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事,了猶未了,不如不了了之。

 


 

世上沒有甚麼是永無止境永恆不滅的,他心中了了。

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室內茶會。他喝著蜜豆奶,訴說這月來任務期間的奇特見聞和有趣軼事。坐旁邊的人手扶茶杯,專心聆聽,並在適當的位置給予反應和提出問題。交換了彼此的近況,確認大家無恙,人類淡淡笑說「你辛苦了。」

沉默下來,不是缺乏話題,而是享受無需言語的安心寧靜。他偷偷注視身旁人類的側臉,視線掃過如故的輪廓,發現對方白髮又多了幾根,魚尾紋在眼角刻劃更深。一向是俊美的人,記憶中的青年模樣變了,但歲月的痕跡反而令他更為感動,內心悸動得深沉,還帶一陣悶痛。忍不住伸手捉他握茶杯的手腕,想說別走。不要走得太快,他跟不上。

他驚覺時間流速確含相對性。為任務四處奔波的精靈時間過得慢,靜下來的人類時間反而過得快。

如果時間能逆流,回到當時,黃金搭檔的黃金時代。

人類露出詫愕表情,隨即擺回笑臉。緩緩放下茶杯,另一隻手搭在他握住他的手背上。

「死亡尚有復活咒可扭轉,但時間絕不允許逆流。幾千年來研究時間禁咒的法師,無一成功,只會招來時間守護者的抹殺。」

不察覺自己把腦裏想的說出口了。人類的安慰,竟是大發議論。知識是絕對的可靠的,有跡可循。自小,遇上不明白的事,第一反應便是往圖書館裏跑,或收集第一手情報。他們都習慣依賴理性去解決困難。

「不知你對人類的科學可有認識?有個叫愛恩斯坦的人提出相對論。他說時間和空間是連續一體的,共享一個總數,此消彼長。舉例,原世界和守世界的時間流速一樣,是因為兩個世界的空間正以相同的速度移動。星界的一天卻等同我們的七天,據他說,那是因為星界空間的移動速度比我們快上許多。速度越快,時間便過得越慢。」

「達到光速,時間便會靜止。超越光速,時間就會逆流。但愛恩斯坦同時說,任何物體都無法達到光速。所以時間逆流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

夏碎不著痕跡把他們導回學術討論。房間中,他們十年如一天,坐在擺滿書本筆記的桌前埋首研究。隨深入學習的領域漸見分野,他們不再是單方的教導,而是雙向的研究。曾搞出不少實驗性質的術咒陣法,有的實用性高,甚至獲得公會承認,被記錄書中。雖然他們許多咒術都是根據冰炎的個人能力研發的,別人很難用得好。

回歸正常模式。
忽略違和感,便什麼都沒改變。

「科學和咒術是兩個不同的系統。違反自然和順應自然的力量,不能類比。」

於是他跟著附和,無縫地把遊戲接下去。

「生熱、起火、結冰、點燈;移動、攻擊、防守、治癒。科學即是人類的術法,研究至深,會發覺兩者相似之處遠比想像中多。它們同受制於一樣的自然定律。例如,我們無法從『無』生『有』,也無法把『有』消『無』。我們只能把力量轉化爲別種力量,把物質改組成別的形態。」

「以及,所有世界的時間都只能向前流逝。即便是無殿,也只是『沒有時間』,不能『干預時間』。」

他摀住人類的嘴,不讓他說。
人類笑笑。他舉起夏碎的手,貼上自己唇邊親吻。不再光滑如昔,已起了皺紋和斑點和凹凸的青筋,卻熟悉如自己的手。他枕在夏碎肩上,以臉頰蹭蹭和服的絲綢,偷偷嗅了嗅帶茶味的清香。

「冰炎?」

耳朵還緊貼夏碎身軀,令傳來的聲音聽起來更圓滑沉厚。無由來的恐懼,霎時令他握緊手中夏碎的掌心。
這人的一顰一笑,令他沉溺,年復年來越沉越深。

讓我握住你的手,一起跑快點,快到讓時間靜止,好嗎?

這次他很確定自己沒有說出聲,只在內心默念希冀。

「冰炎,我早跑不動了。」

夏碎笑著回答。





「冰炎,我跑不動了。」


解除搭檔登記是夏碎提出的,在搭檔了二十多年後的某天。

「一直以來我都盡力在你身後奔跑。才剛覺得追上,終於能和你並肩向前,身體卻又不聽使喚了。」

擋過殺劫,殘留黑暗氣息的軀體,無可奈何提早迎來極限。

久違地躺進醫療班總部,月見幫夏碎下了止痛藥,提爾把冰炎拉到一旁千叮萬囑要他注意點,當頭棒喝提醒他二十年的時間,對人類和對精靈是有差天共地的分別。

趁他愣著,提爾不忘對他上下其手一番,說是安慰,逼得冰炎一記飛腿送他在走廊滑翔了十來米。

醫療班放人
後,冰炎接的搭檔任務明顯變得簡單。夏碎很快忍不住,不出一個月便說:「我很滿足了,也是時候拆夥。」

見冰炎心死不透,便加句「你知道,我最無法容忍拖你後腿阻你前進的自己」來補刀,順帶轉動刀柄。


真的無關冰炎的想法。冰炎也清楚,假如自己說甚麼「我不介意」、「我的搭檔只能是你」、「這次讓我來遷就你的步伐」,越真摯也越只是往傷口撒鹽。客觀事實無法推倒,那所有藉口都是徒然。

可是要他放手,又怎可能答應。

「不用擔心,冰炎。」

夏碎伸手撫平他不知何時皺起的眉心。

「我們不只是搭檔,關係也沒脆弱到需要公會的認可才成立。」

「只要願意,就能繼續走下去,這不是你說的嗎?除非你不願意了,那能找到更好的人也很值得高興。」

「那不可能發生!」

正如夏碎的笑容有很多層,冰炎的憤怒也分很多種。這次是不知所措時的防衛機制。冰炎在害怕,雙手抓住夏碎肩膀擰得生痛。

夏碎運用自己唯一能確切勝過冰炎的——身高,把對方的頭壓向自己胸前,像安撫孩子般揉亂他的頭毛。

「不搭檔,依然可以相伴。」

夏碎記憶,年少時不安的總是自己,都靠冰炎的鼓勵才有勇氣走下去。

也許是當年他已經隱約感到現在會面對的。把愛藏匿,受傷的只會是自己,而且還能大條道理說自己是受傷的被動者。答應了,就責無旁貸,傷害別人或傷害自己,都必須負上主動的責任。

對不起,但你若願意,我便願意。

「我學懂了,不只在你身後追逐。忍耐不安,等待,也是一種戰鬥。」

「不要因為我停下,但要為了我回來,好嗎?」

冰炎用下巴磨了磨夏碎的和服,不知算吃豆腐還是點頭。

「我幫你造個量身定制的護符,繼續守護你的後背。」


「這不是結束,是別的開始。」

夏碎一直說到冰炎肯鬆手為止。

 



若干年後他機緣巧合下在圖書館的沙發上看到一本前客遺留的《愛恩斯坦傳》,一時手賤拿起來翻,憶起些應在時間洪流中被洗刷乾淨的片段。

那些量子力學看得他頭昏眼花,讓他再次覺得人類複雜迂迴到不可理喻。精靈和科學天生相性不合,他不如傳說中般萬能。

直到翻出書中某個小段子,記載以訛傳訛的一件軼事。有個門外漢朋友請愛恩斯坦簡單地解釋相對論。
「相對論,」科學家說。「是當你和親愛的人一起坐在公園長凳上,一小時便像一分鐘;當你不小心坐上了火爐,一分鐘卻像一小時。」


又令他覺得人類真是很擅長把握事物重心毫不拖泥帶水的物種。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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