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How to Disappear Completely

 

身體每況下,約莫在大戰後的一年,醫療班下了禁足令,不讓他出病房。他一次都沒嘗試偷跑,外面沒有他想去的地方。到後來月見邀他外出散步,都被他婉拒。生命中多餘的事物被剝個清光,睜眼只有四面素白牆壁,天天如是。他能做的不多。回憶在空白的牆上重複、重複播映。他被迫直面自己。生而為人,沒有誰能認真審視人生後仍覺高興。

憤怒哀傷全已消退,睡中也無夢。燃燒殆盡後只餘死灰,心中一片寂然。

「問題不在於感染黑暗氣息後著急,而是感染黑暗氣息後選擇接受它。夏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回想起來,似是沒多久以前的事。月見拉過椅子坐在他病床邊,沒有平時的溫和,傾身向前逼視他,語氣非常嚴厲。治療士苛責的眼神,是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裡罕有的鮮明記憶。

意識上清楚月見在生什麼氣,但夏碎沒心力回應。連笑容也懶得偽裝,得罪誰讓誰失望都無所謂。半坐床上,夏碎雙手輕放在腰間薄被,用如止水澄清的紫眸回望月見。一道誰都看不見誰都不明白的透明牆壁將他與周遭隔絕,他和他們不再處於同個世界。夏碎冷眼旁觀。

「千冬歲呢?藥師寺家呢?」月見急了,慌不擇路,就差沒捉住他搖晃。「如果因為替身咒術失去你,千冬歲會有多自責?你外公呢?要在失去你母親後還失去你?難道就沒有值得你活下去的理由?」

拋出一句句狠話,全部石沉大海。夏碎沒有道歉,連愧疚的神情都欠奉,只緩緩眨了眼睛,彷彿沒聽明白。

「亞殿下仍未完成的事呢?」治療士近乎哀求。「我所聽說的藥師寺夏碎是一個極具責任感的人,他不會拋下搭檔沒完成的事,任得學院被鬼族佔領。」

「你所說的藥師寺夏碎沒能活下來。」夏碎聽見自己說,聲音有些陌生。「好不容易找到第二樣能信任的事物,卻再次被背叛——於是我出來接手了。」

月見的表情活像生吞了一尾魚。

日子流逝,月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病房的隔絕陣和鎖咒也漸漸被加強。比起醫療班預防病人逃跑的準備,那更像公會關人的牢籠。夏碎也察覺到,體內有某隻原獸磨利了尖爪,每每夜靜更深便撓他心房,蠢蠢欲動。

快了。他將就此墮落成鬼,順從自己黑暗的渴望。快了。想像能讓誰流血,讓誰付出代價,想像結束的解脫,死寂的心有了竊喜。

安地爾便是在這段時間現身。

午夜乍醒,睜眼看見床邊不該有的人影。捲髮的男人抱胸注視他,不知站了多久。

「你和巴瑟蘭是完全不同類型的搭檔呢……不過亞那的孩子也和亞那完全不像。」

夏碎愣了愣,隨即翹起嘴角,對方竟自己送上門來省得他去找。紫袍翻身下床,不作聲便向鬼王高手揮拳。安地爾輕易撥開他的手臂,用黑針護住胸前,提防他逼近。夏碎真差點笑出聲。繼續撲前,長針沒入身軀亦毫無知覺,紫袍捉住安地爾的頸項把他推向牆壁往死裡掐。比傷口更深處傳來火灼般的痛,靈魂嘶啞叫囂,反讓夏碎再加強手中力道,紫瞳閃過殘虐的快意。

沒料到他一上來就是要同歸於盡的打法吧,安地爾表情錯愕。抽出另一黑針,鬼王高手移針往上,抵住他胸前舊傷。他當然沒放手,肉體上的傷害快將對他無效,如果是兩隻鬼族的廝殺,勝負可不易分。

然而黑針沒有帶來刺痛,反是攪動他體內的黑暗氣息,使它們湧動集中。夏碎一陣噁心,不由自主鬆開手中力量。

頭腦卻突然明晰不少。被情緒染紅的視線變得清楚,眼前的藍髮男人表情微怔,收斂了笑容打量他:「你知道,剛才差點就鬼化了?」

夏碎盯視對方,嘴角仍向上彎。一手繼續抵在安地爾頸上,另一手垂下張開,地面立刻現出巨大的陣法。「第五型態陣法。白虎封印。

白虎從陣法一躍而出,近乎零距離地撲向安地爾。可惜房間內早設下隔絕陣,削弱了咒術的威力。白虎張嘴噬咬鬼王高手的胸肩,扭頭剛撕下一塊肉,幾道黑色光束便從地面竄升,貫穿白虎的肚皮。白虎從攔腰裂開,化作光點,一塊塊散落消失。

「冷靜點,驚動守衛就不能好好說話了。」安地爾仍握住刺入他體內的黑針,緩緩轉動針柄,夏碎體內的黑暗氣息便似琴弦般被撥弄,隨對方的引領起舞。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的搭檔還活著,在燄之谷調養著,不久後就會蘇醒。」

劇痛從胸口竄上腦門,留下一道火辣的路徑。青年悶哼,只覺久已未見的「藥師寺夏碎」靈魂拒絕消散,忽又出來撕裂他。

曾說過,不負搭檔之名,不負昔日的諾言。明明早有準備,一起策劃了後續行動。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夏碎捂住耳朵,等待聲音鎮靜。

「亞那孩子的搭檔,你比想像中有趣。」安地爾如柴郡貓般咧嘴笑著,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等你冷靜後我再來吧 ,到時一起喝杯咖啡。」鬼王高手隱去身姿,留下縈繞於半空的話語。

之後幾天他在病房待得老實。月見喜出望外,因為即將失控的黑暗氣息竟奇蹟般被壓制。治療士說很高興他終於想通了,夏碎回以微笑,沒有戳破月見的希望。

安地爾沒讓他等太久,七天後的深夜再次出現,還帶著易了主的詛咒體。看見安地爾身旁的黑髮女孩,夏碎神色一凜,然後又回歸冰冷的淡漠。

「去泡兩杯咖啡。」安地爾若無其事地吩咐。詛咒體拿出白瓷杯和咖啡粉,用法術燒水。用熱水泡開咖啡,濃郁的香氣蓋過病房的藥水味,竟帶來一種久違的清爽感。

「我習慣喝茶。」夏碎擺好兩張椅子,坐下,視線離開女孩轉向安地爾。

鬼王高手拿起茶匙攪拌剛泡的咖啡,鐵匙敲得瓷杯叮叮響。沒加奶、糖,安地爾把其中一杯黑咖啡遞給他後,自己也拿起杯,優雅的坐在他對面。

 

夏碎默默與男人對視,執拗要等對方先沉不住氣開口。

……
……

兩人把咖啡喝完。

「小亭,麻煩這次泡茶吧。」

女孩一臉困惑望向他。夏碎用力回看,指指櫃上的茶粉,重複道:「小亭,去、泡、茶。」

半晌,女孩竟真伸手接過他的瓷杯,夢遊般飄到一旁泡茶,還只泡一杯。

安地爾哈哈大笑,手掌拍在大腿上。「紫袍,你真的很有趣。」男人用稱贊的語氣道。「我還以為你會迫不及待問我亞那孩子的事。」

「他還活著,那很好。」夏碎淡然說。「但我們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別這麼悲觀,我可以幫你。」安地爾放下咖啡杯,拿出袋巾擦嘴,十足紳士模樣。「跟我走,雖然黑暗侵蝕已無法逆轉,但我可以幫你躲過公會,維持你人類的姿態,直至跟他見面。」

「請別隨意猜測我的願望。」夏碎壓下心裡的厭惡,移開視線,剛好看見端茶過來的詛咒體。接過冒著熱氣的綠茶,夏碎摸摸女孩的頭。「為什麼找上我?」

「因為有趣。」安地爾瞇瞇眼笑著,把袋巾疊成三角,放回口袋。「我最喜歡懷疑世界的孩子了,我們是同伴。」

夏碎睨了對方一眼,懶得回答。

難道你認為那些怪責你,不接受你真正想法的治療士、朋友、弟弟……才是同伴嗎?錯了。」男人傾身向前,一副很了解他的樣子,在他眼前左右擺動食指。「他們想『救』你,讓你符合他們的期望,回到以前那個你。但他們並不了解,你不需要被『拯救』。一旦經歷過你所經歷的,還怎麼可能毫無改變,回到以前?以前的你,和現在的你,都是藥師寺夏碎,沒有哪個更好更壞之說。」

「不要說了。」夏碎的睫毛微震,眉頭糾結,但很快又放棄般舒開。垂眼望著對方的黑靴,夏碎沉默。已經完結了,他只想拖幾個鬼族墊背,如今還在遲疑什麼。「無論你有什麼企圖,我不會讓你得逞,在我動手前快走。」

「你誤會了。我和他們不同,我沒有企圖,我是來給你選擇的。」安地爾伸手輕輕奪過夏碎的瓷杯,聲音如蛇般誘惑,「……其實這種場合,是該帶瓶酒來的。」

「離開!」大聲吆喝,想抽符咒,但符咒早被全數沒收了。夏碎隱約知道氣氛不對,但他卻動彈不得,既是害怕,又想聽對方說下去。

「信仰,是支撐內心的力量。所有生物都需要信仰——無法確定所以相信,弱小無力所以仰賴。」安地爾進一步靠近,覆蓋他雙手,夏碎驚覺對方的手竟比自己的更暖。「會抱擁黑暗的都是失去信仰的人。在病床上痛苦翻滾,極度無助,卻發現自己孤單得無人可傾訴,拼命祈禱也得不到回應……紫袍,你的信仰是什麼?為什麼不願見你的搭檔?」

夏碎吐出微弱的呻吟,嘴唇早咬出血絲。

在無數次回想中他早已看清。傷他最深的不是對他舉刀相向的軀殼,也不是承諾馬上回來卻沒有回來的謊言。傷他最深的是沒有帶上他的背叛——無論是把他父親看得比他重要的母親,抑或把學弟看得比他重要的搭檔。

他們期望什麼。期望他能跨越悲傷,安然接受,然後一如往常好好活下去?期望他寵辱不驚,繼續微笑?抱歉他做不到,他只是一個凡人,深深扎入生命的根本,被撬鬆後如何不傷及靈魂。這不單單是失去,更是摧毀世界觀的毀滅性打擊。經歷一次親情的背叛他還能站起來,但經年累月的情誼二次崩塌,他實在無法了。他最在乎的人都選擇「更重要」的事物拋棄他,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念想敵不過現實的變數,若感情信任等皆為謊言,那他該依仗什麼活下去。

「真可憐。」

有人輕搭他肩膀,耳邊響起低沉的呢喃,為他指引方向。

「純白的東西,碰到一點點污穢都會弄髒;過於純粹的信仰,同樣容易打碎。你簡直像個摔倒後就不敢爬起來的孩子,因為怕痛,乾脆坐在原地,等待其他人來救你,或者幫你解脫。」

「我不是怕。」夏碎反駁。「我只是……

「想清楚,你真就願意坐等公會的抹殺,真的沒有任何留戀?」


愛恨早糾纏不清。只知佔據他短暫人生的大半,心心念念從來都是同一道身影。忍住哭泣的衝動,夏碎想他還未揍冰炎一頓,怎能就此罷休。

「你要來嗎?」安地爾用輕鬆愉快的語氣,說出千年前同問過凡斯問句。「到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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