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be trusted is a greater compliment than being loved.
信任是比愛更大的恭維。

George MacDonald

 


 

 

殺人比想像中要困難得多。

必須要有距離:例如道德距離,堅信對方是邪惡「非人」的魔鬼;例如階級距離,覺得自己的種族比對方優越;例如心理距離,有長官在身邊下令,讓人可把責任推卸到長官身上;或是物理距離,從飛機上轟炸遠比用刀子割人頸容易。

若發生爭執,人們可以互相叫囂威嚇,推撞毆打。但說到要扣下扳機,大多數人會選擇「射不中」。越戰時期美軍平均每五萬二千發子彈才殺得一個敵軍。

近距離視線相交時最難下手。雙目對望,知道對方同樣是人,有家庭朋友有畏懼歡欣,同理心便油然而生。

冰炎剛考了紫袍,他們十五歲。

夏碎第一次失控對冰炎怒吼。

「可她是人!」

用冬翎甩纏住女孩,把她推到自己身後,舉手握停刺下來的烽雲凋戈。

冰炎卻在這種時候最溫柔,紅眸裏滿是不忍,語氣很是痛惜。

「夏,太遲了。」

「我要把她帶回醫療班,提爾一定有辦法!」

「再拖延就變成鬼族了。」

夏碎抿嘴不語。

袍級考核沒有年齡限制只測個人實力,可能公會當初也未曾預料會有如此年輕的紫袍,還自帶個如此年輕的搭檔。紫袍能接的任務種類比白袍多出很多,危險性也隨之增加。然而有實力應付,是否又等於心理能承受隨責任而來的壓力呢。

冰炎在扇的斯巴達教育下早就習慣面對鬼族,而夏碎卻是第一次見。

各個世界獨立存在但總有些地方壁壘特別薄弱。報告說原世界某處森林發現了濃厚的鬼族氣息,任務本以徹查性質居多,派紫袍是考慮到涉及鬼族的風險。

他們發現的連鬼門都算不上。與獄界相連的空間隙縫,不斷泄漏黑暗氣息,瘴氣困在樹葉林蔭之間積聚。冰炎封印聯繫,夏碎用風符淨化氣息,任務很簡單便完成了。

荒山野嶺,他們沒想過會有人。

氣息淨化了才察覺,小小的黑暗,躲在巨大檜樹之後。七八歲的女孩,皮膚都還是肉色的,被發現後她本能地惶恐,撲向夏碎,伸出非人的長指甲往他面上一爪。

夏碎僵硬著不懂反應。

「別發呆!」

情急之下冰炎稍微粗暴地用槍柄打開夏碎,轉手攔腰飛那女孩。
雖然不能再稱之為女孩了,即使扭曲才剛開始,她已經是未成形的鬼族。

搶在冰炎下手前,夏碎回過神來,用冬翎甩封住了女孩的行動,與搭檔對峙。

課上教過書本讀過搭檔說過,一旦扭曲成鬼族便會失去靈魂什麼都不剩。他懂,但真的實行起來卻是另一回事。理智上知道搭檔是正確的,但他感情上跟不上。夏碎不明白為何冰炎可以毫不留情。

「夏碎,讓開。你也是袍級,應當知道工作中得維持中立,不可被個人感情影響判斷。」

冰炎抽回烽雲凋戈,將長槍插入地面,顯示自己沒有硬來的意思。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夏碎艱難地問。

「沒辦法了。」冰炎搖頭回答。「你下不了手就讓我來。」

夏碎絕不允許自己在辦得到的事上倚賴搭檔。不能拖冰炎後腿——唯有這點凌駕於他所有糾結。於是夏碎咬牙,把翻滾的情緒全數壓抑,留待之後處理。

「對不起是我失態了。」他轉身背對搭檔,面向女孩。「讓我來吧。」

夏碎抽鞭時沒閉眼。他有責任目擊並記憶。袍級的疏忽、失敗、甚至只是幾分鐘的差距,都可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

處理完畢大腦一片空白。隱約感到冰炎搭在自己肩膀的手,明知是善意安慰此刻卻更令他難受。

林間忽然傳來少年的呼喊聲。

「詠詠!詠詠!不玩了啦!哥哥輸了快出來!一起回家吧!詠詠,不要躲了?詠恩?」

冰炎一拳打在檜樹樹幹上。夏碎想,日本的神隱傳說,原來有這種不為人知的真相。他真的好想哭。



回到學院的西大門,冰炎喃喃說了句「我送你回去。」兩人都沒拿出符咒,並肩沉默步行回白蔓館。冰炎隨夏碎走過白館的中式大門、庭院、走廊,一路送到宿舍房間門前。

「進來坐坐?」

夏碎按著門扉邀請冰炎。自從搭檔後,他們越發頻繁到對方房間,早已默許對方隨時到訪,所以夏碎的約請只是形式上的禮貌。冰炎點頭算是回答,徑自脫鞋走進宿舍。洗了手,熟練地把電熱水壺裝滿,按下開關。夏碎換好便服走到他身邊,兩人靜靜看著水壺等水燒沸。

夏碎悄悄用左手食指圈住冰炎右手食指,進而握住搭檔的手心。

如果錯的是我們,那怎麼辦。」

冰炎用力回握搭檔的手。

「剛才不是

「我不是說剛才。我是說整個鬼族。為什麼單單因為是鬼族就得抹殺呢。」

「若他們不是對守世界虎視眈眈還好說。但他們陰險邪惡凶殘成性,放任的話他們會扭曲破壞我們所珍視的一切。」

「可他們本來也是普通種族,想回到守世界也是自然。不正因為我們每個人也蘊含黑暗的潛質,才會在接觸陰影時扭曲嗎?我們不,你是精靈,你不會扭曲。」

「夏,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我只是想我們未必是正確的。鬼族也有他們的生存方式。」

水燒開了。夏碎放開手,幫自己泡了茶。

「蜜豆奶喝完了,你要茶還是水?」

冰炎幫自己倒了杯水,兩人移師到餐桌前坐好。夏碎低頭靜靜望著茶杯裡上下浮動的茶葉,冰炎知道搭檔並未被說服。

「凡事想太多的話,會沒完沒了。」

「嗯。」

「不是朋友的就是敵人。敵人的話,殲滅掉就對了。」



「至少在工作中應該放下個人立場,這點覺悟你應該要有。」

冰炎說的都是事實。冰炎向來直腸直肚沒有惡意,但夏碎還是被話語刺痛了。

靈魂無垢的精靈都能把世界看得非黑即白,真令人羨慕。可惜人類不那麼高貴,無法將世界看成正邪分明的簡單二元。」

衝口而出的一瞬便後悔。因為即使是冰與炎的殿下也會受傷,他「嘖」一聲別過臉。夏碎知道自己只是遷怒。在深深的自我厭惡中他希望搭檔會踹他一腳,他心裏會好過點。

冰炎只是站起身說先回去了。

夏碎想道歉,但又不知錯的是自己還是世界。



下次任務,冰炎差點認不出自己的搭檔。

「沒事幹嗎戴面具!你又不是情報班!」

「這是祭咒面具。老家在某些儀式上會用到。」

包括落實替身的儀式,以象徵佩戴者不再是自己。有如能劇面具——戴上的瞬間,演員便成為面具,必須忘卻其他身份。

「不影響視線嗎?!」

「如果到現在還不懂憑氣息判定敵我,要依賴視覺的話,那也太對不起你的教導了。我說過會盡全力追上你的。」

冰炎也只能由得他。這搭檔一旦在奇怪的地方下了決定,便沒人拗得過他的固執。冰炎只能從旁確保夏碎不太亂來——雖然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提爾常說他們是亂來雙人組。其實是他們固執的地方太過一致。


那次任務很糟糕。

臨近西之丘邊界的村莊遭到鬼族襲擊,情報班說沒見到鬼王高手。公會只派出了兩紫袍兩白袍鎮壓。

「連妳的十八種形態都認不全,別讓我知道是哪個飯桶情報班調查的,我定種了他。」

冰炎雙手握起烽雲凋戈,槍頭直指面前十來米處頭長牛角的紅髮蘿莉。在旁的紫袍同伴聯絡完公會,結了幾個手印,拍打在地面,瞬即兩名紫袍身下都亮起四方光陣。

「這只算中上的保護法陣吧?」女孩冷笑。「用蠻力就能衝破的小玩意。」

彈了下手指,女孩左右的地面憑空出現兩坨奇怪的形狀,漸漸成型,幻化成牛頭獅身的妖獸,張牙舞爪。

「公會很快就會派人支援,比申惡鬼王,趁現在滾回去你還有救。」

蘿莉形態的比申無視威嚇的紫袍,轉向冰炎。

「倒沒想到會遇見你,真是孽緣。我今次來只是心血來潮到鬼王塚散步,並無意這麼快和你開戰。」

「鬼鬼祟祟來視察,妳根本是畏懼炎之谷的主人不敢動手,裝什麼屁?」

面對冰炎毫不客氣挑釁,比申額頭抽了一下。

「本來打算就這樣回去的,但看你們兩個如此落力地激怒我,似乎很想幫村口那兩個白袍小朋友爭取時間疏散村民呢?看你們越是在乎就越忍不住想欺負,這是鬼族通有的壞習慣。」

兩名紫袍瞇細了眼睛,身體明顯繃緊。

「就陪你們玩到公會增援來臨為止吧。只是不知面對我的鬼族高手,白袍能撐多久?」

比申的皮膚遽然冒起火紅圖騰。冰炎怒吼一聲直衝過去,烽雲凋戈隨主人爆出熊熊殺氣。他知道憑比申的再生能力要纏住兩個紫袍是綽綽有餘,但他沒有時間陪她耗。

夏碎在等他。



趕到去時事情已經結束了。

「夏碎?夏碎!」

看到夏碎站著,還戴住那滑稽的面具,冰炎懸掛的心才定了大半。跑上前抓緊搭檔的雙肩,上下打量他一番。白袍破損不堪,腰際處的白色布料染了血花,怵目驚心

「風之音、水與葉相飛映,貳貳傷回癒!」

也等不及藍袍來看,冰炎馬上念了百句歌。
夏碎伸手搭上冰炎抵在肩上的手,語氣很平靜。

「血不是我的。」夏碎說。「我向巡司報告了,我已確切毀滅扭曲了的白袍阿卡蘭。」

阿卡蘭是另一位紫袍的搭檔,也是夏碎同期的白袍。在白館裡不時會碰頭打招呼,在洗衣房裡閒聊下天、在茶水間一起吃飯……突然那麼簡單就不見了。

「我想向紫袍道歉嗯!」

冰炎抱緊了他,一手環住他腰另一手托住他後腦。夏碎感覺到在顫抖。想想抖的不可能是冰炎,那麼在顫抖的一定是自己。

「我想我想道歉

「不用急。」

「對不起。」

「噓。不要緊,沒事了。」

「很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對不起。」

「是情報班的錯,以及我們身為紫袍的處理不當。你沒有錯,你做得很好。」

「不是。不是的。很對不起。」

他說不出,在那些對不起中,蘊含著至少冰炎沒事的竊喜感。夏碎覺得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高興,真的很混帳。最初的鬼族是人類扭曲而成的,一定是因為人類很自私。

「幸好你沒事。」

夏碎將頭埋進冰炎的肩膀呢喃。



冰炎不是第一次在白館過夜,冰炎倒是第一次抱著搭檔睡。雖然他們沒怎麼睡——夏碎總在快速眼動睡眠中就醒來,每兩三個小時就一次,所以冰炎也沒好覺睡。

輾轉反側了整晚,凌晨四點時夏碎放棄,坐起來開了床頭燈。

「你真的不回紫館補補眠?天快亮了。」

扭了扭頭想拉鬆繃緊的肩膀,夏碎對身旁的人說。

「大不了蹺課。」冰炎挪開還搭在夏碎身上的手臂,眼神迷濛。沒睡醒的呆臉少了平時的犀利,此刻的半精靈更平易近人。「這次夢到什麼?」

「和之前一樣:沒有出口的森林、上次的女孩、三個牛頭的妖獸、還有阿卡蘭的眼神。眼神最難忘。」

冰炎撐起身,將枕頭倚床板擺直,挨上坐好。

「你有後悔考袍級嗎?」

「從不。當你搭檔是我目前做過最對的人生選項。」夏碎扯起嘴角回答。「倒是...倒是你不應該如此相信我。」

...你腦子撞壞了?要我幫你敲回去?」

說完冰炎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的模樣沒半點震懾力。

「對不起,我剛才說謊了。」

夏碎伸手抓起搭檔前髮的那抹紅,幫他繞到耳朵後。當年冰炎的頭髮才剛留到腮邊。

「其實我夢到自己扭曲了,拿著長鞭對上你。」

冰炎這下完全清醒。紫瞳那麼幽幽自嘲,冰炎忍不住在被窩下握緊搭檔的手。連日來的不妥,對鬼族的疑惑、對救不了人的內疚都有,但原來最畏懼的是這個。不說出來天知道他又要打啞謎打多久。

「你告訴我太多:你的真名,你的身份。我若落入鬼族手裡後果不堪設想。你知道我並不如外表溫和的,我有我的黑暗,我曾嫉妒醜惡得差點掐死我的親弟弟。死了還好,一個不為意扭曲了,颯彌亞,我擔當不起的。」

「我父親說過,信任的,就要全盤信任。朋友也得如此,若連搭檔都不信任那不如別搭檔了。」

「你父親信了凡斯。他下場好過?」

……

……對不起。我這幾天真不是個合格的談話對象。」

夏碎從冰炎的掌握抽回手,翻過床邊落地。

「夏,凡斯不信我父親,但你信我。」

冰炎傾身向前喚。他絕不能讓夏碎就此逃走,若不解開他心結這搭檔一定又會什麼都藏起來一個人苦惱。

「如果我叫你闖入漆黑一片的未知洞穴,你會闖嗎?」

「會。」

「如果我在你面前砍了千冬歲,你會聽我解釋?」

會吧。」

「如果我說你染上黑暗氣息沒救了,我要殺你,你會站好不吭一聲任我宰割?」

「一定。」

「那麼,如果我染上黑暗氣息沒救了,我要你殺我,你可會動手?」



夏碎皺眉,表情痛苦。

「夏碎,我相信你會。」

冰炎代他答。

如果那是你的願望。」

夏碎只好點頭承認。

「四樣都能做到的,我想萬中無一。夏碎,我不信你我信誰?若連你都不能喚我真名那我的名字該由誰來喚?」

「好過分啊,冰炎。你都說到這地步我不就只能痛哭流涕生死相許了嗎。」

冰炎的堅持終於換來夏碎淺淺的戲謔。只是,信任歸信任,意外是誰都無法預料的。

「所以,搭檔,來做個約定吧?」當時夏碎堅信自己一定是比較短命那個,這約定他必能佔優。「如果對方在任務中出事,留下那個絕對要將他毀去,即使落到鬼族手中也不能留情。」

「好。」冰炎答應得乾脆。

折騰一晚,天邊泛起魚肚白,窗外傳來陣陣鳥鳴。

「陵墓課蹺掉吧。」夏碎在喉頭低語,繞到冰炎那邊床,硬要鑽進被窩。冰炎只好讓出睡暖了的位置,騰出空間給他。

「好睏啊晚安。」

「已經早上了。」冰炎忍不住吐槽。

「冰炎?」

「嗯。」

「謝謝。」

夏碎閉眼夢囈。

 

[完]

 

 

 


 

 

 

 

不夠五千字卡了我這麼久...
才寫兩篇HE就露出本性寫回這種陰沉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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