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Elvenpath

 

寬葉大樹的枝葉厚重繁盛,向橫發展;葉片呈針狀的杉松則直幹高身,向上生長。截然不同的樹種保持著一定生長距離,所以混合森林的葉冠不算茂密。月光從枝葉間篩落,爲叢林鋪上微弱的銀芒。光禿的枝椏抓向夜空,如白骨嶙峋的指節,在風中揮擺。入夜的森林並不太平,狩獵者虎視眈眈,危機四伏。忽傳來「呼—呼—」的嘹亮鳴叫,角鴞拍翅飛過,用青綠的眼睛瞰看趕路的旅人。

是兩名黑袍,疾步踏過濕軟的枯葉。在前的半精靈表情嚴肅,他手中的提燈隨步伐左右搖擺,火光照亮了暗紅的眸。冰炎專心致志地向目的地進發,緊跟在後的隆美爾卻越發覺得不對勁。他們正深入未開發的原始密林,以他所知,內裡並無定居種族。

「到底要去哪裡?」忍耐已久,最後還是忍不住,巡司停下腳步,繃緊臉詢問。「你說有人能幫我們潛入學院,人呢?」

「入口在附近了。」冰炎直望前方,步速依舊。

「你再逃走,可不是關禁閉和撤袍級就能了事的。」隆美爾加快腳步追上,走到半精靈身旁威脅。「別以為……

「到了。」冰炎猝然停下,舉高提燈。隆美爾順著亮光望去,前方有片不自然的半圓,直徑約三米,地上沒有草葉,只見光禿禿的黑色泥土。泥地上立著幾根石柱,柱身刻有詭異的結界圖紋,帶著邪氣。石柱之後,是氣息完全不同的漆黑空間。內裡隱約傳來低沉的吟詠聲,節奏陰森,像歌也似咒。

隆美爾臉色大變,一把捉住冰炎的肩膀把他往後拉。半精靈沒理他,反憑獸王的蠻力把巡司拖進半圓。攤開手掌對準石柱,冰炎馬上催動四周元素。結界開關被啟動,周遭開始震動,石柱亮起藍光,地面也隨即現出複雜的幾何紋路,散發不詳的黑暗。

「住手!」巡司大喝,卻反被冰炎拉住,無法掙脫。混亂間陣法已啟動,黑暗擴大,包圍了兩人。再睜眼時,已處身不同的景色。

依然是森林,可樹種明顯不一樣,全是幾個人伸臂都環不起來的參天古樹。樹根盤纏如網,令地面凹凸不平。繁枝厚重,樹葉縱橫交錯,完全遮蔽天空。林間不透風也不透光,凝神感受,周圍竟找不到任何生命氣息。

「魔森林……」掃試四周,巡司愕愣數秒,然後怒視冰炎。妖精明顯變得緊張,一手捉向對方前襟,壓低聲音質問:「為什麼你能開啟妖魔地的門扉?」

「被送去無殿之前,我在黑暗之地長大。」冰炎答得心不在焉,左右張望的同時,輕撥掉妖精的手。「這個地方承認我。」

隆美爾目瞪口呆,冰炎已轉身踏步向前,手環在嘴邊,向叢林幽暗的深處呼叫:「伊沐洛的繼承者要求與水妖魔和火妖魔見面!」

回音響盪。不用幾秒,半精靈呼喊的方向就飛來一隻黑色的鳥類。拍翅減速,牠在兩人前面的一節短樹枝上降落。黑鳥是獨眼的,形似烏鴉,紅色的眼睛直望冰炎。牠張嘴啞啞啼鳴,然後用沙啞的粗音說:「請兩位馬上跟我過來。」

黑鳥意外地有禮,飛出幾尺,又停下來再次邀請。冰炎回頭,發現同行人還愣在原地,便開口催促:「巡司,我們走吧。」隆美爾如夢初醒,猛皺著眉。兩個黑袍是遠遠不夠應付妖魔的,妖精內心難免恐懼。冰炎見他遲疑,細聲在他耳邊保證說:「沒事的,待會的交涉我會處理。」

隆美爾心裡罵了句髒話。事到如今已上賊船,巡司也只能默默跟在冰炎身後。

在鴉鳥的帶領下,黑袍們穿過茂密的森林,沒多久,便走上一條石砌的平坦小徑。沿著小徑前進,樹木漸漸變得稀疏,徑道兩旁出現格格不入的羅馬式石雕。再走一段便看見一道林木線,越過後視線頓時開揚起來。

奇異的庭院展現於眼前。西式涼亭座落正中,那是用不知名的白色石材搭建的,涼亭散發著微光。旁邊的噴水池傳出水聲,然而當中的「水」是血紅色的,質地黏稠,流動時發出令人不舒服的咕嚕咕嚕聲。周圍種植了觀賞用的矮叢花卉,植物卻都是大紅翠綠等鮮豔到不自然的顏色,看得刺眼。

亭子內放著張白色小桌,柔光下,可見一藍一紅的身影坐於餐桌兩則。皮膚白皙的女性身材玲瓏浮凸,深藍色的長髮散落肩際,她的唇瓣塗抹了紫藍色的口紅。旁邊是個有著深褐色皮膚的魁梧男性,頂著一頭紅色的亂髮,表情庸懶。兩人的身軀都比黑袍們大上兩倍,人形的上身佈滿圖騰紋身,下半身則是長滿鱗片的尾巴。女妖魔的尾巴似蛇,男妖魔的像龍,兩人的尾巴末端相連,融在一起。

單眼黑鳥降落在亭前的石柱上。冰炎不等招呼,直接走入涼亭,在桌前停下。兩妖魔立即坐直身子,烏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定睛細看那張熟悉的面龐。千年時光,對精靈和妖魔均說不上久遠。

「我是伊沐洛和巴瑟蘭共有之子。」冰炎率先介紹自己。「初次見面,以前父親時常提及兩位,我們家能在黑暗之地度過一段安穩日子,也是有賴兩位照顧。」

接下來,被晾在一旁的隆美爾有幸目睹傳說中感人肺腑的久別重逢戲碼。水妖魔倏地跳起,飛撲向半精靈,張臂熊抱,將冰炎硬生生撞退了幾步。與她尾巴相連的火妖魔被突如其來的動作扯倒,在他爬起來後,也立刻張臂衝前,同討了個熊抱。三個畫風截然不同的傢伙抱成一團,兇惡的妖魔竟然還哭鼻子了,讓巡司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經過一輪涕淚橫飛的敘舊,妖魔倆總算冷靜下來,邀請冰炎和同行的妖精到涼亭內就座。座位鋪墊著柔軟的獸皮,桌上也擺滿水果肉乾和茶水等。兩隻妖魔面向冰炎,很默契地無視隆美爾。

「死精靈的孩子……你終於來找我們了。」水妖魔歡喜的說,盡把食物往冰炎面前推。「我們能感知,你有事情需要我們幫助──是鬼族欺負你?還是想毀滅世界?我們就說過願意幫你老子……

巡司嗆到口水,猛烈的咳嗽起來。伸手想拿茶杯,水妖魔卻突然一掌把他前臂拍按在桌面上。隆美爾大驚,抽手時發現已被死死制住,無法脫身。

「還有這該死的妖精……」水妖魔用眼尾瞄了巡司一眼,又轉回頭去,對冰炎笑容滿面。「分明是來監視你的,不如我先解決他,再慢慢談?」

黑袍巡司瞳孔驟縮,額前盜出薄汗。盡量往後彈跳,仍能活動的左手一翻,已將幻武晶石握於掌中。

「請不要對我的同伴出手。」冰炎馬上起來橫架雙臂,試圖分隔妖魔和巡司。「他沒有惡意,這是有原因的。」

水妖魔一頓,不解地歪頭,藍色長髮像瀑布般垂下。「請放開他。」冰炎加重語氣重複。水妖魔賭氣的噘嘴,猶疑片刻,最後還是聽話鬆開了。隆美爾立刻縮回手,再退出幾步,怒瞪水妖魔,極度戒備著。

「明明弱小,硬要擺出挑釁的表情,真是讓人厭煩的生物。」水妖魔沉吟,低頭打量自己已伸長的鋒利指甲,一臉無趣。

冰炎緩緩坐回原位,故作自然,語氣行為卻顯得小心翼翼。「請原諒我的同伴。」半精靈把手捂在胸前,微微欠身。「他也是職責所在。」

一直沒發話的火妖魔忽然煞有介事地傾前身體,眼珠骨碌骨碌的轉動,將冰炎上上下下從頭到腳看個清楚。良久,火妖魔蹙緊眉,眼角下彎,沮喪的向同伴說:「他和死精靈不太一樣。」

水妖魔沉默。兩妖魔相連的尾巴開始左右震動,響起高頻的嗡嗡聲。

「你還記得死精靈從樹上掉下來時的樣子嗎?」火妖魔聲線低沉。

「一個蠢樣,眼神閃爍發亮,說我們尾巴打結了要幫我們解開。他根本沒注意到我們是妖魔……」水妖魔眼神放空,回憶相遇的瞬間。

「沒有隔膜。」

「沒有防範我們。」

「教會我們精靈所看見的風景。」

「死精靈已經死掉了。」火妖魔突然說。

妖魔們尾巴的擺動隨即停止。四周陷入沉重的寂靜,火妖魔撇開頭,水妖魔露出悲傷的表情,熱情的氣氛迅速降溫。火妖魔不肯再說話,他朝亭外移動,似是想離席,可礙於尾巴連著同伴,只能待著。

「嘶嘶……」水妖魔吐了吐舌頭,用藍色的眼瞳深深望向冰炎。「比起我們,你更認同那監視你的妖精才是同伴。」她瞇緊眼睛,語氣夾雜委屈與哀慟,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即使我們全心全意,你也從心底覺得我們是『不同的』。」

被點名的巡司依然手握武器,退又不是坐回去又不是,相當困窘。

「真對不起,我沒有那個意思。」冰炎連忙救場。「我願意證明自己的友好。」

「你有目的,才來找我們。」水妖魔打斷。「直接說吧,我們以妖魔的真名起過誓,會以死精靈的血脈為第一優先,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幫你的。」

妖魔能讀心。冰炎想自己到底不是父親,他確實只能借用亞那瑟恩和妖魔的交情,裝門面倒不如開門見山。閉眼定神,半精靈再次睜開眼睛時,之前的客套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紅眸裡映著不可動搖的堅決。

Atlantis學院被鬼族攻佔,我們攻不進去。我想借助兩位切割土地的能力,好讓我們派人潛入,從內部破壞結界。」半精靈握緊拳頭,咬牙說道:「我一定要奪回學院。」

隆美爾驚訝地看向冰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想開口抗議,但又沉默了。公會確實走投無路,無法封印學院又攻不進去……隆美爾撇開頭,最終還是沒出聲制止。

「時代變了,連精靈都變了。」兩妖魔互相對視,一頓,水妖魔搖頭嘆息。「你老子讓我們答應不要隨便殺害生命,你卻要我們參與無聊的地盤糾紛。什麼時候連精靈都生起固有地盤的概念了?」

「學院是我的家。」冰炎反駁。「千年前,父親奮戰鬼族奪回西之丘,也是出於相同的,想守護家園的感情。如果黑暗之地被侵占,你們也會群起攻之吧?」

「你老子後來不就搬到黑色之地?冰之牙也越來越避世了。爭來奪去,現在的西之丘不也是個無人居住的廢墟。」水妖魔不耐煩的皺眉,語帶輕蔑,彷彿冰炎說了幼稚的話語。「別用你們對土地的奇怪執念來定義我們。在遠古的時代,所有生物都是巡旅者,去到哪住到哪──狩人遊牧於荒野,白精靈定期移居。我們能忍受那時的生物。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同樣的種族聚在一起,隨便立個守護結界,就說擁有內裡的土地了。」

「無論黑與白的種族,世界本是生物共有的。可白色種族為了小小的地盤,竟捨棄整個世界,目光短淺得可憐。花開花落、四季輪轉──怎輪到他們佔有了?」

「我知道你們是巡禮者。或許你們無法理解,我們的歸屬感並不單是對土地的佔有。」冰炎皺眉,努力思考能表達自己的詞彙。「我和我父親所守護的,是一種回憶,或者說是生活方式。Atlantis是一所所有種族都能和平共處,互相學習的學院。無殿三主就是希望通過學院,慢慢讓世界變得更美好。我想守護的,便是這個希望。」

水妖魔猛然伸直手臂,先後指向冰炎和隆美爾:「你、你們──很無趣!被打了就打回去我們懂,但你們太狭隘了!那什麼什麼學院可有容許不遵從白色規則的事物?以前六方交會點一直都由各個世界共享,無殿霸佔後,卻連我們巡旅者都無法通過!」

「死精靈就不同。」火妖魔又忽然插嘴。低頭垂肩,像個弄丟玩具的孩子,悶悶不樂。「他很有趣。」

「對對,死精靈很有趣。」水妖魔點頭附和,在半空擺手比劃。「身為精靈卻樂於與黑色種族結交。他像張白紙,沒有預設立場和固有思想,能夠將各種矛盾的理念同時存放腦中,又不捨棄任何一邊。他不下結論也不判斷,想法幾乎每天都有變化,十分新鮮。」

聽到妖魔如此評價自己的父親,冰炎挺彆扭的。亞那瑟恩私底下常有的脫線舉止和言論,竟被說成優點了,他確實從沒以此角度看待過父親。

他既是最了解鬼族的精靈,同時亦是討伐鬼族最勇猛的戰士。滿手鮮血而不帶怨恨,身為冰王子又喜歡上焰公主,死精靈是個會行走的矛盾體。才不像現在的生物!沒有和我們正面對抗的骨氣,弱小卻裝腔作勢。每當我們旅行經過,都來驅趕攻擊我們,像是向灰狼亂吠的芝娃娃。

聽到這裡,火妖魔突然從喉嚨發出痛苦低沈的聲音,甚是詭異。「好無聊。」他一拳捶在桌上,震得碗碟乒乓作響。「這世界真是越來越枯燥。」

冰炎有一刻猶疑。

借助妖魔的力量去討伐鬼族,這其中的矛盾,他心底清楚。他父親真心把妖魔當朋友,將他們導向更好的生活方式,不把他們捲入自己的私人恩怨。世間事物總難免顧此失彼,冰炎的做法將削弱妖魔們的自我約束力,但他必須承認他也自私。已經失去太多,若連學院和其所代表的一切事物也保不住,他真不知往後該怎麼辦了

「我們只需要一個缺口,不需要兩位親自對鬼族動手。」冰炎低頭,雙手握拳置膝,說話低快。「懇請你們幫我這次,我願盡我所能回報兩位。」

「我們遵守對死精靈起的誓,自然會幫助他的小孩。」水妖魔冷冷道。「在我們感到厭煩疲倦,無法再維持巡旅之前,我們都將信守諾言。」

「希望你們別讓那天提早到來。」

arrow
arrow

    露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