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服除了在任務中為穿戴者提供防護,也充當袍級的禮服,是個人身份和能力的宣示。由於是出席禮節性場合,冰炎今天在袍服底下好好地配上了白襯衣和西裝褲。紫袍也穿得特別嚴謹——確認附帶防守咒的金鏈子沒有打結,將平時嫌煩不扣全的層層腰帶逐一繫緊。冰炎還很少有地,自動找了條髮繩而不是橡皮筋來綁馬尾。

藥師寺家的人第一次見少主這位傳聞中的搭檔。精緻但英氣的五官、白皙細潤的皮膚、銀髮炎眸及那抹張揚的紅——精靈的美貌和獸王雄姿,都不是原世界應有的光景。即使家規再嚴,分家的少女都忍不住盯久了點。

「我是冰炎...夏碎的搭檔。」面對稍有失神的接待,冰炎有禮地說。「承蒙藥師寺家招待,今天特來參加少主的元服。」

「是!失禮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少女連忙彎身道歉,把冰炎領到侍從長那裡。冰炎是貴客,藥師寺家家主親自吩咐要給予最高規格的禮遇,於是入室就座、茶點招待等,都是由侍從長親自貼身照顧。看著人們對他恭恭敬敬規規矩矩的模樣,又經歷一堆令他頭大的潛規矩(單是在玄關便要脫鞋換上拖鞋,穿過走廊進室前又要在紙門外脫拖鞋,瑣瑣碎碎的就令他煩悶得很),冰炎開始明白自家搭檔在人前克己復禮的模樣是如何訓練出來的。

大宅充斥壓抑忍耐的氣氛。這裡的人連說話都低聲細語,柔和謙卑。

拉開紙門,會餐室是個四四方方的房間。左右兩幅木牆前,排滿了個人用的實木矮茶几和坐墊。冰炎被領到左邊牆前,近中間位置的座位。身後是掛有清雅的字畫和擺了盤景凹間,他隱約記得紫館的人有說過凹間前面的位置是上座。侍從長告訴他盤腿坐沒關係,但周遭其他客人都是正座。人很少,外賓除了他外也就三兩個,其餘似乎都是家族長輩。夏碎說藥師寺家從來低調,但冰炎沒想到竟是低調到如斯地步,連少主的成人禮都只是個家內進行的閉門儀式。

此時夏碎已坐在室中第三面牆前,紙門的對面。視線對上,黑髮少年只是向搭檔躬身點頭,並沒有笑。即使冰炎對東方國度的龐雜禮節認識不多,也能看出夏碎的穿戴很隆重。不是平常的和服——那套衣衫多層厚重,闊袍大袖,看來十分不便於活動。最表面的深藍暗紋狩衣長至小腿,袖端繫有長短交替的金黃紐帶,下著是深色的袴褲。夏碎挺直腰背正襟危坐,沒有表情的樣子讓他看起來像個漂亮的人偶。

很優雅、很莊重,但冰炎發現自己並不太喜歡這個夏碎。感覺距離好遠——這是藥師寺的少主夏碎,不是屬於他的白袍搭檔夏碎。

等了大概一刻鐘,走進了一個穿著紋付羽織袴的人。六十來歲的男人身體益壯腳步穩健,從氣場就知道是現任家主。

男人簡單地感謝賓客蒞臨,介紹了少主,便開始主持成人儀。經時間流逝,典禮似乎已比古時簡化不少。家主替夏碎戴上烏帽,給他斟了神酒,夏碎喝完便大致禮成。

觀禮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時,藥師寺家家主親自叫住了冰炎,請他到內室一聚。領路的仍然是侍從長。又等了一會,換上日常和服的家主和少主才出現。拉上紙門,下人紛紛退卻回避。

「初次見面,冰與炎的殿下。我是藥師寺家現任家主,藥師寺楓。」先開口的自然是長輩。「我們家的夏碎給您添麻煩了,承蒙一直以來的關照。」

在一旁的少主竟然回音般也一樣躬身說:「給您添麻煩了,承蒙關照。」

冰炎也只好正經八百地回應以「哪裡,我才是受到夏碎的諸多照顧」,儘管心裡對禮節所產生的疏離感很不痛快。

接著家主轉向夏碎,問道:「破例邀請見證人來,你是下定決心,明白藥師寺家的使命和意義了?」

「是的。想起以前自己的愚魯無知,夏碎實在羞愧難當。身為藥師寺的意義不是平白無故去死,而是去保護。必須是打從心底地想去保護,替身之術才會生效。」

冰炎沉默著,知道自己被允許聆聽這段對話是古老家族所給予的莫大信任。

「藥師寺家從不逼迫族人使用能力,不過,所有藥師寺到最後都會找到自己的替身對象,無一例外。」家主放軟了聲線說。「因為藥師寺家原本就會為珍惜的人付出所有,永不後悔。」

「夏碎明白,而且,已經有了選定的人。」

冰炎猛一抬頭,見夏碎靜如止水的表情,頓時心跳得飛快。沒有想像中被背叛的憤火萬丈,第一反應,竟是鋪天蓋地作勢要淹沒他的恐懼。

如果夏碎是擺出委屈虛偽的笑來說出這番話,他一定會怒極,可能忍不了就當著長輩面前揍人,質問搭檔不願意的為何要做,問他把自己當成什麼,藥師寺夏碎的價值遠不止於此。只要是屬於夏碎的戰爭,即便是赴湯蹈火冰炎也願意陪他對抗到底。

可現在的夏碎是誠然接受,下了決定。
而平時幾乎對所有事情都無所謂的夏碎,一旦有了執著卻會執拗到底。旁人外界,包括冰炎,都不能撼動他半分。

冰炎連話都說不出。

「即使這樣,你還堅持要考紫袍?當著你搭檔的面,你能心安理得對他再說一次你的決定嗎?」

藥師寺家的家主顯然不認同少主的做法。
其實冰炎也完全不想同意搭檔的選擇。

「我自知任性,但當冰炎的搭檔,和負好替身的責任,我實在兩邊都無法捨棄。還望兩位原諒。」

夏碎說完,竟是向兩人彎身,額頭差點貼地。

「夏碎!」

連忙扶起他,冰炎的表情相當複雜。

「你還能接納我這不稱職的搭檔嗎?」

紫羅蘭的眼睛剔透清澈,誠懇而沒有一絲雜質。無論冰炎的答案是什麼,夏碎都會坦然接受。

眉頭皺得死實。過了一會,冰炎才轉向家主,小聲地道:「請讓我單獨和他談談。」





庭院池塘的小木橋上,兩個少年正靠著欄杆俯視池裡悠遊自在的錦鯉。

「我好想揍你一頓。回去借競技場打一架,不進醫療班不許停。」

冰炎悶悶盯著水面說。

「又要被提爾罵了...不過我沒問題喔。」

現在你倒是能笑出來了啊混蛋——冰炎瞥了一眼討厭的傢伙,胸口內乾燒著。

「所以你要當誰的替身。」

「如果我說是你...

「那就不用等回去!與我簽訂契約之物...

「等一下!我很明顯是開玩笑吧!」

「鬼知道你白癡腦袋想什麼!一下子說自己沒資格一下子說想和我走下去轉個頭又說要當替身!藥師寺夏碎,你再惹我我就真的開打了。」

冰炎握緊雙拳一記眼刀射向夏碎,逗得黑髮少年發出鈴鐺似的笑聲。

「這才是正常模式的冰炎殿下,你剛才忍耐的模樣看得我好不習慣。」

終於激得搭檔咆哮,夏碎擺出溫和的微笑,免疫於對方的殺氣騰騰,輕輕牽起冰炎的手。

「是千冬歲。」

直視半精靈的紅眸認真回答。

這下冰炎真的瞠目結舌。竟然是關係怎麼都不能算好,讓夏碎和母親備受雪野家冷落,夏碎一直積極避開的同父異母弟弟——雪野千冬歲。給他猜十次都肯定猜不到這答案。

「連相處都沒怎麼相處過,為什麼值得你用命來保護!」

疑問脫口而出。

「連相處都沒怎麼相處過,還要忍受我各種冷淡對待,千冬歲卻依然喜歡我,千方百計想讓我被雪野家承認呢。冰炎,我有跟你說過我名字的意義嗎?」

冰炎搖頭。

「夏碎,盛夏時妖鬼不出,炎夏之力能碎除所有惡鬼。這個名字,這份力量,用以保護我珍視的人,亦是母親對我的寄望。夏天出生的孩子,要負責保護冬天出生的孩子,這是一早就決定好的事。」

正因為深受其害,冰炎特別討厭注定、宿命這些東西。

...沒什麼是出生就決定好的。」半精靈罕有地心中沒底,說得猶疑。「未來可以改變。況且,雪野家那樣對你,我不覺得你有守護他們的義務。」

夏碎收緊握住冰炎的手,淡淡的笑容很溫柔。

「說沒有怨恨是假的。我一直以為自己恨著雪野家,但最近考紫袍那個任務,給了我反思的契機。當我靜下來撫心自問,誠實面對自己的黑暗後,我總算發現,我恨的是自己。」

冰炎用力回握搭檔。不同意...完全不同意,卻無聲地支持他說下去。

「如果我生出來有神諭之力,媽媽是不是就不會被冷落,就能過上幸福的日子呢?我卻是那麼沒用,錯的應該是我吧。沒有能力就是沒有能力,就算沒有千冬歲我也不會成為雪野家的神諭之子。」

「千冬歲什麼錯都沒有。我卻嫉妒遷怒,甚至希望他從世界消失。然而他接受了如此醜陋的我,相信著我......所以我其實是,被千冬歲的笑容拯救了吧。」

轉身,面向不只是搭檔,不只是摯友的半精靈,夏碎踏前一步,伸手輕輕環住冰炎,頭在對方的左肩上。冰炎遲疑了片刻,才嘆氣認命,回抱了他。

「你真的好討厭。麻煩、亂來、自把自為又常鑽牛角尖。」

「謝謝你還肯要這樣糟糕的搭檔,不過說到麻煩、亂來和自把自為,冰炎殿下實在不遑多讓。而且你十分衝動,做事不計後果,總要我幫忙擦屁股。」

「想打架是吧藥師寺夏碎?!看來你做好躺醫療班的覺悟了!」

嘴裡雖然說著狠話,冰炎卻做出相反的動作,把人摟得更緊些。
感激愧疚喜歡珍惜,不需語言來點明,亦能心知。

他們靜靜聆聽微風的絮語,感受此刻。

「冰炎,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會做你的替身嗎。」

良久之後的喃喃低語,冰炎差點就錯過了。

「因為我會先宰了你?」

惹來氣音的竊笑。

「雖然也是原因之一...

抬頭對上冰炎的視線,這次夏碎眼裡充滿自豪。

「我想,每個生命誕生在世界上,冥冥中都有意義。千冬歲負責傾聽神之告誡,我負責保護他,然後冰炎...

「冰炎你啊,要好好帶著冰之牙和燄之谷的希望活下去。是你的話,一定能以自身的力量打破那道詛咒,獲得幸福。我確信著。」

他們都是不稱職的搭檔,無法把生命的全部交給對方。
但也正因如此,才能互相體諒扶持。

 

TBC


等等為什麼還有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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