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Never Grow Up

 

我以為這輩子再見不著這幅景象。

站在玄關處,我愣了好一會,眨眼又眨眼,盯住彷如前世記憶般熟識又陌生的大廳。

踮著腳進門,我很自然把鞋脫了放在鞋架上。走進起居廳,我用顫抖的手撫過米白色的三人座沙發。仿皮的質感與記憶中的無異,我沿著靠背尋找,真的在沙發扶手邊上找到一個焦黑的小洞。十二歲生日時,天生帶衰的我拿打火機點燃蛋糕上的蠟燭,誰知鬆手後打火機的火竟然沒有熄滅。我燒到手吃痛,用力把打火機扔出,燒到沙發。最後冥玥很冷靜的用濕布蓋滅了火。

這確實是我台中的家。

傢俱停留在我記憶中的位置,一件不少,從未變改。組合櫃上的平面電視、左邊的直立式電風扇、電視前的小木桌……那一瞬,我彷彿看見我姐邊看電視邊在桌前吃點心的身姿,老媽則在廚房忙著,傳來青菜下鍋的滋喳聲。

「老媽……我、我回來了。」

明知不會得到回應,我仍忍不住對著空蕩蕩的走廊大喊。我知道這不是我真的家。即使我很沒用,但多少也學懂分辨氣息的真偽——這是很像我家,卻不是真實存在的虛幻空間。

「漾漾。」

所以,當身後突然響起回應時,我很白癡地嚇到整個人跳起,回家的感動瞬間萎掉。

捂著還跳動不已的心臟,我戰戰兢兢轉回頭,眼前的景象越發不可置信。

「老姐?」

我姐穿著緊身T恤和短裙。這並不是我的幻想,因為她與我回憶中的老姐不盡相同。下巴變尖了些,本來及腰的長髮現在只剪到齊肩,樣貌依然媲美電視明星,比以往更英氣幾分。

最大不同,是她正牽著個黑髮小男孩。

我姐淡淡笑著,向我點頭。黑髮的孩子抬頭看著我姐,表情困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孩子很面善,有種親切感,難道……

我指著男孩,視線在他與老姐之間來回飄移,越看越覺得兩人輪廓相似。我瞪大眼睛結巴道:「兒、兒、兒子?妳的?」

沒、沒經過很久吧,我什麼時候當了舅舅我還不知道?而且這男孩目測有五、六歲了,難道是我姐未婚先孕一直藏著個私生子?老媽知道會砍人吧?

禍從口出真是至理名言,我很快親身體驗到。

大魔女毫不留情對準我鼻子使出會心的一擊。鼻骨碎裂的聲音直接從頭內響起,傳入耳朵內則。我完全想像到自己像動畫片般,整張臉被拳頭揍到凹陷進去。激痛讓我腦袋空白,我連阿嬤都沒看見就直接看到隧道盡頭的亮光……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學長比較可怕還是老姐比較可怕。兩位都比安地爾可怕N倍就是了。

我眼冒金星捂臉蹲下,許久才敢輕觸自己的鼻子,發現鼻梁還直挺挺的,而且鼻子乾爽,沒有流到一臉血。

「漾漾,在夢連結中不會死也不會受傷的,但痛感可會真實重現,不會減少。」

我抬頭,看到散發恐怖氣場的黑魔女怒極反笑,雙手抱胸,用很可怕的愉悅語氣說道。這是要把我揍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意思嗎!我立刻全身汗毛豎立,雙手合十,非常誠懇的說:「對不起是我腦殘。」

和學長相處的過程中我學到了,這種情況必須盡快下跪道歉,魔頭看見對手這麼弱,就會不屑繼續攻擊。

果不其然,魔女的怒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散去,變回一副吊兒郎當樣,那個會送我奶油蛋糕的老姐。

高跟鞋的聲音響起,冥玥走近我身旁,揉了揉我的頭。

「漾漾,抱歉讓你一個人撐了這麼久。」

慵懶的聲音比平時多了幾分溫柔。眼眶發熱,喉頭哽塞,我很沒骨氣很丟臉的伸手,攔腰抱住我姐。因為尷尬,我想我打從十歲後就沒和姐姐如此親密過。

其實,一早就該猜到的。學院結界堅固非常,連公會都難以攻破,但卻有一個作弊的方法可讓人輕易潛入。

移動陣若在啓動時沾上血,又不指定地點,十有八九會傳到血緣關係最近的人附近。千冬歲曾帶著我意外地突破紫館結界,傳進夏碎學長的房間。黑館鬼門開啟那次,五色雞頭也用同樣方法,「偷渡」進設了封隔結界的黑館。

能留紙條鼓勵我,幫我找回米納斯和老頭公的人,只有一個可能性。

我唯一的親姐姐。

她在學院潛伏多久了?一直躲避鬼族的耳目,暗地裡照顧我,大概連飯都沒能好好吃,所以才瘦了吧……眼淚再也止不住,一滴一滴落下來。老姐的手指輕輕滑過我背脊,我更加停不了,似決堤般流淚。用盡全力緊抱我姐,我想我勒痛她了,但我無法顧及。多久沒嘗過這般溫暖的接觸,似沉浸在暖水中,沒有任何需要擔心的事情。

「漾漾,時間不多,你要好好聽我說。」

老姐稍微推開我,手仍搭在我肩膀上。我莫名的恐懼,冥玥認真柔和的語氣,我彷彿在哪裡聽過。

是了,和在鬼王塚時學長的語氣如出一轍——堅毅、溫柔、沒有憤怒卻帶著悲傷。那時學長向我道歉,鼓勵祝福我,接著,我便失去了學長。

拜託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我寧願你們狠狠揍我,盡情巴我踹我都沒關係。

但不能撒嬌。老姐會現身見我,一定是「時機」到臨。用力擦擦眼睛,我的聲音在微顫:「這裡,是在夢中?」

玥姐收回手,拉過被我忘在一旁的黑髮男孩,將他推到我面前:「是的,多虧這孩子幫我建立起夢連結。」

被老姐稱讚,男孩顯得雀躍,舉起小小的拳頭揮舞,他琥珀色的眼睛閃爍著光輝:「我就說我很強!你們的願望,我都能實現!」

揉亂他的黑髮,老姐轉向我,竟然遲疑了。嘴唇無聲的蠕動片刻,老姐眼神認真,又用那種讓我恐懼的語氣開口:「如果……世界真容不下妖師,漾漾你會選擇幫鬼族顛覆世界,還是回去,面對被光明種族追殺的可能性?」

我瞠大眼睛,無法相信老姐竟然說出與安地爾相似的話語。

「鬼族、精靈,通通殺掉就好了!不需要其他人,我們永遠在一起就不會寂寞,不用回到黑漆漆的地方,也不會讓誰欺負你們!」男孩面向冥玥,突然用童稚的聲音插話。我很遲鈍,這才察覺男孩所散發的力量十分純粹,並帶有一種奇妙的親切感。仔細觀察,他眼中躍動著閃電一般的金光,內裡蘊含的事物讓我不自禁的退後一步。

冥玥瞪視男孩,他馬上閉嘴,伸手抓住老姐的衣角,一副害怕被遺棄的模樣。老姐輕拍男孩的背部,安撫他。連這種「東西」都能馴服,我對老姐的尊敬又上升一個層次。

「我潛伏的這段時間,一直在調查安地爾口中的『陰影』,從他的資料中,我發現妖師幾千年來被追殺的真正原因。如果只是首領擁有言可化靈的能力,只要監視他一人,或是每當首領出生就殺了他便可以了,根本不需將全族趕盡殺絕。」看出我的不安,老姐沒有逼我回答之前的問題,而是平靜的向我說明她所知道的。我有點驚訝,剛入學院時他們向我隱瞞一切,現在老姐認為我足夠成長了嗎?

冥玥跟我說了一個從創世便開始的故事:一個關於光與暗的平衡,關於古老種族各自的使命和職責,關於被世界封印遺忘的力量,關於羊與虎互相猜忌互相殘殺的故事。

以往許多不明白的東西變得清楚,疑問釋除,心中的無奈卻有增無減。

「這孩子……」我指向男孩,終於想起他為何如此面善。那天安地爾托著個黑球回來,我從內窺視到的,正是擁有琥珀色眼睛的孩子。

「我本來叫烏鷲,可是姐姐說我是弄亂記憶借用了別人的名字……她說我可以想個屬於自己的新名字。」男孩稍稍鬆開抓住冥玥的手,眼睛又圓又大,露出我見猶憐的小狗眼神。

意識到他就是安地爾尋找的陰影,我像被從頭澆了一盤冰水。

結合冥玥所說的歷史,我明白我姐在問什麼了。

「上次……時間種族找到我們家裡去……老媽老爸,安全嗎?我在鬼族堆裡生活,現在還和陰影扯上關係不就……」我止不住的顫抖,雙腿發軟,無法把話說完。

老姐直視我,把聲音放得更柔:「你只要說出你心裡最真實的想法就可以了,其他的不用擔心。」

「可是……

「漾漾,你想過怎樣的生活?」

我閉上眼睛,回想藍天下的學院,千冬歲和五色雞頭在互嗆,喵喵對我招手,學長站在一旁擺臭臉。

「我想……我想回到Atlantis。我想普普通通的上學,我想大家都好好的。」

「鬼族呢?要用陰影消滅嗎?」

兩年來,鬼族都沒有太為難我,甚至可說是挺照顧我。我想到羊角鬼來找我打牌,還有比申圍住耶呂打轉的畫面。我憶起那些妖師和鬼族合作的歷史。妖師能存活下來,是因為黑暗種族和光明種族都各有願意接納並包庇我們的人。

可鬼族明明毀掉了學院,殺害了許多我認識的人。

我睜開眼睛,無措地看向冥玥,一個字都說不出。直到現在仍不想傷害誰的我,是過於天真了吧。

老姐卻明白。她踏前,摸摸我的頭,露出我所見過最美麗的笑容。

「漾漾保持這樣就好。答應我,不要憎恨,無論什麼情況下,都不要使用陰影。」

我正想回答,冥玥突然咬緊牙「嗯」了一聲,按住頭彎下腰,神情痛苦。像電視信號接收不良般,周圍的環境變得模糊扭曲,家裡玄關的位置被硬生生切割掉,接上一片漆黑的霧團。

「能把分散的陰影回收,一定是妖師。我還想褚小朋友怎麼會有這般能耐阻止我,原來是妳呢。妳躲不了多久,只要順著夢連結,很快便能找到妳的身體。」

漆黑中傳出令人憎惡的男人聲。單是聽到已令我怒火中燒。

小男孩慌張的望望我姐,又轉向從漆黑中走出來的安地爾,拿不定主意。

冥玥站直身子,對安地爾勾出冷笑,凜然道:「我勸你對我客氣點,你是不是忘了,這裡作主的,是耶呂而不是你。」

……妳!」

耳際響起尖銳的電子音,眼前的景象旋轉起來,形成一個巨大漩渦。暈眩感逼得我摀耳閉眼,等一切平靜下來後,我睜眼,發覺自己躺在床上,已盜出一身冷汗。摸摸臉上,淚痕仍未乾透。

我立刻起來,翻出藏著的老頭公和米納斯,迅速戴在手上,衝出房間。

我必須找到老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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