線,未至於墮落到利用泰德......」金髮男人甩了甩頭,帶動辮子擺動。「將來女帝或我有什麼失控,就拜託教會和米迦勒的主人了。」

踏步離開時,被童稚的聲音叫住。

「米卡!」

褐發四五歲的孩子向他伸出手,似是要抓住什麼。

米卡?

舉手摸摸自己的頭頂,果然捉到一隻粉紅色的生物。
紫紅色的眼睛閃著類人的才智,當中蘊含擔心。
小龍蹭蹭自己的手。

「嗶呀...
它說。

據說修倫古龍能看見人心的黑暗。

多久沒試過這樣放鬆戒備,雖不是笑,哈克連眼角下垂,柔軟了輪廓。

「謝謝你還相信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卡斯托魯走進供奉消魂神像的高塔時,自家的徒弟已在那裏。哈克連雙手抱拳,閉目仰頭,跪在消魂像前不發一語。夕陽透過彩繪玻璃,灑落一地瑰麗,同時將男人純金的發絲照得燦爛閃爍。背陽,男人的剪影彷佛捆了一層光邊,莊嚴聖潔。

聽到漸近的腳步聲,哈克連打破祈禱姿勢,站起來轉向自己的師傅。

「卡斯托魯司教。」

恭敬的語氣和態度與當年的見習主教一模一樣,只是那眼神成熟沈鬱了許多,由衷的笑容也不復見。卡斯托魯想起遇到拉傑特前的昕爾少爺。

胸口不禁一陣悶痛。

「我打擾你了?」

「哪有?向消魂祈禱這種行為,本身就是笑話。」

掌管靈魂的淨化最後自己的靈魂卻被黑暗侵蝕殆盡,消魂擁有最諷刺的鬼神能力與結局。
但你看起來如此認真——沒有說出口的,卡斯托魯硬吞下肚,因為又何必拆穿。

「我聽庫洛伊茲主教說了。」

「嗯。所以卡斯托魯司教是來勸退我的?」

「不,正相反。拉普拉多和蘭瑟我會儘量幫你說服。」

哈克連嘴唇微張,漏出輕聲的「呀。」

「沒有了暗徒和使役魔,教會對民眾的重要性已大不如前。將來空咒越是普及,民眾的信仰心更越會減退。我明白,在教會發言力大不如前的現在,不做到那地步的話,是沒有足夠力量充當改變催化劑的。」

「司教...

哈克連的聲音顫抖著。

早已習慣被鄙視痛斥咒駡。從最初的父親到最親密的共犯,無一例外。孤身走上自己的道路,每每被指責便把外殼加固一層,擋駕外界的傷害之餘,將自我扼殺於內裏。
能被理解,對哈克連而言是多大的救贖。

卡斯托魯張開雙臂擁他進懷。

「孩子,我的迷途羔羊。我甚至後悔當初勸你到皇室去了。告訴我,我是否對你做成了不可隬補的傷害?在你身上扣上枷鎖把你賣給世界的,是我嗎?」

聲音卡在喉嚨,哈克連只能搖頭,扯了幾口氣,然後多年來第一次,失聲痛哭。

「嗚嗚啊啊啊啊...!」

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毫不優雅的醜陋哭臉。他死死緊卡斯托魯的長袍。蓄了太多的憋屈找到出口,如洪水缺提掏心掏肺一旦開始就停不下。

「我無法再望看鏡子了。」僅存的歐克家自戀最先出現。「鏡裏的人一點都不美麗。黑眼圈好深,我不認識他。」

卡斯托魯輕輕掃著青年的背說我懂。

「現在的我還能直面試煉之橋的黑暗嗎?我一定會怕得抱頭四竄,無法理直氣壯,因為我連對錯都已經分不清。他們會問我的,他們一定會問我的,憑什麼犧牲他們對他們見死不救。我怎能知道我創造的幸福多還是我製造的不幸多?本來就是不能拿到天秤上衡量的事物,我不是神,我憑什麼?我憑什麼?為什麼我有權為了誰誰的幸福犧牲別個誰誰的幸福?」

「孩子,你真傻。」

卡斯托魯將哈克連領到附近的長椅坐下。收斂了自己的失態,哈克連抽出口袋裏的手帕,擦了擦臉。紅腫的眼睛沒辦法,要到明早才會消去吧。

紅髮的司教突然用力彈了徒弟的額頭一下。

「呃!」

「你啊,身為主教竟忘了信仰的基石。『別傾聽初生小羊們的話語。』長者的意志輪不到小羊猜測參透,我們均只是代神行駛他意志的器具。
我們只能做盡自己所能做的,然後相信盼望,等待長者引領我們走往最好的結局。未來如何,不到我們擔心,也不到我們負責。那是神的計算,不到小羊們僭越。」

哈克連低頭不語,看來並未完全被說服。

「若不,讓我來做吧,這不討好的大主教。」

「呃!這...!」

「只是醜人的角色,是誰擔當都沒差別吧?」

哈克連嚇得猝然站起。

「請別!...只有這點...我不可背叛。」

「背叛?」

「我已經毀了某個女孩的一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走到最後。」

向自己的師傅作九十度鞠躬。

「十分感謝,卡斯托魯司教。無論是最初指引我到櫻花身邊,或是剛才的教誨。我詞語貧乏,無法表達那對我來說有多重要。能遇上弗拉烏主教和您,一定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卡斯托魯跟著站起,舉手貼上哈克連頭頂。

「你是神所寵愛的孩子,所以你的擔子比誰都重。他苦你心志勞你筋骨,是要堅韌你的性情磨練你的才能,因為神不會給人無法跨越的試煉。」

「願神守護你。」

____________

哈克連•歐克成了史上最年輕的大主教。

皇帝又是歐克主教又是歐克,正當群眾對歐克家權力過大奪權的流言蜚語四起時,大主教竟挺身指責皇室與歐克家。

「在長者之下我們皆擁有平等的靈魂。奴隸不也和你我是對等的兄弟姐妹?人類擁有人類本身就是錯誤至極,這使我們失去最基本的同理心與惻隱心。一直畏懼於拉古斯和巴爾斯布魯克的兵力,教廷對此惡行充耳不聞,然而默許等同共犯,我們作為神的主教還能繼續沈默下去嗎?

小時候我無法忍受歐克家把人命當作消耗品,不惜與父親斷絕關係到教會修行。長大我期盼以老師的身份引領女帝走上正確的道路,然而皇室對奴隸的苦難繼續不聞不問。如此下去我們將日漸遠離長者的教誨。當費亞羅廉的審判來臨之時,眾生的靈魂必都下墮地獄。

既然我們忘卻身同感受的體恤及施予援手的可貴,我只好以切膚之痛逼迫大家想起。我勒令所有教堂主教及神職人員停止一切禱告、洗禮、婚喪、治癒、告解等的服務,即時生效。神不會拯救心中無神的人,神的大門將會關閉,天國的路途遙不可及,直到我們誠心懺悔吧!直到女帝與所有神之家迷途知返,親口反對違背一切善良正義的奴隸制度!若然奴隸制度沒有錯,世間還有什麼是錯的呢!」

結果簡直可用慘無人道來形容。教會營運的醫療設備全數停止運作。病人被翻出門外,孤兒流落街頭,主教們對患者見死不救。婚禮、喪禮、出生洗禮一切停擺,社會陷入可想而知的混亂,死亡率攀升,弄得民不聊生,暴動在即。被毆打致死的神職人員也不在少數,但暴力始終救不了任何人。

「這就是奴隸一路而來所承受的苦難。」一片詛咒聲中,哈克連推開抱著發燒嬰孩的母親,大聲說道。「針紮不到肉不知痛,你們明白自己的罪業了嗎?」

然後終於,是終於,民間響起支持全面廢除奴隸制度的聲音。

 

______________

 

櫻花打了個寒顫,醒來時天還是全黑。


扭頭望向身旁,雙人棉褥被丈夫卷成了海苔卷,上面突出一頭短金髮。


難怪自己冷醒了。當初果然該聽玉蘭話買兩張單人被。


也不忍心拍醒那安穩睡臉搶回被子,櫻花雙腳擺過床邊落地,走開兩步彎腰拾起地上的棉內褲。穿上,用布料擦抹濕潤的地方。


又走開兩步拾回稍遠的絲絨睡袍,套上,索緊腰帶。


推開陽台的玻璃門又靜悄悄關上,在舒適的白搖椅坐下,前後緩慢地擺動。可惜自己不抽,這氣氛很適合點菸。男人所謂事後哈一根的衝動,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大約是四五點天未亮的最寒時刻。陽台欄桿隱約有層露氣,櫻花搓了搓手臂的雞皮,抬頭看見天頂的獵戶座,預示即將來臨的冬季。


是今天了,玉蘭傳來的口訊說。她將再次到第七區的大教堂,和那半年沒見的男人及其他神之家的代表對質。

第一次去登基他在身後,第二次結婚他訴說祝福,第三次是共同願望實踐的起始,他將在對面。

趁著空檔她其實該多看一次那男人寫的台詞劇本吧,但見鬼,她已夠聽話的了,到時臨場發揮就好。

於是她一直搖啊搖啊,搖到東面亮起第一柱光,搖到開始有鳥啼聲,到天大亮,能看到滿樹黃葉上的鳥影。

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

個人的力量有多大?

修里突然從背後抱住她在她耳邊說早安,打斷了多餘的胡思亂想。
她回以微笑用指尖推開他挨近的唇,問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靠想像沒用,走下去不就知道了。

__________________


是像極女帝壽宴的黑眼罩舊生聚會,第一區的女帝,第二區的修里,三區喬克•羅茵擺起一張臭臉,至今對於沒被女帝選上而懷恨於心。四區的林澤爾•庫拉德拿著本週的占星運程細閱。五區倒不是林布茨,因為姓拉古斯的庫洛伊茲已回來代表正統的神之家。六區的龍•哈烏贊穿起西裝好像小朋友在扮大人,舉止不安小動作特多。如果是以前,這傢伙要怎樣擔當哈烏贊家的暗殺任務啊。

然後是第七區上任才兩個月就弄得滿城風雨的大主教。還是那副一看就讓人來氣的模樣,白晳肌膚和亮澤金髮,完美不帶瑕疵。遠古那句「大概是我天生底子好」縈繞於耳,相當鬧心。

男人環視時視線掃過她,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反而打量喬克。櫻花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從剛才起就一直盯著哈克連看。馬上別過臉,告訴自己她才沒在意,完全不想知道那男人在離開宮廷後過得如何。

等到大家像圓桌騎士圍圈坐下,櫻花清了清喉嚨,宣告議會開始。

「很感激各位神之家的代表及大主教能應邀出席這次的會議。這次會議目的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了。作為一國之君,沒有誰比我更希望儘快讓社會回復秩序,讓人們回歸安居樂業之中。我十分明白大主教悲天憫人的情操,但奴隸制實行已久,和社會各階層建立起千絲萬縷的關係,總不能說停就停,像大主教這樣一聲令下就讓整個社會停擺。」

喬克冷笑一聲,斜眼望向不受影響的哈克連。

「為免離題及浪費大家寶貴的時間,請容許朕先定下今天的議程。
第一,決定是否要對奴隸制做出改變。如是,得決定改變的方法和程度。
第二,決定現任大主教是否適合繼續任職,以及如何讓教廷恢復運作。
請問各位對議題有異義和補充嗎?」

「關於第二題,」手舉半高,庫洛伊茲提出。「皇室應該無權過問大主教的人選吧?」

「女帝和教皇的人選一向都由七家神之家共同決定。根據以往的協議,教皇一職廢除後,教廷的事務應由一眾高級主教共同決定,但大主教總得負上最大責任吧?現在不是皇室提出,而是請七家神之家共同決定搞出那麼大亂子的大主教還合不合適繼續擔當職務。這樣皇室沒越權吧,還是拉古斯家是有別的意見?」

「謝謝你,可以了,庫洛伊茲主教。請記得您現在是以拉古斯家的代表而非主教的身份出席。」哈克連大主教舉起手掌示意銀髮男人退讓,然後望向女帝。「我對議程沒有意見。」

「我有補充。」第三區的喬克插嘴。「我覺得有需要相討如何阻止類似事件再次發生,以及哈克連大主教有沒有被問罪的責任。」

「合理。」櫻花點頭,帶動頭頂的白金皇冠抖動。「可歸立為第二項的副題。大主教有什麼反對嗎?」

「沒有。我也覺得很合理。」

在喃喃的贊同聲中,庫洛伊茲看看穿金邊黑裙戴雙頭蛇臂章的女帝,又看看套黑領白長袍的大主教,想這兩人真不愧為老師學生,竟連撲克臉都如出一轍。

「那麼我們開始吧。」女帝輕拍了兩下手,將眾人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請容許我先代表巴爾斯布魯克家說明第一區的情況。第一區作為空咒最普及的地區,許多以前由奴隸擔當的工作其實早已被空咒機器取代,即使全面廢除奴隸制也不會有大問題。另一方面,第一區作為最富庶的地方,擁有奴隸的民眾也不在少數。奴隸大多是貴族飼養著的觀賞用玩物或私人護衛,當然也有集中在紅燈區這等灰色地帶的奴隸...

停頓,喝了口桌上的花茶回氣,女帝用更響亮的聲音繼續:
「就我個人,代表神之家應有的榮耀而言,情理道德上都無法反對定大主教提出的『人皆生而平等』。我軍也有出色的黑魔法師和前奴隸,他們為軍隊賣命對帝國忠心耿耿,我怎能否定他們的付出?藉著廢除奴隸制,也正好可作為整頓第一區風俗的契機。至於私人擁有的奴隸,只要貴族肯將奴隸轉為受薪聘用的,雙方你情我願,法理上也不會干涉。深刻考慮後,朕是贊同廢除奴隸制的,並可在第一區實行。」

大主教細聲說了句謝謝,女帝卻冷淡回應。

「我只是陳述客觀事實和進行合理分析,得出的結論和大主教您並無任何關係,用不著道謝。倒是,請問第二區的歐克家有何看法呢?」

櫻花對修里和對哈克連完全是兩種不同面孔。女帝對丈夫露出鼓勵性的笑容,剛才的陰霾一掃而空。

修里撥了一下頭髮自信滿滿地站起。十六歲代表畢業生致辭時已經有模有樣,當上皇帝後對當眾發言更是駕輕就熟。

「歐克家一向都熱心慈善,在公義的鬥爭中不遺餘力。大主教前些時候說歐克家草菅人命,那真是不盡不實的指控。誰都知道作為軍人世家,我們爲國家付出得比誰都多!也許是大主教一直放不下小時候被趕出家門的陰影,對歐克家懷有偏見。我已和家族相量過,歐克家不單一致同意廢除奴隸制,更會帶頭聘用前奴隸,讓他們在歐克家和旗下的空咒機器廠房工作,給予他們優厚的待遇。」

「真是上好的主意!」女帝一反常態用小鳥依人的嬌柔聲音附和,讓庫洛伊茲聽得渾身不自在。「如果決定廢除奴隸制,皇室也會帶頭和應,聘請前奴隸的。」

「這不行!」喬克用力拍檯,站起來和修里對峙。「以前消耗奴隸最多的歐克竟然說出那麼大義凜然的話來真是笑死我了!都不知你們兩個歐克是不是串通的!對現在的歐克家而言當然是越多受薪的人越好,市場越大消費者越多就會有越多人購買空咒機器吧!但第三區可是水源充足土地肥沃,以農業為重的地區。全國達千萬的奴隸有四成都在第三區啊!沒有奴隸的話,你知食物、棉花等基本物資生產成本會上昇多少嗎!絕對不行!」

「先坐下吧兩位。」櫻花適時幫有點不知所措的修里解圍。「第二區和第三區的立場我們都很清楚了,不如先聽完全部人的意見再作決定?請庫拉特家發言吧。」

喬克和修里各自對瞪,緩緩坐下。對空氣中的火藥味不以為然,林澤爾喝了一口自帶的第四區花茶,滿足地吁氣。

「神的時代結束了。不止我的叔父,庫拉特家許多人都預見了這一事實。」

開口竟然是這等意義不明的句語,眾人滴汗。

「人類是時候離從神靈的羽翼下走出來,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了。」

「呃...那個...庫拉特先生...

「庫拉特家會繼續運用我們的天賦爲大家研究疾病的治療。但可以的話,還是希望大主教能盡快恢復教廷的醫療服務。最近來第四區求醫的人多到不成話啊...我們」

「庫拉特先生...

「我們都應付不及了。」

「庫拉特先生!」

女帝終於大叫。

「是?」林澤爾又喝了一口茶。

櫻花頓時湧現一陣無力感。

「嗯...就是...我也明白庫拉特家的辛苦。但現在希望林澤爾先生能發表一下庫拉特家對奴隸制度的立場...

「其實第四區奴隸不多的說。至少庫拉特家沒有怎樣使用。藥物實驗都是患者自願參與的。」

也對...櫻花想。不然當時雷姆也犯不著冒險誘拐途人(包括自己和泰德)去培育伊甸之花了。用奴隸的話就能大大減低被發現的風險。

「所以...庫拉特家的立場...

「請教廷盡快恢復應有的服務,奴隸制隨便怎樣都好啦。還有,昨晚有土星凌日,占卜表明今天不宜開會,任何討論都將是毫無意義的,請大家快點完結吧。」

... ...」「...」「...
...
... ...

「嗯...那麼...」女帝又清了清喉嚨。「謝謝庫拉特家的發言。請下一位,拉古斯家?」

氣氛續漸恢復正常。大家(林澤爾除外)很專注期待地望向庫洛伊茲。

「我的話,當然是希望立刻廢除奴隸制。女帝多年前已證實拉古斯戰爭是無理的侵略,現今帝國不但對拉古斯沒有賠償,還繼續以奴隸制繼續剝削拉古斯的前民,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拉古斯戰爭的責任並不屬於今天的討論範圍。」女帝重拾威嚴道。

「奴隸制在戰爭前早就存在了,第三區許許多多奴隸都是各家農民世代養著的,以前拉古斯也有奴隸,又不見你抗議?你到底是反對奴隸制還是反對拉古斯前民當奴隸啊?」喬克也順勢挑眉質問。

庫洛伊茲瞬間理順思路,大聲回答:「兩者皆是。第一,我主張強制把拉古斯前民貶為奴隸是不合法不合理的,請帝國立刻更正並道歉。第二,我的價值觀,不,作為一個人的基本道德,實在無法認同人類支配人類這種行為。但廢除奴隸制影響確實不小,我認為可循序漸進地實施。」

「辦法是決定後才討論的,你的立場我們都清楚了。」不知第幾次櫻花又重複相似的話語。她發覺自己真的很討厭開會,所謂的控場能力就是不斷把離題的大家拖回主題上,活像在倉鼠輪裏奔跑,沒有進展,悶都悶死了。

「那...那個...!」在腦內預演了無數次,但真的輪到自己又緊張得口吃,龍•哈烏贊握緊雙手試圖平服心跳。「第六區的奴隸使用量不多不少,空咒機器也仍未普及。如...如果廢除奴隸制的話會對民生造成一定影響。可以的話,我們傾向保持現狀。」

「說完了?」

還想補充的龍被哈克連大主教一句壓下去,只能嚥一口水,乖乖點頭。見他閉嘴了,金髮男人拿出了木雕十字架,座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第七區除大教堂外也是工業區,私人擁有或在工廠勞動的奴隸不在少數。為少數者爭取權益時,必定會影響到既得利益者,但這又何曾動搖過公義的本質?奴隸制是不對的。有什麼異議,不妨對著這十字架大聲說出來。」

氣焰囂張的喬克看到十字架後,也不自控地軟了態度,閃縮避諱。沒有人敢公然當著長者說奴隸制是公義的,畢竟費亞羅廉曾經顯現,大家對神靈仍有一定的敬畏。

「那麼。投票吧。」女帝說。「支持廢除奴隸制的請舉手。」

「我棄權。」林澤爾提醒。

女帝、歐克、拉古斯和大主教,從會議開次前就註定的多數,正正驗證了庫拉特家預言的準確性。沒有意義的會議,不過是做樣子。

喬克氣得要離席抗議,大喊說不會承認這種結果。

「羅茵先生請留步。不一起討論實施的方法會對第三區更不利喔?」

收起笑容,女帝那不再是撲克臉,而是帶強烈惡意的虛空——膽敢不聽朕說完就擅自離開?眼眸裏細訴無數種令人粉身碎骨魂飛魄散的黑暗。

喬克著魔似地坐回椅上。

「結果已很明顯。大家‧都同意廢除奴隸制呢~」

『大家』的重音分外清晰。

「接下來是具體要如何實施。正如我剛才所說,第一區可以馬上廢除奴隸制,我想第二區也一樣?」

修里配合地點頭稱是。

「至於第四、五、六、七區,我提議增設奴隸稅,稅金將用作補貼放棄使用奴隸的商人廠家,以及資助願意聘用前奴隸的人。以私人名義擁有奴隸的也要納稅。稅金將續年增加,直到第五年全面廢止奴隸制。由於勞動成本的改變必然導致通貨膨脹,帝國在這幾年會增加開支補助貧困的民眾,如何?」

「關於立刻解放拉古斯的前民...

「戰敗國給朕閉嘴。」

若說女帝的虛空令人不安,現在的溫怒便是絕對恐怖。女帝提起顯現藍瞳的右手,灰白蔓藤狀的觸手迅速從拉斐爾之瞳飛延而出,直刺向發言的庫洛伊茲,僅在男人喉頭數釐米前停下。粉色的瀏海遮蔽女帝雙目,庫洛伊茲分不清說話的是拉斐爾還是櫻花。

「世上已不存有拉古斯國。單是廢除奴隸制已搞得帝國雞犬不寧,你還想得寸進尺嗎,菲亞•庫洛伊茲。」

她很厭惡。極度厭惡。只懂隔岸觀火手不沾塵的人,還敢指指點點空有張嘴說漂亮話,教訓她、批評她。他們憑什麼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爲世界付出。

眾人再次被女帝的氣場震攝,唯獨哈克連忘了基本的掩飾,擔心地喚了她名字。

「櫻花...

「無禮!朕的小名豈是你可隨意直呼的!」

哈克連事後回想,極端的情緒起伏,分不清真假的表情,那時的櫻花已開始遊走在壞掉的邊緣了。

到了這地步,誰都清楚這不再是一場會議,而是單方面的通知。

「第三區生產基本物資,價格波幅過大會嚴重影響民生,所以可以酌情處理。私人擁有奴隸的照樣徵收額外稅項,但農地則全數免稅,省下的稅金用以支付農奴,慢慢改善他們的待遇。」

能慷政府的慨又能拖延時間謀想對策,喬克•萊茵想反正不增加生產成本,便點頭了。

其他人一聲不響。只有修里一個人完全狀況外,好奇看著拉斐爾之瞳從櫻花手上退去。

越拖下去櫻花越有機會失控,今天真是不宜開會。哈克連站起鞠躬道歉,一心想儘快結束會議。

「既然已達成共識,女帝和神之家同意朝完全廢除奴隸制的方向努力,教廷會立刻全面恢復運作的。而關於議程的第二項,我會爲造成社會混亂負上全責,引咎辭去大主教職。」

「你也不必再在教廷裏代表皇室了,朕會另覓人選的。」

「是。」

「說實話,由於教廷獨立於帝國和神之家,其實朕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確保同類事情不再發生。但今後帝國必然致力發展治癒空咒,並著手提供無宗教背景的教育、福利、婚姻等服務,意圖爲人民提供更多選擇並制衡教廷的影響力。至少,不能讓大主教一時意氣用事便能癱瘓社會。羅茵先生有沒有補充或反對?」

「我覺得該讓神之家有彈劾大主教和女帝的權力。既然能選出,就該有相應可移除的力量。」

櫻花掩嘴呵呵的笑了幾聲,聊有興致地瞄看這還有膽量公然挑戰她的男人。

「可以啊。女帝和教皇本來就是神之家一致選出的,如果一致同意的話,要彈劾也應該呢!當然前提是一致同意,當中包括女帝和大主教本人。」

怎麼會有願意彈劾自己的人呢。神之家的權力根本就制衡不了誰——無論是前任教皇或沃夫蘭,不都肆無忌憚殺人放火。反倒是戰後巴爾斯布爾斯一聲令下哈烏贊家就得乖乖交出當主首級。無論表面的制度如何,做主的永遠是兵權和金錢,人類歷史上千年如一日。

喬克•羅茵臉都紅了,拗不過女帝,自負的當主把怒氣全數發洩在哈克連這始作俑者身上。

「他呢!」指著金髮的大主教。「死了那麼多人經濟損失如此大,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放過他吧!」

「雖然不甘心,但大主教他並沒有違反帝國的法律呢。至於教廷內部有否指引或處罰,我就不清楚了。總之,帝國沒有插手的道理。羅茵先生要是不服氣大可透過正規途徑對大主教發起訴訟。不然致函第七區要求教廷秉公辦理也是可行的方案?」

四票的大多數,大主教對女帝的忽然順從,滴水不漏的袒護...一切一切都說明事情早有預謀,而今天的會議只不過是場鬧劇。女帝的獨裁比起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先是一步步侵吞教廷和神之家的權力,在廢除奴隸制群眾更需依賴空咒時,女帝又能透過和歐克家聯姻獨攬空咒技術,陰乾掏空各區經濟。這是多年以來設立的連環計,明白過來的羅茵,只得硬忍下今天的屈辱,開始盤算之後的對策。

於是,戰爭的種子再度被撒下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一年,女帝誕下公主,普天同慶。女帝和皇帝抱著初生的嬰兒到第七區去接受拉普拉多大主教主持的洗禮。根據傳統,公主繼續以花為名,取施特蕾列滋婭莉莉巴爾斯布魯克,眾人稱莉莉公主。

第二年,第三年。
第四區和第五區比預定更早廢除奴隸制。林布茨家靠早期和奇古涅博士建立的關系,得到技術支援發展應用空咒,成為繼歐克家後最大的前奴隸僱主。庫拉特家繼續研究擅長的藥物,聽聞有前奴隸願意簽賣身契親自當試藥的白老鼠,令醫學發展迅速。

第四年,第五年。
第六區和第七區過渡得八八九九,重稅下飼養奴隸的成本遠比轉為有薪聘請平民為高。社會出現了前奴隸聚居的區域,以及只供前奴隸子弟就讀的學校。雖然他們大多仍從事低下層工作,但他們有了離開僱主的選擇,也有了將來孩子能脫貧的盼望。奴隸管制局正式廢除,第三區自行營運奴隸頸圈的控制。開始有奴隸從第三區偷渡到其他區域尋求庇護,女帝下令一律賜予自由。他們也樂於爲女帝提供第三區的情報。

第六年。
女帝詢問第三區私下招兵買馬的企圖。第三區單方要求要成為自治區,保留實行奴隸制的權利。他們嚴格控制出口,囤積糧食,並拘留了境內的帝國派員。


女帝說不會談判。


「櫻花大人,那狐狸說要再等一下...盡可能以談判拖延時間。帝國的軍糧儲備不多,若然開戰破壞了農地很有可能引發全國飢荒的。」


蘿澤婭馬妮露女帝從滿桌的文件資料抬頭,見進房的是玉蘭,變招手示意她過來。草草整理起一疊地圖和軍令,女帝站起遞給在桌子對面的琥珀。


「麻煩你拿給歐克元帥過目,沒問題的話就請他簽名然後送回來。還有,拜託你幫我帶個話,讓修里在歐克家繼續待一會吧。奧魯莉?」


「是!


櫻花身後的女侍放下茶壺應答。


「帶上莉莉,你和琥珀一起到第二區去和皇帝回合。這段時間麻煩你和梨花照顧公主了。」


「可是,我和琥珀都去的話,誰留下來照看您呢?」


「不會很久的,有玉蘭和庫洛洛在就可以了。來來,快去準備吧。現在可刻不容緩啊。」


目送自己的侍女和向修里借來的管家離開(奧魯莉在關門前不忘叮囑女帝各樣小心),櫻花這才繞過桌子將玉蘭推到椅子上,自己則坐在桌面,掃跌幾枚文件,紙張緩緩飄落。


「辛苦了。哈克連現在位置?」


玉蘭彎身想拾起文件卻被櫻花阻止了。女帝親自幫她倒了一杯茶,玉蘭只得接過乖乖坐好。

 

「最後一次聯絡,他在第三區最西城鎮,也送來了當地哨兵配置的資料。」

 

「讓他馬上離開,回第七區。要開戰了。」


玉蘭連忙放下茶具,表情慌亂。


「櫻花大人!雖然那隻狐狸是很討人厭,但我覺得他說的話還是有點道理的...一直以來您和他都避免大規模的戰爭,再等一下的話...

 

「再等一下也無補於事。五年來第三區都在集結前戰鬥奴隸和雇傭兵,又在囤積糧餉,拖下去只會越發壯大。若說這十年來我學到什麼,就是世上沒有不流血的戰爭。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我很累,等不下去了。」


女帝解開緊得令她頭皮有些發痛的辮子,楊鬆了,用手指梳理及腰的長髮。舉止間櫻花瞥見手背上的白蓮,驀然停下動作。她用左手撫摸那稍有褪色的刺青,又舉起右手端詳。


「玉蘭。如果我不再是值得你事奉的君主,請務必一定要離開我。」


「您在說什麼啊!」玉蘭上下拍動雙臂,著急要表達內心的真摯。「玉蘭這一輩子都只有櫻花大人您一個主人!我不管別人說什麼,無論發生什麼事玉蘭都一定會站在櫻花這邊的!」


「即使是現在,和當初已面目全非的我?」


伸手兜住玉蘭的面,用拇指憐惜地抹過侍女的眼角。櫻花閉眼,傾前用額頭貼額頭。玉蘭能感到女帝呼在自己鼻尖的氣息。


「人為什麼要長大呢。」


輕到近畿聽不到的嘆息如煙般裊裊飄散。

玉蘭遲疑地,不再管有否僭越身份,舉手環過女帝的肩抱住。


「櫻花大人...我覺得,小孩的純真一點都不值得羨慕留戀。飯來張口的幼獅自然不需獵殺。那種無垢建立於無知,是因為有大人撐起了難挨和艱苦的事情,小孩才能於誰都不傷害誰夢幻到不真實的世界裏生存。


比起以前那個會偷溜出皇宮,能無條件相信別人的櫻花公主,我更尊敬更喜歡現在的櫻花女帝。勇氣不是不害怕,而是害怕得要死時仍敢去做正確的事。剛毅不是不折彎,而是被暴風折彎打斷無數次後繼續向上生長。經歷嚴寒,褪去青澀葉子,這才是櫻花滿開,您綻放得最為豔麗的時刻。


我從您身上看到了勇敢、剛毅和美麗。如果連您都不值得我事奉,那世上還有什麼是玉蘭能相信的呢。」


櫻花在玉蘭的擁抱裏放鬆了身體。
良久,女帝開口,聲音由小漸大宣告:


「我是蘿澤婭馬妮露櫻花巴爾斯布魯克。我是巴爾斯布魯克帝國的女帝。不需長者的祝福,不需哈克連的認同,不需國民的讚許。我的正義由我來實踐。就算是錯誤的道路,我也必先走到終點,才承擔之後所有責任。」

 

張開眼,對有點愕然的玉蘭微笑。

「開壺清酒來。請你繼續見證櫻花盛開的姿態吧。」

_______________


開戰後的第二晚,櫻花換上黑色長裙,騎上黑色的庫洛洛,融入漆黑的夜深。

飛越第一區的燈火輝煌,跨進以河流為界線的第三區。在邊界紮營的是帝國軍人,他們奉命等待著,還沒開始進攻。

庫洛洛振翅飛過。

再深入一點的瀕河山脈是第一重天險。進攻時要先渡過河流上游的湍急,然後面對山嶺交錯唯一的隘口。自古以來山關都是兵家必爭之地,過了這咽喉點就就是一片平坦的農田,如此軍事險要當然有重兵駐守。向下望,能見到山間的軍營,停泊著數十隻飛空艇。

軍營裏有十多歲的少年兵,有不自願的奴隸,也有為生計賭命的雇傭兵。

櫻花舉起右手,感受力量從手背透過血液遊遍全身,再反彈回掌心。儲蓄的力量越發強烈,腦袋一片空白,被封印的記憶隨熟悉的感覺蘇醒。

啊啊,是的。她做過同樣的事。她本來就是被製造出來的衛星兵器,五歲時炸毀了六分一的拉古斯,殺了好多好多無辜的人。儲力、放開,儲力、放開。這些都不困難,身體仍殘留當日的記憶。殺人,早不是第一次了。

她有意識地把手上的力量球推向地面。閃光大現,沒有爆炸聲,也沒有慘叫聲。再次向下望時,本來的軍營已化為冒煙的焦土,險要的山關平坦了不少。

沒有想像中的悲痛罪咎,只有心如止水的漠然。
眼睛是乾的,她沒在哭,很好。

「繼續吧,庫洛洛。往南邊去。」

女帝乘著龍朝情報上各處軍事要塞前進。儘量避開城鎮和儲糧倉,精密的力量控制對精神造成極大的負擔。

但無可避免的,總有和大城市相連的軍用設施。女帝一路前進到擁有第三區最大空航機港口的第二大的城鎮。

是什麼陰差陽錯還是真的感應到熟悉的空咒波動,她竟然打偏了,如同當年每發lv.7090多的轟炸中唯獨那一道對提亞榭的攻擊是lv.10

跟隨預感,她蹤身從庫洛洛的背上躍下。

哈克連真的以為那帶羽翼從天而降的女性是天使。

剛才架起空咒屏障幾乎把全身的力量抽乾了才勉強擋住突如其來的爆炸。哈克連把懷中的少年摟緊些,單膝跪地抬頭仰望在五米外降落的人影。

熱風扯得她粉髪飛揚。靠在頹垣敗瓦火舌上騰的背景,哈克連終於認出這多年不見一襲黑裙的女人是誰。

「櫻花。」

「哈克連。」

然後彼此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出於治癒空咒持有者的本能,以及「想當醫生」的兒時志願,櫻花踏前幾步,用剛才炸了空航機港和險些殺了哈克連的手,為男人抹去臉上的灰塵與割傷。

「玉蘭不是叫你走的嗎?你在這裏幹什麼?」

金髮男人將懷裡的少年展示給女帝看。十二三歲的男孩,黑髮黑瞳,手裏握著教會的手製護身符——造工比泰德的詛咒娃娃精美得多,能明確認出那是可愛的兔子。

「這孩子叫尼古拉斯。五年前教廷暫停醫療服務時,他隻身由第三區跑到大教堂求我們去幫他母親治病。一退了大主教的職務我就立刻帶上治癒系的修女過來,可惜還是趕不及。之後我就留在第三區當巡迴主教了。」

尼古拉斯用憎恨的眼神瞪著櫻花。

「這裡是...

「這裡本來是孤兒院啊。」

哈克連指著櫻花背後崩塌了還在冒煙的建築物說。

「這算什麼。」

血湧上腦,頭頂一熱,女帝踏空了一步,差點跌倒。
耳鳴不斷。情感的衝擊加上過度使用拉斐爾的力量,衍生出後遺症。人類的身軀本來就不能承受天使的神力,可況這具複製出來的瑕疵品。

穩住腳步,櫻花扶額說:
「說好的,我們沒有獲得幸福的資格。說好的,陪我走到地獄盡頭。到頭來卻是你先受不了良心責備跑來玩巡迴主教遊戲了啊?學當年的弗拉烏跑去拯救小鬼頭的母親了啊?」

哈克連爬起來,把尼古拉斯護在身後。

「櫻花...為何急著開戰呢。」

「你不懂。」櫻花搖頭。「那天莉莉問我,什麼是『奴隸』。」

「莉莉...是公主嗎?」

「我說:『那是不對的東西,媽媽很快就會讓這世界不再有奴隸的。』」

「櫻花,再等一下我就能有辦法從內部引起奴隸反抗的。也等了十年不差幾個...

「我沒有時間,不要再等了。我不能讓莉莉接觸這趟渾水。在她懂事前我要爲屬於我的汙穢畫上句號。她的名字是施特蕾列滋婭,我取的。聰明如你,一定知道那是什麼花,而我又對她有什麼寄望吧。」

「你看看你的周遭!」哈克連忍不住張開雙臂示意受波及的街道。「就為了你女兒的純潔!這是可避免的傷亡,不必要的殺戮!」

「閉嘴吧哈克連。這不關乎我女兒的純潔,而在於我對她的寄望。我失去的,我要讓她代替我擁有。」櫻花揉了揉太陽穴,平靜說道。「我和你都不是神,誰都無法預知是你的內部爆破還是我的速戰速決會有更少傷亡。至少這次我終於親自動手,不再假手於帝國軍和無辜的奴隸。這本來就是我的戰爭——蘿澤婭馬妮露孤身一人向世界挑起的戰爭。當初你與我訂下的那道約定,解除了吧。」

「櫻花!」

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哈克連臉色慘白。

「『直到我的願望實現為止。』托你的福,它就要實現了。現在還你自由,去當你的巡迴主教,救助弱小的平民,從今以後我們再無任何瓜葛。第三區主要的軍事設施已經被我破壞殆盡,明天帝國軍就會長驅直入,接管大部分城鎮。挨到天亮就沒問題了,別說你見過我,好自為之,保重,願神守護你。」

「櫻花!」

看她展開翅膀羽尖向上為起飛準備,哈克連身體自己動了起來,奔過去拉住了女帝的袖口。

櫻花的不溫不怒最令他害怕。騙不了人,那是絲毫不再在意他,心死的淡泊。是該說什麼挽留的話語嗎。叫她不要走,向她剖白,陪她走到最後這份心意是他為數不多僅餘的真心。然而聲音卻卡在喉頭,無法傳達。他還能以什麼身分留住她。

櫻花對他緩緩眨眼,然後舉手指向尼古拉斯。

「小鬼頭在等你。你是要把他帶到教會學習當主教嗎?」

趁他回頭分神的剎那,櫻花便已飛走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兩天後羅茵家宣布無條件投降願意接受帝國的一切安排。女帝阻止了想主動獻上當主首級的神之家,只要求喬克盡全部羅茵家的財力物力幫助被解放的奴隸融入社會。

第三區的戰役歷時四天便告結束,後人稱為『閃電戰役』。

蘿澤婭馬妮露女帝登基後的第十二年,奴隸制度終於正式成為歷史。

然而改寫制度困難,要改變人心更難。
即使人類不再能夠擁有人類,也不代表每個人便生而平等。

有的奴隸很幸運,被善良的主人買下,待遇不差,和普通居家庸人無異。解放後他們繼續爲同一家人服務,生活基本上沒有大改變。

有的奴隸一改制就被掃出家門。找工作時常有僱主假藉驗身之名查看應徵者背上洗不去的烙印。一旦發現了就會被盡情壓價,連維持基本生計的報酬都得不到。走投無路去幹非法勾當的前奴隸不在少數。

「他以前是奴隸啊!」

「難怪一陣臭味。小班快過來,不能和那種人玩!」

「犯罪率又升高了啊...奴隸本來就是次一等的生物,女帝到底想什麼啊呀。」

「我的錢包不見了!不用問一定是他幹的吧!低賤的奴隸血統,快叫警察關起來!」

「對不起,本店不招待前奴隸。」

歧視、白眼、嘲笑與威嚇,缺乏平等的機會,無形的壓逼更難提防。
至少也得要一代人,實行普遍教育,才能整體改善奴隸的生活水平。

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啊——
你在期望什麼HE——

女帝在疲於奔命下身體開始欠佳,皇帝開始接替女帝,更積極參與政事。這似乎是巴爾斯布魯克皇室必然的發展史了,和達利婭女帝時代沃夫蘭續漸掌權一樣。皇帝女帝忙著平衡各方的利益,即使想推行標準工資反歧視待遇等種種法案,卻是困難重重又吃力不討好。前奴隸怪責皇室對他們支援不足,巴爾斯布魯克原國民批評女帝無視經濟效益。

經歷了進展緩慢的三年。
坊間忽然流傳出怪異的都市傳說。

「拉古斯的皇回來了。」

最先目擊的,是住在第五區舊拉古斯城禁區邊界的前奴隸家庭。某天早上,女主人如常在冰天雪地中出門收集柴火。陽光突然被不自然的陰影遮閉,抬頭一看,嚇得不輕。

只存在於睡前故事和傳奇中的修倫古龍,零丁一隻,遠離龍群,正在頭頂盤旋。馬般大的粉紅生物越飛越低,最後在動彈不得的主婦旁降落,揚起一雲雪。

「早安。嚇到了你不好意思,我沒有惡意的。」

那是二十多年沒聽過,封印在各位前奴隸記憶深處的拉古斯語。

說話的人抱著龍頸輕巧地從龍背翻下落地,見習主教的藍邊白袍隨動作飄起又落下。定睛一看,這不是少年時代的庫洛姆陛下嗎?年少繼位的庫洛姆當時在國內擁有無可比擬的人氣,主婦還記得陛下在遠處向自己揮手的模樣。同樣的褐髮,五官如餅印倒模出來的容貌又站在她面前,只是少年繼承了媽媽較大較圓的眼睛。

「我叫泰德,泰德•克萊恩,是米蕾婭夫人的孩子。今天只是想來看看媽媽故國的遺址。」

少年小聲有禮,臉上掛著友善的笑容。

「殿下...」主婦是不自覺叫出了她認為合適的稱呼。「現在說拉古斯語是犯法的。」她戰戰兢兢用巴爾斯布魯克語回答。

「姨姨果然是拉古斯人!」少年驚喜地抓住女人的雙手。「我不認為說自己的母語算得上是罪呢,櫻花姐姐也一定不會怪我的。距離拉古斯戰爭不過二十五年,神父也說其實現在還有很多人懂得拉古斯語的,但再不說的話我們的文化就要消亡於歷史的長河裏了。」

「殿下...你是回來...救我們了嗎?」女人猶疑著,最終還是說起了塵封已久那讓人懷念到落淚的言語。

「我不是什麼殿下啦...」少年不好意思搔頭道。「但可以的話,我真的好希望能還給拉古斯人我們應有的家。我們值得擁有自己的歷史繪畫和語言,不該這樣每天看人面色活著。」

主婦在喉頭嘶鳴,抓得泰德雙手發痛。

在那之後七區周圍都有人看到了:以天之御使的幻獸爲坐騎,頸飾鑲有米迦勒之瞳的少年。他避開大城鎮,總是在鄉郊從天而降,呼籲拉古斯前民活用自己的語言,請求他們團結,向帝國表達重建故國的請求。

當米瞳認定新主人,朝天空發放高入雲霄的紅光時,前拉古斯人民沸騰了。

「那是拉古斯新皇誕生的預兆啊!米迦勒大人仍未捨棄我們!」

「殿下是,米蕾婭夫人受性靈感染而誕生,能駕馭修倫古龍,受天命所歸的帝皇!拉古斯復國絕對是長者的意志!」

「泰德殿下萬歲!如其過著這種遭人白眼,做次等公民的人生,我情願誓死追隨泰德殿下,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當他們被侮辱他們開始還手。
當他們被欺負他們開始罷工。
雙方摩擦加劇,衝突事件無日無之。

社會氣氛如箭在弦,見慣的日常變得脆弱不堪。誰都在等待一個觸發點打破搖搖欲墜的均衡,讓一切回歸風雨飄搖的時代。

在這時,從小看著他大的哈克連哥哥親手交給泰德一封信。

信封空白沒署名,背面以雙頭蛇的紅火漆密封。

「我無法偏袒,況且這不再是我的戰爭了。」哈克連摸摸泰德柔軟的頭髮說。「喜歡做什麼就去做吧,我會以朋友的身分支持你。但同時我也以朋友的身份懇求你,別對她太苛刻,她已經夠可憐的了。」

拆開信,上面只有兩行秀麗的花體字:

「方便的話,能先以朋友身份單獨談談嗎?兩天後早上九時,我在浮島D34等你。」

信紙夾住一朵干櫻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浮島D34在第三區領空,是個直徑只有百來米的超小型孤島。沒有空咒資源,沒有稀罕的價值,是塊無人問津的處女地。

既然信裏寫著單獨談談,泰德便連形影不離的米卡傑也留在第七區,獨自駕駛空行機赴約。即使早到十五分鐘,櫻花也已在島中央的空地等待,梳理著庫洛洛的毛了。等泰德降落好,櫻花沖少年笑笑,輕拍黑龍的頭顱,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庫洛洛聽罷點頭,退開幾步,拍翼飛遠。

「對不起,明明說好單獨赴會,但我不太擅長駕駛空行機,所以讓庫洛洛載我過來。」

剛過了而立之年的女人歲數比泰德大上一倍。剪裁簡單的單色長裙襯托出修長身材和柔軟曲線,櫻花舉手投足都散發著成熟女人的韻味。與媽媽的平易近人不同,女帝是更大家閨秀更優雅的存在,高傲冷豔,像遙不可及的高嶺之花。泰德突然明白別人所說「姐姐的魅力」,吞了一口水。

「泰德?小時候常見的,我是櫻花啊,還認得我嗎?」

「是!」發現自己失態,泰德連忙回答。「櫻花姐姐你好,自從我六七歲後就沒怎麼見了呢,但我還是認得出的。黑曜哥也常提起你和皇帝。」

「黑曜?歐克家的黑曜?你認識他?」

...啊。因為黑曜先生似乎是,前世的『米卡傑』的家人。他有給我看過相片,但總覺得不太能接受呢...因為米卡傑就是米卡傑,從我出生起它就以那個模樣陪伴在我身邊了。」

櫻花有點驚訝地看著泰德。說起來琥珀好像提過自己以前有個二哥,不過修里從不說。如果是真的那世界也太小了,來來去去都是他們幾個人在主導發展方向。其他人的意願呢?

櫻花恢復了有禮的笑容,但難掩眼裏的疲倦。

「先不說這個了,我今天是來問,泰德到底想做什麼。」

面對年長者正面直拳式的詢問,泰德信念單純沒有退縮,回敬以正直的眼神。

「我想為拉古斯復國。我想說拉古斯語,寫拉古斯的歷史。我想重建第五區,還給拉古斯人應有的家。」

櫻花嘰咕了句「我就知道」,像對不懂事的孩子說教般歎氣。

「老實說,這月來你的行為讓我很困擾。巴爾斯布魯克的內戰結束還沒多久,糧食產量好不容易才上去了點,皇室多年後終於錄得盈餘,但還得受財宏勢大的商家制肘。如果沒有歐克家的經濟支持恐怕我都倒台了。人民還在適應沒有奴隸的生產模式,你卻煽動前奴隸罷工。這樣下去只會一切停擺大家一起挨餓而已。」

對在教會溫室裡長大的十五歲少年來說,剛才一連串的議論基本上和火星文無異。泰德皺了下眉,朗聲說:「複雜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我知道禮義廉恥,我會分對錯。巴爾斯布魯克至今仍欺壓著拉古斯的人民,這是錯的,無可辯駁,應該矯正。」


櫻花突然覺得自己好老,確確切切體驗到代溝。年輕真好,思想單一沒有煩惱,想做什麼能立刻坐言起行。曾幾何時她心中也有熾熱的火,起誓要廢除奴隸制,彷彿連世界的風雨也無法澆熄那股熱情。自己十六歲時也是這麼朝氣勃勃很傻很天真的。

無法說之以理,只好動之以情。

「我明白泰德的心情,但請也明白我對所有人民有著同樣的關愛。為了廢除奴隸制我已經損害了自己人民許多利益,引發了兩場戰爭,死了很多人。我已經爲拉古斯前民做了許多。能不能先讓帝國穩定下來,再用溫和的方式慢慢改善現狀呢?要不然受苦的依然是平民百姓,這樣你明白嗎?」

什麼對所有人民有著同樣的關愛自然是謊話。廢除奴隸制的結果讓她對人性無比絕望,不止一次想若人類死絕了世界一定更美好。

「我聽神父說,櫻花姐姐和哈克連哥哥爲廢除奴隸制努力了十多年,放下私慾克服了重重困難,我很敬佩。」

「那不是什麼值得羨慕或敬佩的事,真的。」

「我也想以你們為目標,竭盡全力爲我相信的正義奮鬥。就算要有所犧牲,甚至違抗櫻花姐姐的意願,我也不會放棄。」

櫻花緊握雙拳,指甲嵌得掌心發痛。

「你放棄了。」

語氣冰如寒霜,不再帶一絲婉約。

「什麼?」

「我說你放棄了。」櫻花幽幽看著少年道。「從你走進地獄門的那刻起。你拋棄了朋友,放棄改變世界的機會。你逃跑了。留下本應是你的責任的爛攤子。」

「櫻花姐姐...這到底...

「別叫我姐姐,泰德•克萊恩。你我本來同年同月同日生,作為我的相對面——拉古斯的皇子,你本該和我一起分擔...不,作為前奴隸你比我更有原因去爲廢除奴隸制而努力。」

「我不是...

「在你轉生前你給大家看的那個夢...那個夢是一切的開端。是因為那個夢我才下決心做到不擇手段的地步。如今你竟回來站在我的對面阻撓我。你有什麼身分資格站在我的對面阻撓我?」

忽然被指責的泰德陷入一片混亂。只好站穩陣腳,分析女帝怒氣的來源。

「對不起,但我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泰德•克萊恩。你所說的那個人應該是提亞榭•拉古斯,他是我的哥哥。」

櫻花完全不理會,指著少年越說越激動。

「你擁有見長者的機會,你能許下一個百分百會實現的願望!你既不回來又不廢除奴隸制,你到底把願望用在哪裏了?!復國嗎?為了能百分百復國你放棄了朋友回憶及和我們並肩努力的機會?你到底有沒有在乎過你留下的人?」

「我就說...

「你知道我為了本應是你的責任的東西,付出了什麼!放棄了多少!如今你回來沒有一聲感謝沒有一句道歉,竟繼續向我索求。」

即使從小被庫洛伊茲和卡斯托魯教導要紳士地對待所有女士,泰德被無情情責罵了還是有點不高興。他舉起手,在掌心喚出一團白光。

「請不要遷怒於我,我不是那個泰德。」

把治癒系,不是攻擊系的空咒,分給了女帝,希望她能冷靜下來。

這個少年沒當過戰鬥奴隸,在一視同仁的教會裡長大。他對奴隸制毫不認識也毫不在乎,成長過程中聽到的都是米蕾婭與庫洛伊茲對故國的懷念,說的是拉古斯語,聆聽拉古斯的搖籃曲入睡。復國是他最大和唯一的願望。

櫻花對上少年翡翠綠的眼眸。和十五年前一樣不含一滴雜質的靈魂之窗,如至清的湖水空能見底,也像無瑕的翡翠通透泛光。

用力推開泰德,女人摀住自己眼睛跪在地上,像跳針的唱片不斷重複:
「是你的錯!是你的錯。是你的錯。是你的錯...

「櫻花姐姐,你的初衷應該和我一樣。因為看到了醜惡自私的現況,想將其改正過來。和以前的泰德,和其他人都沒有關係,一切出於你自己的良心和意願。這是你的堅強,不是別人賦予的。」

本應是安慰的話語,櫻花聽起來卻分外刺耳。

和其他人無關。

欺騙、操縱、開戰、殺人。一步一步走來,她有的是選擇,只是她選擇不去選擇。

「如果對現狀不滿意,不要灰心後悔。你追求的,和我一樣:公義、善良、和平、自由,大家都能幸福的世界。我們不是敵人,只要能互通心意,了解對方的痛苦,那就一定能共創更美好的未來。」

褐髮少年彎身向女帝伸出手掌。

「不要對自己說謊,不要迷失心中的光芒。重要的,是你想要什麼。」

清澈真摯的綠眸簡直比惡魔的咧嘴笑更嘲諷。

櫻花僵住了三秒左右,開始粗聲喘氣。

「我——想要的?——真正——」

然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帝抱頭慘叫。

泰德嚇呆了,伸出的手定格在半空。見面時櫻花的驕傲只是披在身上的皮具。一旦撕毀戳穿,內裏便是千瘡百孔的心和支離破碎的靈魂。勉強維繫住的,在少年輕碰之下迅速崩解離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拉斐爾!拉斐爾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拉斐爾!」

櫻花的眸色在藍與粉之間快速轉換,呼喚聲慘烈得要撕破喉嚨。

泰德嚇到倒退兩步。

女帝的虹膜突然化為深藍,搭上反差巨大的平靜,詭異到極點。

「主人...對不起。唯獨攻擊米迦勒大人這種事,再也不想做第二次了。」

藍色的石頭從女人手背脫出,掉落地上滾開了幾釐米。

回復粉紅眼眸的櫻花雙手撐地,頹然看著右手的空洞快速癒合。
連手背上的白蓮都嘲笑她。

還剩下什麼呢。

「我詛咒你,泰德•克萊恩。」

她小聲說。

「詛咒你終將和我一樣。」

arrow
arrow

    露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