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過了多年,他仍不時會夢見。冬天初雪後的日式庭院,響起從遠漸近的歌謠——輕柔且溫暖,低沉的女聲唱著。

他不敢踰越,站在門口窺視房內的女人和嬰兒。女人正輕撫睡在小床上,他理應窮極所有去輔助的神諭之子。過了一會,小姨從房間出來,看到他時,眼神很溫柔。

...

他伸手撫上嬰孩幼小的頸項,弟弟忽然對他咯咯地笑,舞動小手。

眼睛彎成月牙,無邪的笑靨歷歷在目。

那是無法掙脫的靈魂枷鎖,是蝕在骨上的傷。

夏碎...

每次醒來,只覺自己仍被困在無盡的雪野家裡,未曾離開。

「藥師寺夏碎!」

額頭一陣冰冷,驚得他立刻睜眼,對上不耐煩的紅眸。

「冰炎?怎麼了?」

摸摸臉上,拾獲幾片冰塊,心裡充滿無奈。

...你不能用正常點的辦法叫人起床嗎...咦,床鋪為什麼這麼亂?」

棉被都拋到紫館臥室的角落了。

「跟你說也是浪費精力...」冰炎看起來比他更無奈。「總之你快準備,今天是最後一環了,聽說菲兒娜菈開了家你會喜歡的店,合格後我們去,我請客。」

紫袍考核的最後一環,自然是獨自完成一個中上級別的紫袍任務。

「成功後,開學就能搬進紫館和你一起住。不過,你來年會挑戰黑袍了吧。」

「不甘心就追上來。」

「雖然你的背影看著很帥氣...」見冰炎給了他一個警告性的眼神,反令夏碎嘴角上揚的幅度增大。「...但我會盡力的,以成為能站在你身旁的人。」

「你早是了。」

對視,會心微笑。
自己的問題還是得自己面對,但知道身旁一定有對方的側影相伴,心裡便踏實安穩。





任務在四國的德島縣,轉個圈又回到日本,夏碎心情也挺微妙的。

地點是郊外的洋式大宅,周圍格格不入佈了注連繩,室內亦貼滿符咒。委託人陷入了恐慌狀態,一見他便狂拽他的袍袖,幾十歲的大叔跪在他面前拼命求饒,眼睛撐大得似要脫離眼眶,說話時牙關打震語無倫次。

「救...救我!不是我...我沒料到...不是!不是我殺的!」

伸手探去,男人的體溫異常地高。任務說明寫的是作祟,可這更像詛咒。

「蘆屋先生,請冷靜點。我是白袍的藥師寺,能慢慢地告訴我事情的因由嗎?」

「啊啊啊啊牠會殺我的!不要!請原諒我!請原諒我!」

看來不先解決詛咒是無法溝通了。夏碎皺眉,拿出藥師寺家的護符,將玻璃瓶放進委託人的衣袋。接著把手按在地磚上,唸出咒語。

「第三結界與四方護神,畫出我規範之地、立起。」

無論如何,以保護委託人為優先。
戴上祭咒面具,象徵任務的開始。

他沒等太久。黃昏時刻,室內陰影四起時,那個就來了。

攻擊者很快,夏碎只勉強看到拉長的殘影,身上的邪眼護符便自行發動。鮮紅的陣法把攻擊擋住,納扎爾的眼珠從地面冒出,把力量反彈。果然,邪眼會起反應,證明來者是詛咒的一種,而且等級不低,屋內草繩結界和符咒完全不起作用。

掃視四周,卻又不見影蹤。敵暗我明,情況太不利了。

「是融入黑暗之中躲起來嗎...

戒備期間,呼嘯的風聲從背後響起,這次伴隨獸類的嗚嗚低沉嘶鳴。夏碎的速度不慢,踏步轉身,在攻擊物再次撞上邪眼護陣之時,抽出白水晶握碎,一把撒往大概方向。

「指路之引,藏匿之物無所遁形。」

散發微光的水晶粉末粘上黑影,隱約勾出四足獸的形態。是動物惡靈,還是詛咒體?騰出空檔,夏碎立刻把冬翎甩召上手中。

「與我簽訂契約之物,讓惡意體見識你的悍猛。」

「啊嗚嗚嗚~~」

長嘯一聲,獸態的惡物似是知道夏碎不好惹,不敢貿然進攻。牠圍著夏碎跑起圈來,發出聞嗅的鼻息聲,似是在找尋什麼。移動速度漸高時,又停下,這次牠猛然撲向夏碎之前為委託人設下的結界。

果然是有特定目標的詛咒靈!至此,夏碎已經大致知道自己對上的是什麼。手腕一甩,揮出長鞭纏上獸靈的腰身,用力拉拽。行動被限制,對方轉頭改變目標,踏地的瞬間隨即躍起,直往夏碎的頸項咬去。

真是...要耗費不少體力收拾的東西。右手握緊冬翎甩的鞭柄,夏碎悄悄用左手抽出火符。

「晝光之名、夜影之型,我是你的主人,你聽從我號令。與我簽訂契約之物,展現你隱藏黑夜之後的光之面容。冬翎甩,重現光域。」

晝光對黑暗屬性的詛咒物擁有致命性的威力。用力橫手,鐵鞭躍動,光之力把靈的暗驅除,舞得啪啪作響的鐵鞭將獸的身體割成片片碎影,被冬翎甩的亮光吞噬殆盡。

然而獸首卻忽然飛脫身體,繼續往夏碎攻去。閃避不及的距離,眼看利牙就要咬上自己,夏碎反倒淡定地笑了。

還好看穿詛咒的真身。早有預料,左手已拿出火符刀,「噹」一聲刀刃擋駕住獸靈長長的犬齒,夏碎反手把刀捅進惡靈的嘴中,再讓符紙化成烈焰。

「嗚嗚汪汪汪!」

掉落地上的頭顱邊燃燒邊滾動,夏碎揚起冬翎甩,一把接住鞭尾形成環套,圈起獸首的吻顎。扯緊長鞭兩頭,把靈的嘴巴捆綁起來後打個漂亮的蝴蝶結,讓牠張不了口。

「咕咕咕咕...!」

「亂咬人的壞狗狗是要帶口罩的...好了,帶我去見你的持有人吧,犬鬼。」

犬鬼,是以極其殘忍的方法生成的動物蠱。稍一不慎便會反噬施術者,若非有莫大的怨恨,絕不會用上這種詛咒。

任務內情比想像中複雜,不從起因徹底解決,委託人只會再次面臨咒殺。所以夏碎必須從犬鬼中尋得端倪,按圖索驥找回起點。

「來、來、想起你應有之姿。想起、想起、豔陽與風與大地的祝福。回歸初始的咒語吟唱,想起你誕生於自然的自然樣貌。」

隨夏碎的低唱,先前散落的水晶粉末發出漸強的光芒,飄浮於犬鬼四周。接著,一隻半透明的柴犬靈體出現在眼前。牠穿戴烏帽狩衣,像人類般盤腿坐著,身上的邪惡氣息幾乎已消除殆盡。夏碎鬆開了綁著的冬翎甩。

「你怨恨的對象不應是蘆屋先生。帶我到驅使你的犬神筋身邊,我助你到安息之地。」

柴犬用豆黑的眼睛看著夏碎,不為所動。

這樣下去不行。
雖然有些殘忍,但只能讓牠想起更多了。

「想起、想起,自幼照顧你的人。想起當時的歡欣幸福,想起當時的信任。想起、想起,你守護於身邊的人,他如何呼喚你的名字。犬,汝為何名?」

...健。俺的名字,是健。」

「健所信任的人,後來背叛了健。」

柴犬閉上眼睛,沒有說話。夏碎輕輕皺眉,繼續描述犬鬼的生成儀式。

「健所信任的人,把健活埋於泥土裡,只把健的頭曝露在地面之上。」

「把食物放在健看得到但觸不及之處,無視健的痛苦和難受。」

「把健放置幾天,在腹餓的痛苦升至頂端時,將食物推於健的嘴邊,卻在健能吃到之前,舉刀斬下健的頭顱。」

狗靈發出嗚嗚的悲鳴。

「健的怨恨...

「夠了。」

柴犬張開眼,打斷夏碎的話語。

「人類,你不懂。俺並不怨恨加奈子。」

夏碎不禁愕然。沒有怨恨就生不成詛咒,這隻犬鬼卻說牠不怨恨。

「她養大你,是為了殺你、利用你。」急著說服對方時,不自覺地投入個人感情,夏碎不再是之前的遊刃有餘。「你不覺得很過分嗎?」

「不好的人是蘆屋達夫。人類,俺不會帶你見加奈子的。你現在不強制送走我,回想謠的效力結束後,俺必再咒殺你和那傢伙。」

...那只好送你到安息之地了。」

結下手印,準備將犬鬼徹底淨化。似乎已經不需要這條線索了,能感到有外來者正接近屋子。

「水之壁、淨潔之詩歌,祈求劫難褪去...

「請住手!」

對於有人闖進屋來打斷他吟唱天使之詩歌,夏碎並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來人只有十三四歲,是個穿著白色小袖上襦和黑色袴褲的姑娘。雙馬尾活潑地晃動,和女孩肅殺的表情形成巨大的不協調。

「小健是我的犬神,請您把牠還給我。」

能感知對方沒有強大的力量——這不出奇,原世界的御靈使一般只有憑依的能力,無法自己使用術法。

「我是...白袍的藥師寺夏碎。敢情小姐就是對蘆屋先生下咒的犬神筋?」

夏碎向女孩點頭問道。

「我是坊之宮加奈子,誠如白袍大人所說,我擁有犬神筋的血脈。向蘆屋達夫下咒的人也是我。」

加奈子向夏碎躬身,在離他兩三米遠的地方,坐了下來。雖然女孩沒表露惡意,保險起見,夏碎繼續封住犬鬼的行動。

「可以請問因由嗎?作為袍級,我將代表公會盡量協助雙方達成可接受的結果。如果坊之宮小姐能答應不攻擊蘆屋先生,並將他身上的犬神詛咒暫時撤去,我就消去蘆屋先生周圍的結界,讓我們三方談談?」

隔絕在夏碎的結界內,現在的加奈子和犬鬼健是看不見找不到蘆屋的。

「勞煩白袍大人費心,但那男人我絕對無法原諒,必定要他以命抵命才能洗雪我的恨意。」

「行施害人的咒術會三倍返還己身,請坊之宮小姐三思。」

「那男人...在生意上詐騙了父親,令他身敗名裂,含冤入獄。我媽媽不堪打擊,在兩年前自殺了。我苟且偷生至今,不惜用上小健,只為了殺死他。」

夏碎揚揚手,消去委託人的防護結界。

「啊啊啊魔鬼!魔鬼!」

男人一看到女孩便慘叫起來,趴著想爬走。

「蘆屋先生,請留步。如果實情如坊之宮小姐所言,公會也無法永遠保護你的。你會選擇自首,還是被犬神的詛咒吞噬呢?」

「我...我不要死...加奈子,請原諒我。我...我會去自首的,幫你父親洗脫罪名...

男人抽搭著求饒。

「不可能!自首又怎樣,能令媽媽活過來嗎!」

女孩指著男人怒吼。

夏碎攤手,試圖讓雙方冷靜。

「請恕我直言,但即使坊之宮小姐你殺了他,令堂也不會活過來的。逝去的已無法挽回,不如盡力做好現在能做的事,為令尊雪冤,父女倆還能過上新的生活呢?」

聽到夏碎的建議,蘆屋在一旁猛點頭表示同意,又跪著不斷道歉。

「白袍大人,你無法了解我的怨恨,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坊之宮小姐,你自身不也有著同樣的罪孽?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把愛犬折磨致死,我認為你比蘆屋先生更殘忍。」

「我......小健...

聽到夏碎的指控,女孩立刻難過起來。

「別說了。」

一直被封印住的犬鬼突然劇烈地掙扎起來,想要回到女孩身邊。夏碎心一軟,便放了牠。只見狗靈化成普通柴犬的模樣,上前舔了舔加奈子的臉龐。親密的動作反而令女孩抱著愛犬大哭出來。

「小健...

「加奈子...俺們回去吧?回家裡迎接坊之宮先生,一起活下去?」

女孩遲疑片刻,但看著柴犬豆黑的眼睛,終於點了頭。

「那麼,蘆屋先生,公會即將會派員陪同你履行剛才的承諾,希望你好好合作。」





真是要命......看著蘆屋被帶走,夏碎才悄悄吁口氣。一次任務便結界術法幻武連談判技巧全都用上,多少有點體力不支。

但總算順利完成了呢...

想到離自家的搭檔又靠近了些,心裡不禁高興。

準備回去時手掌被甚麼溼滑的東西舔了舔。

「咦...?」

是健。

「人類,感謝你。」

狗靈說。加奈子似乎在和負責的袍級討論善後,在一邊忙著。

「這是袍級應有的責任。」

夏碎微笑道。

「作為回禮,俺告訴你,俺能感知你內心的嫉妒和恨意。放任不管的話會出問題的。」

「誒?」

犬神和犬鬼,是回應嫉妒和怨恨而生的惡靈,對這兩種情緒十分敏感。

「壓抑不是辦法,要好好解決。俺的話就這麼多。」

見狗靈轉頭就走,夏碎一時衝動叫住了牠。

「健先生,請等等!」

「幹嗎?」

柴犬又走了回來。

「我想請教你...為什麼你對自己被當成道具般使用,被如此慘烈地殺害,都能夠不怨恨呢?生出來是為了別人去死,不覺得很奇怪嗎!」

夏碎蹲下來,語氣有點倉皇失措。


「人類,那是因為,俺願意。」

「誒?」

「俺還是一隻柴犬時,是俺託別家的犬神友人,通過夢境告訴加奈子這個方法的。當時加奈子恨到每天在家裡磨刀,伺候機會刺殺那男人。如其這樣,倒不如讓俺來下手。」

...

「儀式進行時,加奈子一直在俺身邊陪俺不吃,一邊哭一邊道歉。」

「健先生...

「俺出生的意義,是為了保護加奈子,和幫她除去她想除去的事物。儀式令俺獲得更多力量去完成這一點,有何不好?」

夏碎咽了咽口水,說不出話來。

「人類,別以為自己重要到世界故意跟你過不去——世界才沒那麼閑。怨恨都源自人的內心,好壞只是一念之差。」

「謝謝指教。」

夏碎低下頭輕道。

把健領回加奈子身邊時,夏碎不忘叮囑女孩:

「請好好供奉健先生,讓牠能從犬鬼修煉成代代守護坊之宮家的犬神。」

對一人一狗微微欠身後,他才開啓移動陣回家。





在白館的半精靈早已等到不耐煩。

「這麼遲!向蝶館預訂的時間過好久了!公會說考核早就結束,你磨磨蹭蹭的搞什麼!」

聽到親切日常帶有擔心的抱怨聲,心情放鬆,一天的倦意頓時全湧上來。夏碎卸掉力氣,放任身體倒向冰炎,深信對方會接住自己。

「喂,喂!你受傷了?」

托住搭檔的重量,冰炎把兩人重心移下,靠著牆壁半坐,搖了搖夏碎。

「好累
...」夏碎嘟噥。「見到你真好。」

稍微離開搭檔,讓對方能清楚看到自己沒事,夏碎給冰炎一個滿足的笑容。

和之前幾天帶有自嘲焦躁的訕笑完全不同。夏碎好像,有哪裡說不上來的變化,氣息柔和了許多。

「夏...遇到甚麼事了嗎?」

「嗯,慶功宴可以改期嗎?我現在只想抱著你睡一覺。」

「夏?」

「還有,冰炎...我生日那天,能陪我回家嗎?藥師寺本家。來看我的元服禮...」

「夏碎...到底怎麼了?」

回答他的只有均勻的呼吸聲。
內心掙扎了數分鐘,冰炎還是打消了把人叫醒的念頭。

最慘是肩膀被壓住了......想到要以這樣的姿勢過一晚,明天還很可能要迎接恐怖的起床氣,冰炎就覺得鬱悶。

但看看夏碎疲倦的睡顏,嘖一聲,又覺得能獨佔這人的任性,其實也不差。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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