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夫河冰結合,非一日之寒;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
——《論衡•壯留篇》


 

一開始,習慣獨自衝刺他不知道要回頭等人;面對太大的實力差距他連努力的方向都搞不清。 


那是他們最初幾次的任務之一。


瞄準羊身人面妖怪眼睛的位置,夏碎一鞭抽下去。對方吃痛,無奈看不清攻擊者在哪,只能胡亂地對空氣張咬,發出嬰兒般的啼哭。

要避開十分容易,夏碎閃身,向羊怪甩出準備好的雷刃,小刀不偏不倚插在牠胸前。隨即刀從天引來一道轟天旱雷!妖怪嚶嚶,被電擊震得麻痺,無法動彈。夏碎朝下盤揮鞭,纏住四足盡力一扯,便把扯跌了。

「冰炎!這邊弄好...

想叫搭檔開移送陣把目標帶走,回頭卻看見銀髮的半精靈正站在另一隻更大的羊身妖怪前面。怪物向他衝來,冰炎著了魔似的站立不動,沒有任何要閃避的意思。

也不及細想搭檔到底是撞了邪還是被封住行動,情急想把冰炎拉出危險區域,夏碎沒經細想便把手中的火符鞭揮出。只是長鞭並不是他的慣用兵器,他一時緊張用力過猛,鞭尾啪一聲擊在冰炎右臂上,劃破白袍傷及皮膚,當場留下血痕。

本想纏繞但竟犯下如此低等的錯誤,夏碎皺眉,卻也顧不及了。順勢先把搭檔拖曳到一旁,免得冰炎被奔騰的妖怪輾過。

「我靠!夏碎你搞什麼鬼!快放開我!」

面對所料不及來自後方友軍的誤傷,冰炎大怒,卻見妖怪一個靈敏轉身,直往他咬來。右手被制,冰炎浪費了點時間把烽雲凋戈換到左手上。此時夏碎鬆開了冰炎,一邊跑前一邊揮鞭甩出誇張的破空聲往敵人身上招呼,引開的注意。被惹怒的妖怪霎時放棄冰炎,無視鞭傷,往衝前而至的夏碎張口就咬。夏碎沒給自己留撤退後路,幾寸長的虎齒全沒入肩膀,頓時鮮血淋漓。

咬牙忍痛想退到一旁避避,冰炎立馬喝止。

「站在正前方不要動!」

對於搭檔違反常識的指示,夏碎還是壓下自保本能聽了,立定不動。冰炎沒浪費時間,瞄準妖怪的前腿,投出長槍。

不知為什麼,妖怪哇哇大叫頓失方寸來回亂竄。趁是機會,夏碎橫掃長鞭將絆倒。冰炎往地上一掌打出個二級傳送陣,光芒閃現之後,妖物便已消失。冰炎抬頭見夏碎正一臉平靜地在噴血。

「呆著幹嗎,快止血啊!」

「不,先把另一隻也
...糟了!」

夏碎發現自己第一隻放倒的妖怪已經乘亂跑了。

「煩死了!你不懂傳送也該先下個隔絕陣封住啊!現在又要重新找起!」

很厲害,厲害到壓根兒不需要他的冰炎又被他扯後腿了。
自從有了這搭檔,夏碎常覺得自己很廢,尤其是眼下這種情況,沒幫上忙還要勞煩他的搭檔浪費體力幫他唸「貳貳傷回癒」。

 

「對不起...」低頭,也不是找藉口開脫錯誤,但不解釋又有點委屈。「我以為你有危險,一時急起來就忘了。」

還誤傷搭檔,可以再沒用一點嗎。

「任務說明很清楚地寫了要把『狍鴞轉移到守世界保育』!狍鴞!你幹還一直往旁邊跑!」

冰炎把烽雲凋戈收起,確認夏碎肩膀上的血止住了,才把自己臂上的鞭傷轉移到附近的樹上。可憐的樹幹被劃出了兩道口子,樹葉被震得紛紛飄落。

白袍強大的背影,真的有哪天能追上嗎?
夏碎搖搖頭,告訴自己放棄的話就永遠都碰不到。不要氣餒,不懂的就問。

「哪個...請問,剛才你為什麼叫我站在狍鴞前面不要動?你自己也是,都站它正前方。」

冰炎回頭,看到夏碎堪稱完美沒有破綻的笑容。

...你不知道狍鴞?」

因為自己知道,所以理所當然地認為搭檔也知道。細心回想,冰炎發現自己任務討論時只說了「你用雷電壓制小隻的,等我來移送」的行動流程,從沒起過需要解說的念頭。

「狍鴞的眼睛長在兩側腋下,要站在前面才看不到你。沒有向你說明,是我的疏忽。」

冰炎的對錯觀很直率。

本已作好會被責罵「笨蛋,你連這個都不懂」的心理準備,得到的竟是道歉。夏碎詫異,笑容都忘了擺,連忙搖手說不是。

「怎麼會!是我沒想到要問,自己亂來還把你打傷!真的很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會更努力,盡量不成為負累
...

「停!」

冰炎喊了一聲,打斷夏碎的自責。

「所謂搭檔,就是要共同承擔責任。失手是你的錯,沒有說明是我的錯,檢討完下次就改進。內疚自責對事情沒幫助,懂嗎?」

在應許嘗試搭檔的一刻,冰炎便把他們當成平等的存在,適用同一要求標準。技術犯錯可以原諒,實力不夠可以提升,但態度一定要正確——這是傘師傅教的。

承傳之下,冰炎也成為了一位溫柔但嚴格的老師。

意識到這點,夏碎不再道歉,很溫順地答應「是。」一停,又加了句「回去可以教我二級傳送陣嗎?」

冰炎抿嘴一笑。

「那個有點難,先從精靈百句歌開始吧。」



漸漸,他發現搭檔表面暴躁但其實溫柔得很,於是他成為少數敢主動向他提意見的人;相對,他發現搭檔表現溫和但很有自己想法,於是他知曉教學相長的真諦。


冰炎鬆肩沉肘,背肌繃緊。夏碎從姿勢看出他要擲槍,當即從後捉住烽雲凋戈透明的長柄,在他耳邊低語:

「我去趕出來,你趁機捕捉,別破壞影法師們的祭壇。」

冰炎總是一股腦用最直接的方法解決眼下的問題。所以夏碎要提醒他,他不是一個人,有個搭檔可以幫他以更完善的方法達成目標。

冰炎微微點頭,放鬆了架式,在原地目送夏碎兩手空空進了拱頂的黑曜石亭閣。

「東方元陽第二之位,陽暉之炁,借我芒曦耀陰魔!」

夏碎詠唱的術咒召來刺目的強光。影法師祭壇聚集的幽陰之力被光驅散,躲於暗影中的蝙蝠精被光熱灼得吱吱慘叫,飛快逃竄。

「冰之翼,水之氣,糾羅纏結蛛網、現!」

早在等待的冰炎看的飛行路線張開冰網,一收拳,便把礙事的獸精包纏得死實。

「看你還逃!有本事再融入影裡啊!」

暗屬性的蝙蝠精誤闖進影法師的神殿,吸食力量又賴著不走,讓法師們十分困擾。和玩了半天捉迷藏的冰炎早已磨光耐性,忍不住一腳踩上那團還在吱吱叫的蝙蝠洩憤。踢得差不多了,才轉向在旁觀的夏碎。

「剛才那個是道法的咒語?很不錯,你對術法的研究範圍越來越廣了。」

被稱讚的搭檔靦腆地說這沒什麼,最重要是能幫上忙——說得雲淡風輕。但冰炎知道夏碎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付出了無法形容的努力。長鞭本不是他的慣用武器,但現已駕輕就熟;治癒咒從零開始,但現已可控制致命外傷;各種術法更是已達袍級的程度。皸手繭足只為跟上他的腳步。

「什麼幫上忙。夏,因為你是我搭檔,我才能走到現在這裡,並繼續向前。」

成長豈是單向的。



他們發現不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就叫默契。



「有什麼策略嗎?」


「有,把眼前的人全打趴。」

國二是他們最後一次在運動會上被分到同組裡。

紅隊的兩個少年背對背夾著個氣球。姿勢使然,他們只能各自顧好眼前的半圓,敵人來一對就砍一雙,如入無人之境。

Atlantis的夾氣球遊戲當然比原世界兇殘得多。紅隊白隊各分成「守護組」和「攻擊組」。顧名思義,「守護組」兩人一隊保護夾著的氣球,氣球掉落就被淘汰。攻擊組戳破別組的氣球便能得分。這是禁止術法的環節,大家只能依賴幻武。

很快兩人周圍便屍橫遍野。白隊的敵人發現從正面硬碰佔不到便宜,紛紛改從旁側遠攻。

說時遲那時快,五支速度不一的鐵箭從冰炎左邊呼嘯而至。因顧慮氣球,冰炎只能稍微轉身,橫擱長槍。叮叮幾下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後,三支鐵箭就被擋下,剩餘的兩支則被鐵鞭捲落。由於兩人同時轉向攻擊方,夾著的氣球就在另一邊暴露了。

「砰!」

氣球應聲爆破。

「嘻嘻,聽說個人實力越強的搭檔越沒默契,看來是真的!冰炎學長也只是送分的活靶吧?」

白隊的提摩是迷你獸人,天生善於隱藏氣息。他一直待在有利位置,伺機用吹箭狙擊別組的氣球。

「我靠!先幹掉那混蛋!」

氣球在時限之內會不斷再生,兩人一安置好,掃視場上發現提摩已不見身影。此時提摩的搭檔——弓箭手米爾——又射來鐵箭。

「我擋,你找!」

冰炎這次拎起槍桿將黑箭一一挑走。下一秒,烽雲凋戈凝鑄出冰盾,幫夏碎擋下幾發不知哪來的吹箭。

「不先放倒米爾?」

「夏,這種情況先殲滅掉最看不順眼的就對了。」

雖然沒什麼道理,但語氣強勢的冰炎總是特別有說服力。夏碎點頭,退後一點更貼近冰炎,然後專心唸咒。

「與我簽訂契約之物,讓匿藏者見識你的敏銳。」

冬翎甩打在地上,瞬間,黑影如蔓藤般向四周延展,不一會便鎖定在兩人盲點處的提摩,但那是鐵鞭剛好夠不到的距離。

不給對方逃走機會,冰炎立刻擲出長槍。提摩閃避,卻沒料到夏碎揮鞭打在烽雲的桿上修正方向。鋒利槍刃貫穿提摩胸前,獸人就這麼慘兮兮地掛了。米爾紅了眼舉弓,眼見箭雨又要襲來。

「跑!」

突然勾起搭檔的手臂,冰炎二話不說就往遠處的烽雲跑。夏碎反應不及,被拉得踉蹌,險些跌倒。

在夏碎穩住腳步的同時,氣球倒是因兩人錯開掉落地上了。

...

...

「嗯,之後要不要嘗試雙人運動之類來培養默契?」




他一直在身後。



比起以前,冰炎能更無後顧之憂地往前衝。

打壞遺跡有人幫他解釋道歉裝成逼不得已的可憐貌來博取原諒。
衝太前有人掄鞭把他拽回安全之處。
衝動失控有人輕搭他的肩,小聲的提醒能沉穩他,讓他去想更和緩更雙贏的解決方法。
舉槍扎刺有人在身後以咒術協力,不論封住敵人或輔助他,那人都緊跟他的節奏。
談判交涉留記錄寫報告等瑣事均有人代勞,不必他費心。

冰炎每次回頭,總能見到在幾步之遙處,夏碎的身影。後來他連頭都不回了,因為知道那人一定跟得上。

所謂默契,是有個人甘願年深月久地觀察他的一點一滴,記憶他所有細微習慣。那人以成為最能迎合他的搭檔而努力。冰炎只需等待。

當他說跑,那人不問為什麼,只會問夠不夠快。




言語變得多餘。



每每對上鬼族都是生死徘徊的激鬥。沒有分神的餘地,一秒差異都可能斷送性命。


然而他們正正連一秒的空隙都沒有。朝夕相對的練習,身體早已將對方深深記憶,所有動作已成本能反射。

銀髮帶紅的紫袍伸出熾熱逼人的紅槍,環繞鬼族的黑刃舞圈。趁敵人被烈火的槍纓迷惑之際,散發光芒的鐵鞭甩至,削掉鬼族的雙腿。高階鬼族吃痛咆哮,向前撲跌,卻在落地前便被長槍捅爆了頭顱。

戴著白色祭咒面具的紫袍架出防護咒,擋去噴灑而出的漆黑毒血。此刻半精靈已經扭身將火槍一掃,絆跌三個欲從後偷襲的敵人。幻武的烈焰將他們燒成灰燼。

人類也沒閒著。投出火符刀幹掉遠處的伏兵,右手執起鞭尾套牢鬼族正伸向他搭檔的爪。一扯,把他扯給槍尖招呼。

清理完附近的嘍囉,接下來的不會是剩餘的中低階鬼族。黑髮的紫袍知道那出口挑釁的鬼族高手才是下個目標——那是自家搭檔最看不順眼的類型。

「風捲成型、火騰化雨。」

將火符風符同時拋出,戴面具的紫袍向虎視眈眈的鬼族群降下火雨,掩護猶如離弦之箭般衝向敵人的半精靈搭檔。逼開追兵,他迅即跟上搭檔的身影,站在他肩側。

他攻時他守,他守時他攻。彷彿能預知對方的空隙,兩人迅速地互相補位,動作變化萬千卻行雲流水,如早排練千百次的舞蹈。天衣無縫的配合,背後是多少時光的見證。

一段韶華盡付予。




在身後的不再一定是他。


「夏,你來當隊長。」

「誒?」

「賽前分析、出場順序、策略制定,都由你來做。我聽你指揮,盡量配合你的節奏。」

「可是...

「夏,近幾個月的任務都是你來制定行動方針的,這些方面你早不比我差了。不要一直躲在我後面,上前去做獨當一面的紫袍藥師寺吧。沒有比大競技賽更好的實踐機會,這次輪到我來跟上你的步伐,看顧好你的後背了。」





守護後背的方法。


冰炎不知該不該慶幸褚是用他送的移動符離開學院。頭腦簡單的學弟一定沒想過,術的主人自然能感知符咒發動的時間與目的地點。

冰炎更加不知該不該慶幸,事發時夏碎就在他身邊,目擊他忽然全身僵硬的一刻。

「冰炎,這麼了?!」

從夏碎少有的慌亂語氣,冰炎幾乎能想像此時自己臉色是有多難看。他突然覺得好疲累,左手正在跳痛。

「褚用我最初給他的移動符,一個人去了湖之鎮......我竟完全忘記還留了這麼一道符給他。」

思緒混亂,冰炎極力保持冷靜的語氣。此刻他一句髒話都沒心情講,心裡沒有憤怒。

「通知公會。」夏碎掏出手機,立刻進入了工作模式。「你一定坐不住等許可下達,我和你去。」

紫袍撥著電話,轉身抽出移動符。

不忍說,夏碎只猜中了一半。另一半是夏碎打從一開始便從未懷疑過,現今冰炎卻要親手粉碎的。

夏碎眼中的冰炎永遠驕傲、強悍、英勇無畏。
冰炎一直都想成為夏碎眼中的那個冰炎。於是在自我表現中他強化了自己的堅毅、霸氣、自信滿滿,彷彿自己真的無所不能。

相向的...壓力。喜歡與寄望與信任使他們不知不覺中互相逼迫,跑得喘不過氣也不能不敢停下稍息,害怕讓對方失望。

其實冰炎並非那麼勇敢。
其實他們才十七歲。
其實冰炎連向夏碎坦白已染上毒素無法化解,解釋情況如何險峻的勇氣都沒有。

很窩囊,很廢。正面揮拳這基本武術禮儀也無法遵從──他不想看見夏碎的表情。好好道別也做不到──他怕自己決心動搖。恐懼猶如滅頂浪潮,冰炎怕得要利用他們之間建立的一切一切,背叛那句「我來守護你的後背」。

又或者,這才是唯一能守護他的方法。

走近夏碎毫無防備的背,右手手刀劈下,左手接著他癱軟的身軀。

「我馬上回來。」

心意是真的,算不算謊話?



最後的。


飛揚的紅髮囂張血腥。

面對熟識的面容,夏碎容許自己奢侈了三秒。

第一秒,想奇歐王子騙人。

第二秒,真心情願冰炎是徹徹底底死透了,屍體毀得渣都不剩,完全不再有可能性來凌遲他。

第三秒,心內默念:


主神,如果真的存在,也未免太殘忍。

然後三秒過去了。


......藥師寺夏碎。」

太多太多的相知相處,積年累月的所有,即便失去靈魂,軀殼都已銘記。自己在冰炎心中的重要性竟以這種諷刺的方式獲得肯定,心如刀割之餘夏碎其實有點自虐的高興。

面具下的少年,揚起了微笑。他想,你教我的一切,今天終於能毫不保留全數展示給你看。藥師寺夏碎因為遇見冰炎已經成長到如斯地步,現在請你見證驗收。

這裡沒有冰炎,可稱為夏碎的靈魂也在戴上祭咒面具的一刻被深深鎖起,不見天日。

有的只是曾經的約定和遺留的驕傲。

可是主神,又感謝您。
賜予這對他們而言最合襯的最後相對。






最後之後,他們重新相遇。

 

 

[完]

 


 

 

 

 

 

 

 

 

 

提摩亂入,提摩必須死。
這是年尾前衝十萬字的節奏。我真是字數掌控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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