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Human

 

「原來真的有地獄門銘文啊……」黑髮人類站在獄界入口,喃喃自語。

眺望遠處,天空是一片黎明前的藏青色,卻永不會升起太陽。空氣微冷而潮濕,散落的頭髮沾了水氣,貼在肩頸上。腳下的河泥濕軟黏膩,前方不遠處傳來和緩的流水聲。眼前的石拱門有兩、三層樓高,上面雕刻著獄界裡的可怖景象,甚能震懾。一塊銅碑立在門前,他伸手輕撫生鏽的碑面,用手指劃過凹凸的碑文。經歷時間風霜,碑上的文字已鏽蝕得模糊不清,但因為太有名了,辨析出頭幾個字,他已可默念整首詩。

從我,是進入悲慘之城的道路;
從我,是進入永恆痛苦的道路;
從我,是走進永劫人群的道路。
正義感動了我的至高無上的造物主;
神聖的權力,至尊的智慧,
以及本初的愛把我造成。
在我之前,沒有創造東西,
只有永恆的事物;而我永存:
你們走進這裡的,把一切希望捐棄吧。


「你不願意和我一起行動吧。」鬼王高手把他丟下前,如此對他説。「那就委屈你暫時待在這了。公會找不到獄界來,而且獄界的時間過得比守世界快,你在這,能撐到你搭檔醒來。」

他沒回答,靜靜注視站在男人身旁的小亭。安地爾看出他的牽掛,又很自動地開口:「雖然不明白你為什麼對個要多少有多少的詛咒體如此執著……但好人做到底,我替你把她送給你搭檔吧。」

……為什麼要幫我?」夏碎語氣冰冷。

「因為你死了就不有趣了。」安地爾勾出愉悅又殘酷的笑容,活像玩弄老鼠的貓。「真心的,我很期待看你和你搭檔最後會給出怎樣的答案。」

也許他真該死在醫療班的病房裡。

可夏碎內心出奇地寧靜。沒有愧疚、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自冰炎拋棄他那天起便日夜折磨他的負面情緒,已全數消失。連藥師寺夏碎本身擁有的,包括對雪野家的怨懟,應許搭檔會肩負的責任,以及從小的自卑——也全都不再是一回事。夏碎這輩子從未曾這般寧靜過。

踏步向前,他不意外看見一條水流緩慢的大河。河水延綿不斷的流往前方,沒入遠處的黑暗中。

身上的符紙全被沒收了,有些麻煩,還好摸摸口袋找到一包面紙。因為冰炎懶得帶,他久而久之養成隨身攜帶面紙的習慣——夏碎一邊折著紙船,一邊懊惱自己又想起了搭檔。疊好軟趴趴的小船,他咬破指頭,用血畫了個簡單法陣,低聲念咒:「臣服於我的使役,讓風為你的重量、讓影當你的型,與水使一同靜聽我命令,給我水上航行的載具。

把幻化而成的木艇推出河中,一躍上船,再在船尾用木槳把船撑離岸邊,夏碎順著水流出發。

奈河、三途川、阿刻戎、外塔茹阿尼——不同文化對分隔生死兩界的冥河有不同稱呼。輕撥木槳,划上一段距離,景色漸漸變化。河岸兩側開滿了火紅的花——花瓣和花蕊捲曲向天,彼岸花盛開在挺直的長莖上,緩緩搖曳。妖豔的赤色佔滿視線,落紅隨河川漂流,如血如焰,也烈如記憶中凜冽的眸色。

怎麼又想起那人了——夏碎閉眼。

跟著一個工作狂搭檔,去過的偏僻隱蔽地方少說也上百,原世界守世界各種世界都不陌生,唯獨眼前這個,是他從沒,也沒可能和搭檔一起到訪的。

「倒映在河上月下的紅之華,風的聲音如此沙啞⋯⋯」夏碎輕輕哼唱,歌聲繞繞在半空。眼前的世界遠比想像中美麗恬靜,他悠悠撐船過河。


「亞殿下的搭檔。」

河的彼岸,竟有人迎接他。男人乍眼和他最後看見的冰炎不無相似——火焰般的紅髮紮成馬尾長至腰際,身穿黑色皮衣,容貌冷酷凜然,就是比半精靈多了份邪氣。

靠岸,夏碎不疾不徐跨下船。視線對上男人金色的眼睛,人類點頭回應道:「火焰貴族,萊斯利亞,想不到會在此與你見面。」

「我的主人想邀請你到領地詳談,並會給予你保護,你怎麼説?」

鬼族做了個「請」的手勢。

「那就麻煩你們了。」夏碎沒多推搪,直接答應。火焰貴族得到允許,伸手搭在對方肩上,低聲解釋:「你仍是人類,無法像我們隨意在空間來去,我替你開個傳送陣。」

和守世界慣用的不一樣,男人開啟的陣法沒有光。夏碎感受著元素波動,只来得及辨析當中的惡魔契約,便已身處嶄新環境。

那是個色彩豔麗,線條複杂的會客室。牆壁是深褐的檀木,上面掛著淡藍色,編織有紫陽花圖案的毛毯。地板也同樣鋪了大毛毯──暗紅花邊,米黃色主體,織有動物圖紋,幾乎覆蓋整個房間。地毯中央放著玫瑰木的矮方桌,周圍散落五顏六色的四方抱枕,枕套均是真絲製成,繡上閃亮珠片。殊那律恩在毛毯上席地而坐,他身後有道大白通花屏風,屏風上刻的是蓮花蓮葉。

萊斯利亞向主人欠身行禮後,便靜靜走到屏風後,從大門離開。


「請坐,亞殿下的搭檔。」待門關上,鬼王以溫和的聲音招呼人類。

夏碎依言在鬼王的對面就座。羊毛毯子和絲質抱枕十分柔軟舒適,坐上去,感覺不到地板的冷硬。

「學院將再次成為戰場。兩年前我沒來得及幫助我所關注的人,這次我不會缺席。」殊那律恩劈頭就説。「你願意與我們共同前往嗎?」

「以你麾下鬼族的身份?」夏碎拿起一個軟枕放在膝上,淡然問道。

鬼王低低唸了個咒,一團灰色的霧氣從他掌中冒出。夏碎感知咒術沒威脅,於是動也不動的坐著。霧氣像是探查什麼般圍繞夏碎轉了幾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霧氣飄回鬼王手裡,被他吸收。

沉吟半餉,鬼王嚴肅道:「你身上的黑暗氣息被強行壓制了,雖然反彈時會令扭曲過程更快,但我想你仍有足夠時間以人類之姿參戰。」

「是嗎。」微微低頭,夏碎盯著褐中帶紅的桌面,「安地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看來他沒說謊。」

聽見安地爾的名字,殊那律恩眉頭一皺,提出建議:「我可以先在你身上留下印記,讓別的鬼族無法騷擾你。」

「我不知道。」黑髮人類提臂放在木桌上,雙手交握,十指緊扣。「身為袍級,我理應……我連屍體都不該留給你。」

「那你現在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我不知道。」夏碎答得遲疑,聲音第一次暗含動搖。喉嚨裡一陣苦澀,他沉默數秒,最後只能頹然的重複:「我不知道。」

「袍級對鬼族的認識難免片面,我個人建議,你可先加深理解,不需急於做決定。」殊那律恩以沉穩的語氣忠告。對方木無表情的模樣,不知怎地竟讓夏碎聯想到不拘言笑,但又真心為他著想的長輩。

「成為鬼……」身體彷彿脫離腦袋控制,人類攥緊拳,聽見自己問。「是怎麼樣的感覺?」

「你可知道耶呂鬼王在扭曲前本是什麼?」殊那律恩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出題問他。

「冰……我的搭檔曾經教過我。」夏碎吁了口氣,儘量掩藏心內的起伏情緒,以純學術的口吻回答:「耶呂鬼王本是保佑一方的區域神祇,後來因信者不守本分的祈禱,以及他本身渴望更多供品和信徒的貪念……在兩者的相互作用下,耶呂開始扭曲。他想要更多的土地,於是拿起了刀,最後成為惡鬼之王。」

殊那律恩點頭贊同。「生命之所以會化鬼,是因為他們本身已有黑暗與慾望。鬼族就是黑暗與慾望被無限放大的白色種族。耶呂渴望土地而侵占,心念復仇的鬼則以虐殺為樂——鬼的性格雖然會隨時間改變,卻很大程度受扭曲前最強烈的執念影響。」

「形形色色的執念造就各種各樣的鬼族。只是你們袍級最常接觸的,難免是對土地和暴行有強烈執著的那些;站在獄界頂點,最具力量的,也難免是這類鬼族。」

「本身所有的黑暗,以及最強烈的執念……」夏碎自言自語般呢喃,想起自己在醫療班最後那段日子裡,滿心都是仇恨。若然當時化鬼了……

 
「人無完人,影子是與生俱來,避無可避的。如果正視並接納自己的陰暗面,化鬼的過程會比較、怎麼說, 」殊那律恩摸摸下巴,「過程會比較順暢。」

「我的搭檔他……」夏碎忽然抬頭,望向殊那律恩波瀾不驚的金色眼睛。「他真的還活著?」

「無殿回收了他的軀殼與靈魂,殘留在時間交際處的悔恨靈魂洗去他身上的詛咒,無殿付出代價喚醒他。」鬼王嘴角很微很微的向上彎,夏碎不確定他是真笑了,抑或只是錯覺。「目前燄之谷在調理亞殿下的身體平衡,大約半年後,他便會甦醒。」

夏碎覺得胸口裡很緊。澎湃翻滾的,不是喜悅也不是哀痛,而是一種不堪入口的苦。醒過來的冰炎,發現學院沒守住,會怎麼想呢。以他的性格一定是不顧一切衝到前線死也要把地方奪回來的。他的背後有人守護嗎?在鬼王塚,也有阿利休狄和烏鷲在他身邊。不是自己也無所謂,多希望會有人陪他亂來,即使死也不會孤零零的,能有人幫忙毀滅屍體,因為自己……

自己已經無法了。

「學院即將成為戰場,你真的不去嗎?」
殊那律恩再次問道。

安地爾延長他的時間,給他選擇,是否要把握這最後一次的機會。事後冰炎定必會遵從約定,將他毀去的吧。

夏碎閉緊雙眼,覺得這樣的結局並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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