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總有預兆。

身體是他的,況且他對治療術也頗有研究,所以在人生道路遠處出現盡頭時,他比誰都更先看見。

一開始他對自己說,應該是弄錯了,哪有這麼快,他的外公很長壽。舊患處間歇性的刺痛,是發炎之類吧,吃兩顆止痛藥便能在夜裡輾轉入眠。

到長期吃止痛片也會在半夜醒來,他私下拜訪月見。月見的診斷證實他不想面對的懷疑——長時間與黑暗氣息抗行的身體開始受不了了。

「並不是被黑暗氣息侵蝕不會變成鬼族。」月見以醫者抽離的專業解釋。「簡單說,身體成了你的意志與黑暗長期角力的戰場,始終會受到一定破壞。」

「還有多少時間?」

以為自己不畏懼,真正面臨時他還是很自然的——不想死。

月見答了個不算短的估計。

「能拖延嗎?」

月見說能盡量調理,幫他開了藥,又問需不需要守世界的止痛劑或藥香。

不用不,還是麻煩你了。」

他想盡可能隱瞞。

其後一兩個月他心情鬱悶。藏著不能傾訴的秘密,他躲在房裡誰都不太想見。立場錯亂,竟淪落到冰炎問他怎麼臭著臉。他壓下浮躁說可能是更年期吧。冰炎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他說年紀大了多少有點毛病,不礙事。

他還是能笑著回答呢。
而冰炎還是能看穿他。只不過隱約覺得不妥的冰炎比他更不想拆穿直視,所以冰炎連自己都騙過了呢。

接著他不甘心。不甘心人類的時間那麼少,不甘心先一個人離開,不甘心冰炎以精靈的標準來說甚至還未成年。他傾注一生的感情,對冰炎來說極可能只是少年期的愚蠢迷戀。

即便留下多少藥師寺夏碎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冰炎也會有遺忘的一天吧。那樣也好,就不會悲傷了。

後來發現,最不甘心的是,當冰炎有天忘了他,又或是到哪天連冰炎都逝去了的話,誰來見證他和他有過的一切?

正如那道經典的哲學問題——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人在附近聽見,它有沒有發出聲音?在人前他們除了是搭檔外便再沒其他身份,知曉他們真正關係的只有幾個熟人。這段感情沒有公眾觀測者,所以千年後,他們不會像三王子和第一公主般繼續被傳頌。

一想到太多,太深厚,太重要而無法言語的,都將消散,他很哀傷。

「死亡原來是無能為力。」

他向冬翎甩抱怨。依然是少年模樣的幻武靈體告訴他去做能做的,就好。至少冬翎甩會陪他,所以並不覺得寂寞。

塵歸塵,土歸土。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接受了人類就是如此渺小而生命在本質上也許全無意義。孜孜不倦在海邊築起沙堡壘,一個浪頭捲來就淹倒了。在足夠長的時間線上所有東西都會被消亡遺忘——是所有——所以很公平地同樣無意義。

想通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喜樂,有了替別人擔心的餘裕。

他最放不下的自然不是家族、弟弟或小亭。

能夠爲冰炎做些甚麼就好了。

考慮良久,藥師寺家最擅長的始終是守護。

想盡辦法將一生的研究和說不出的心意濃縮在小小的護符裡。特製的琉璃瓶子寸半高,再大就不方便攜帶。無屬性的活躍水晶能在打碎時吸收多餘的能量,既能夠消除惡意的屬性攻擊,也能平衡暴走的冰或焰之力。自然界的守護比手畫的咒術更適合精靈這種貼近自然的種族。於是他在五朔節親自前往守世界,採摘五百年樹齡的月山楂,被山楂刺扎了滿手。拜託伊多送他水妖精的聖地泉水,用來淨化後,奶白的五瓣花便擁有無與倫比的驅邪消災能力。和藥師寺家的古老桃樹嫩枝纏在一起,剛好中和月山楂的霸道。

注入高級治癒咒與防禦陣,使其在護符被破壞時自動觸發。最後加以祝福封口,全心全靈製作的事物,越是耗神,越擁有強大的力量。

只希望剩餘的時間和精力足夠讓他多做幾個。



「你知道多久了?!」

面對躺床依然笑得無辜的夏碎,冰炎覺得自己快被逼瘋了。

「能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踱步了嗎,我看得好頭暈。」

夏碎靠著枕頭半坐。特等病房真不是一般豪華,擁有獨立浴室不在話下,沙發、小木桌、液晶電視、冰櫃、微波爐還有Wi-Fi等都一應俱全。暖色系的牆壁令房間看來像酒店多過醫院。護士還會每天換鮮花,今天是水仙,在陽光下特別小巧可愛。

冰炎顯然並不欣賞。

「回守世界去!找月見!」

停止來回走動,冰炎雙手握緊電床的鐵欄傾前怒瞪床上的人。仍記得醫院不能喧嘩,所以半精靈的語氣雖不友善但說不上是大聲吆喝。

「不過是沒原因昏倒,留院觀察嘛醫生都說明天就放人,我都乖乖的躺沒逃跑了……

面對決意裝傻到底的夏碎,冰炎瞇細了眼睛,抽出移動符恫嚇。

「你不肯找月見,那我只好找月見來了。有需要的話我扛也把你扛回去,親自幫提爾鎖門關人。」

好吧。我找過月見了。」

看準夏碎盡量不想麻煩別人的性格,冰炎早知道威脅會生效。聽對方說找過月見也不意外,哼一聲收回符紙在床前的沙發坐好,雙手抱胸開始逼供。

「什麼時候找的?他怎麼說?」

「冰炎,你要知道衰老是無法醫治的。」

人類完全避開他的問題。

「你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就算我回守世界他們也無能為力,既然如此,我想盡量在家裡生活,也不想躺進醫療班後便再也出不來。」

沒有絲毫婉轉,夏碎故意一記觸身球砸過去,重創對方。

愣住數秒,冰炎驀然站起,重重摔門揚長而去。

深深嘆氣,夏碎低頭想,大概還是麻煩到月見了。

護士小姐來了一次幫他量血壓。接著醫生巡房,拿著病歷跟他解釋說報告很正常,應該只是過於操勞,要記得多休息。

然後夏碎對著水仙花發了一會呆。回神後打開無聊手機遊戲玩了大約十五分鐘,竟然爆人品抽到張罕有卡。這時冰炎回來了。又是粗魯的推門,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副「我有話想說你快來求我開口」的糟糕模樣。

夏碎收起手機,知道冰炎想說什麼,所以必須不理他,不給他機會說出口。精靈和人類之間從不存在等值交換,他不理解白陵然為什麼會默許辛西亞的選擇。

但由得沉默繼續沉重下去也不是辦法,只好靠自己轉移話題啦。

「時間到了,精靈只會沉睡,等待回歸主神的懷抱,也怪可憐的。」

他掀了薄被,下床走過冰炎身旁,逕自往窗戶去。把窗簾全拉開,靠在窗前眺望風景。遠處的崇山峻嶺看得他心情大好。山巒將在他過去之後的許久都會繼續矗立,給人安心的感覺。

「沒有輪迴,不能試試別的生活方式也太無聊了。我啊,就覺得下輩子當棵樹不錯。悠閒悠閒的,沒有煩惱。曬曬太陽,聽聽小鳥唱歌,這樣就一天了。」

「自己有葉綠素,有光和水和空氣就能自給自足,不會傷害人,能幫人遮蔭,還受到天使精靈妖精和各種種族的喜愛,單是想想就覺得很平靜。」

「你看那排銀杏樹,有三、四層樓高呢。葉片像扇子,秋天時會變成燦金色,你記得吧?去年一片片飄落時你看了很久。」

他碎碎唸啊碎碎唸,直到冰炎不賭氣了,從後抱住他的腰,陪他一起看樹,聽他從櫻花的種類講到日本的巨木。

「你該多聽聽大悲咒。」

夏碎總結說。



夏碎是個超級心機鬼,往往深陷他的圈套才發現,一切早被他安排好了。

包括他說的話,還有他送的東西,都在發揮著作用。

例如從即時通訊程式傳來那很詭異的電音舞曲大悲咒音檔,越聽竟然越上腦。上腦了,便開始對經文產生興趣,會找譯文和解釋。他們都是會刨根究底的性格,不看書弄個明白便不舒心。

佛教的根本思想是「無我」。人的意識如同河流,此刻的自己和下一刻的自己已經不同。意識不停流動變遷,又何來有恆常的「我」?錯誤以為有「我」,能「擁有」甚麼,對事物和感受有所留戀,才會在「失去」時覺得痛苦。

道理很簡單,但真能放棄對自我的執念,達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境界,恐怕只有寥寥可數的得道涅槃者。

冰炎再次覺得人類很迂迴麻煩,哪有種族連自己存不存在都懷疑的。

但夏碎想說的他還是接收到了。



「覺得太重的話,就放下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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