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穿起圍裙,把粗鹽和胡椒均勻塗抹在雞腿上,淋些橄欖油檸檬汁,撒點迷迭香,最後和小馬鈴薯與蔬菜一起用鋁箔紙包好,放進烤箱。男孩走進廚房,手指伸進女孩在調配的乳酪,黏了一糊偷吃,被她打手。

冰炎扭頭望向身旁。螢幕的影像照得隔壁的青年臉上忽明忽暗。聲色光影中他幾乎把手搭在對方膝蓋上。很勉強忍住,只因那側臉再看幾眼便無可否認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側臉。

握拳。冰炎想,自己一定是撞邪了,才會在清理完戲院裡的不潔事物後,坐下來把正上映的電影看完。

他已很久沒看電影。

在外國打工旅行期間相識的男女主角,度過一段曖昧夢幻的時間,後來互相錯過再也見不著。

無聊的故事。

但也許是那小火慢煨的感情,也許是那些荒唐的青春,也可能是那約定的薰衣草田的紫色,觸動到他心內柔軟的某處。

長髮女性奔走到薰衣草田的中央。她駐足等待,望向田園的另一端。等了好久好久,白雲飄過藍天,仍不見等待的人從田的對面過來。

她蹲下來掩面哭泣。


『我害怕,我已用盡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旁白訴說。

冰炎看的已不是螢幕上的畫面。

他看到黑館房間。小冰櫃門上黃色的便利貼,寫著夏碎給他的待辦事項。任務報告、買符紙、還圖書館書。最後一行是「放慢腳步去享受陽光」,後面畫了個笑臉。

萬聖夜帶上小亭一起找奴勒麗trick-or-treat,差點逃不出惡魔的房間,引來不少黑館居民參戰。

又或是那次找夏碎,看到房間門前挨著支高壓水槍。門上貼了一張學校的單行紙,只寫一句話:另一把在我手上,輸的人去向夏卡斯道歉。

大學期間到畢業後夏碎接任家主前的一段時間,他們實在野得很。接任務和玩耍都很瘋,似是要彌補中學時過於成熟的壓抑。提爾差點要把他們列為拒絕來往戶。

那會否就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片尾曲奏響,放映廳的燈光亮起,把觀眾召回現實。觀眾往狹窄的通道魚貫而出,冰炎坐在原位把字幕看完。

他後悔以前什麼都和夏碎一起做——看電影、逛商店街、躺醫療班……以致現在做什麼都會想起夏碎。

來到陽光猛烈的室外,冰炎反射性舉手遮擋,忽然被人叫住。

「亞殿下!太巧合了!」

回頭看見穿著休閒服的阿斯利安和綁雙馬尾的黑髮金眼小女孩快步向他走來。冰炎點頭示意。

「剛出完任務?難得遇到,要不要一起喝個下午茶?」爽朗的狩人笑著邀約。發現冰炎盯著小女孩的視線,阿利輕拍了她的肩。「小亭,快叫人。」

「亞殿下好!」穿絨布洋裝的小女孩元氣滿滿地向他招手。

冰炎皺眉,但又不自控地摸摸她的頭。

「性格變了。」

阿利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沒有改過咒語排序,換上狩人的憑依人偶應該不至於

「變了就變了,她高興就好。我還要交任務,下次再約吧。」

冰炎盡力顯得不以為然,昂首闊步地離去。一轉到人煙稀少的暗角處,卻立刻逃逸似的匆匆拋下移動符消失。

他大概不會主動約阿斯利安喝茶。

 



面對必然會發生的事,可以逃避不提,也可以迎頭面對。

二月大雪最冷時分,窩在藥師寺家的暖被桌下,他们租了套人氣喪屍劇集,馬拉松式地看完整季。刺激感自然沒有,吐槽位倒不少,也算有趣。

「小萩對家族事務很快就上手了呢。」關了電視,夏碎半趴在小桌上說。「會是比我好的家主。」

「你那表姪才比不上你。」用小叉叉了一塊草莓大福送入口,冰炎殿下似乎不允許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批評夏碎,包括夏碎自己。

「你看,單是不用花時間跑袍級任務又肯結婚生孩子就比我稱職多了。」舉手擦掉冰炎嘴角的糯米粉後,夏碎把茶杯推過去。「工作交了給他,又有更多空閒時間打發呢。」

冰炎哼了一聲。

「閑下來就會想將來的事,例如有什麼是想趁有時間完成的。那個能幫你恢復冰與焰平衡的可攜帶咒術卡在簡化的程序上了,收不入符。」夏碎用手指敲敲太陽穴。「啊啊還有複製咒術的研究成功了就不用像以前那樣抄爆符抄到手斷,畫好一張就能無限複印!」

……

惰性果然是發明之母。精靈對於人類不斷努力地方便自己能更懶惰感到不解。

像冬日的貓咪,夏碎懶洋洋地躺在和室榻榻米上,盡量縮進被子下。冰炎挨近些,幫他把髮帶鬆了,黑中摻白的髮散落一地。

「冰炎。」

「嗯。」

「你說我葬禮上播 If I Die Young 好還是西天極樂往生曲好?播英文歌好像時髦一點。」

紫色的眼睛看向半精靈,夏碎雙手枕頭淡淡說。

冰炎掘強地回望,不發一語。

「燒成灰後希望能撒在海裡,不過可能連灰都不會剩吧。可惜袍級的身體不能做器官捐贈,要好好毀掉。到時拜託搭檔你了。」

明明身體很健康只有些小問題,當時冰炎覺得夏碎沒由來的說這些話,是故意要讓他不快。

精靈最怕嚴肅的氣氛,精靈適合在美麗的樹林吟唱歌謠。冰牙王子和燄之谷公主不談這種話題。長壽稀少的種族和繁衍眾多的人類對生命的完結有根本差異的看法。

有些種族時間太少,逼著要學得快些,看得開些,然後把將來託付於後。

夏碎一定有察覺他的不安,但他依然堅持說下去。

「千冬歲又躲過了羅耶伊亞家的暗殺,看來這輩子是沒問題的了。我最放不下的,只剩小亭。」

冰炎全程繃緊的坐著,僵直全身地聽。努力維持一臉面癱,裝著這話題沒什麼大不了。而確實生與死他們經歷過目睹過克服過,早該習慣了,但冰炎還是連眼都沒眨。不敢直視紫色的瞳仁,他的視線只能在夏碎長長的睫毛和眉心和下眼線之間不斷游移。

事後想不起夏碎是怎麼樣的表情。一字一句卻是聽得清清楚楚,記憶深刻。

「我問過禇,他說不要,所以讓給你接收好了。你大概會把她改成戰鬥用的術體?」

夏碎為什麼會突兀地提及禇,冰炎想了好久才明白過來。

我靠。」長久沉默後聲音有些沙啞,冰炎清清喉嚨,確認自己聲線穩定。「多久的事了,不過先問了他一句,你有沒有這麼記仇。」

夏碎的紫眸浮現笑意,冰炎才終於從定身中解放出來,能動了。全身因繃得太緊太久而隱隱酸軟。

「你不會那麼快死。」

緩緩伸手握去,夏碎的手心涼涼的。



接收小亭後,冰炎沒有改寫她的咒。他甚至不怎麼把黑蛇帶在身邊,只讓她留在房間打理雜務。

減少了和人類的牽扯,時間觀念變得模糊。颯彌亞正慢慢慢慢成長爲精靈,而在古精靈語中,最小的時間單位爲「圓」——即月亮從滿圓消失又回歸滿圓的一個循環。妖精的最短時間單位則是「晝」——日出日落到日出。後來混血精靈漸多,現代精靈語才吸納了「晝」字。

人類用的時分秒,古精靈從沒有概念。如此細小的單位,不簡直像要數沙漠裡有多少沙粒。以前亞那單是坐在樹上看風景都可以一動不動看去幾個晝。

沒有數算的時間便沒有流逝。

到冰炎第一次察覺畢竟還是有什麼根本地無可否定地隨時間改變了,是在小亭無法再維持人形的時候。換了幾次宿體都無補於事,像是冬眠般,黑蛇蜷成一團窩在房間角落。當發現詛咒體的能量波動正日復一日地減弱,他才慌忙施出逆陣法把咒文檢查一遍。

散發微光的黑色法陣一層一層鋪滿房間地板。他看了大略結構,輕易便分辨出安地爾創造的基礎和藥師寺夏碎的加工。再看細節,都沒看出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施加自己的力量試圖催動陣法,這次黑色的符文和複雜的圖騰終於卡卡停停地緩轉。暗淡無光的紅色血滴浮起,那是原主人的血。

愣住幾秒,冰炎發現問題竟如此簡單。

失去主人便是失去力量泉源。詛咒體由術法幻化而成,沒有靈魂和生命。喚他「黑袍黑袍」,為他泡茶整理資料的小亭,是以殘餘力量執行最後命令的咒。所謂的性格,包括那些對他的無禮和對千冬歲的厭煩,也只反映原主人深層的意念。

然後力量用完了。

剩下早已沒有持有者,攤在地上,一行一圈的無機圖文。

冰炎跪坐在地上,盯著不再轉動的陣。跪到雙腳發麻才知要動,用顫抖的手掏出電話。

「阿斯利安。」他說。「引導迷途的生命,是狩人的責任吧。能過來我這邊嗎,我需要你幫助。」

他不能在真正意義上接收小亭並把她留在身邊。單是想像往後不再是小亭的小亭他已無法接受。他情願封存往日的記憶不再打開,他堅持不觀測時間的流動。

他想夏碎可能會生氣。
但又想夏碎生不生氣其實已經無關痛癢了。

TBC

 

 

 

 

 

我來幫大家喊: 
你連小亭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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