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Closer to the Edge

 

如果公會和鬼族都不能信賴,如果世界沒有妖師的容身之所——

我理解凡斯當時的心情了。為何能狠下心降禍西之丘令生命死絕;為何用力將箭矢插入精靈的手背,刻意感受他皮開肉綻的痛楚;為何詛咒亞那痛苦到最後,子孫世代不得善終。

即使過程中可能會傷害到他人,我也一直以為驅使生物的動機終究是正面的——為了尋求真理、實現夢想、保護珍愛的人事物、追求更美更多更好……原來不是。有些時候,我們剩下的只有破壞與毀滅,我們只想看著世界燃燒。

無關白色種族或黑色種族,無關理想和信仰,也無關守護什麼珍惜什麼。因為你們殺了我的父親母親,殺了我的兄弟姐妹,殺了我的朋友鄰居。因為你們一把火將我的家園燒燬,卻正眼都沒瞧過我。今天我僥倖活下來,但明天你們仍將繼續追殺我,直到妖師全數滅絕才會罷休。我沒有申辯的機會,無處可逃,也不想再逃。

我還能怎麼做?

腳下黑色的陣法如晴朗的夜空,也如茫茫汪洋,看不見邊界,也窺不見底深。彷彿藏匿著創始奧秘,盯久了能將人吸入其中。金色的圖騰和文字緩緩旋動,彷若在宇宙裡閃耀流轉的星系。巨大的力量被我踩在腳下,那一瞬,世界所有都得聽從我的意欲起舞。

「只要是你的願望,我都能為你實現。」男孩童稚的聲音響起,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也似直接在腦內迴響。「鬼族、精靈、其他所有……通通殺掉吧。我們再不用被關起來,再不會被欺負。我們終於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會悲傷寂寞,永遠永遠在一起。」

心臟一下一下地大力敲擊,內心的仇恨、憤怒……絕望,和陰影的力量互相契合,產生共鳴。

我回頭環視,竟還能看見陣法外的光景。袍級和鬼族均露出恐懼的神色,嘴巴快速開合著,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誰都不敢靠近,退到五十米開外,留下玥姐孤零零地躺在陣法旁邊。什麼嘛,傷害我姐和其他妖師時毫無顧忌,現在卻又怕得要死?

我忍不住彎起嘴角。

「你知道你沒有退路。」陣法的另一端,安地爾不受影響似的,繼續用一種看戲的態度觀察所有。他身邊環繞著奇異的光芒,我驚訝他能踏足於陣法上而不受影響。「事到如今,不論公會和鬼族都不會放過你們。要保護你姐姐和家人,就只能讓世界顛倒過來。既然他們總說老虎會吃羊,幾千年來以此為藉口殘殺妖師,那就不如,真的吃給他們看吧。」

對,輪到他們了。他們應該死絕,痛苦到最後。我們無端承受的,要加倍讓他們嘗嘗。

我抬手,陣法外的陰影隨同我的動作昇上天空,形成漏斗型的黑色龍捲。什麼黑袍、鬼王,很了不起嗎?還不是通通臉色大變,束手無策。只要我揚手把陰影擴散開去,世界就會改變。

我——

「漾漾你在哪裡?本大爺要來領回我的僕人了!」

獅鷲的大爪子忽然出現在視線前,完全要踩在我臉上的樣子。我嚇得下意識閉眼,聽見碰的巨響,睜眼看見黃褐色的鷹爪撞在陣法的結界上。捲動的陰影引發出強烈氣流,把獅鷲的褐色羽毛吹得亂七八糟,但獸王完全沒有驚恐的表現,拍翅維持著平衡,握拳捶打結界。

「漾,你皮癢嗎,敢把本大爺擋在外面?」

巨大的猛獸變回人類模樣,許久不見的五色刺蝟頭和夏威夷襯衫差點閃瞎我眼睛。西瑞的右手仍保持手爪貌,不放棄的一拳拳揍在陣法的結界上。這傢夥果然是個腦殘,都快碰到陰影了,不會害怕嗎?為什麼要跑過來送死啊!

怕牽連到他,我按下雙手,稍微把陰影的力量壓制。明明陣法會隔絕外界的聲音,為什麼我能聽見他的呼喊?

「你好大膽子,身為小弟竟敢丟下本大爺獨自去幹架,都不知道江湖規矩要讓老大先出手嗎?」五色雞頭金黃色的眼睛反著光澤,瞳仁瞇成縫,像貓眼一樣銳利。我好像從沒見過他用如此認真的眼神看我。「老子人稱江湖一把刀,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説收你做小弟就會罩你,誰欺負你我把他斬成十八件!所以給老子收起你的殺氣!」

兩年來怎麼這人完全沒變啊!剛剛才叫我做僕人怎麼又突然變小弟啦!然後這黑社會風的臺詞是演哪齣啊?被五色雞頭這麼一亂入胡搞,我頓時哭笑不得。內心的憤恨爆發未遂忽然啞火,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應。

「漾~快出來!」五色雞頭不放棄地繼續敲打陣法結界,敲出規律的碰碰聲。如此接近陰影誰都不好受吧,看他忍得面容都扭曲了,為什麼還要來管我。「躲起來當縮頭烏龜算什麼英雄好漢?打架要正面上才對!」

我總不能……對朋友下手……我……

「他白癡你就跟著腦殘?他打得贏一隊黑袍嗎?打得贏公會?」安地爾懶洋洋的嗓音適時響起,讓內心動搖的我全身激靈。「放棄陰影,你就是一尾上了岸的魚,出去?活膩了?找死?」

我彷徨的望向鬼王高手,突然無助到想哭。色雞頭奮力敲打,結界卻紋絲不動,連一道裂縫都沒有。為什麼結界不破掉,為什麼不進來拉我一把阻止我呢。我無法動彈,即使腦裡不斷呐喊動啊動啊褚冥漾你快停下來,我卻連一步都踏不出。

對不起。我這麼懦弱,我拿不定主意,我負不起責任。誰都好,請來救救我吧。救救老姐和五色雞頭。什麼歷史的必然,光暗的斗爭……要我去揹負妖師一族的命運,要我去審判整個世界,我怎麽可能承受這種決定的重量啊。我很小,我只想活下去。所以拜託,請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才對。

「褚。」

有一刻我懷疑那是我錯亂的幻聽。用力眨眼,我看見陰暗處亮起移動陣的光,以及逆光之下的那道身影。

散亂的銀髮在風中飛揚,額邊一綹紅髮和臉上血跡同樣妖豔,與蒼白透明的膚色形成詭異美麗的對比。黑袍破損不堪,身體也傷痕纍纍,他的精緻有種脆弱感,但同時又是我所認識中最強大的人。

我竟和初次見面時產生同樣想法:如果每個「死神」都長得這麼好看,被他牽著去地獄應該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

「褚,抱歉,我來遲了。」學長的表情夾雜嚴肅和溫柔,銳利的紅眸似能看穿我的全部,包括我的恨意和軟弱。即使如此,他並沒有怪責我。

也許我真的一直在等。這兩年能堅持下來,是因為相信學長終究會來接我。

「公會交給我來應付。別想太多,你現在的任務是把陰影收回來。」

跟在學長身旁,戴著白色面具的黑髮男人逕自走到我姐旁邊蹲下,丟出幾個高級的治癒術。是夏碎學長嗎?藍色的咒術亮起,我姐馬上深吸了口氣,隨即咳嗽起來。

五色雞頭止住動作,站起身將手掌貼在結界上:「漾~快出來!」

看見熟識的人熟識的景象,繃緊的情緒忽然像氣球漏氣般獲得釋放。我全身發抖,弱弱叫了聲「學長」。

「什麼都不要想。你只需控制住陰影,用心的言語把它握在手裡。辦得到嗎?」學長用堅定的眼神盯著我,語氣很穩。很神奇的,一看見學長,我就有種「一定會沒事」的預感,內心不再害怕。

我點點頭,拿出米納斯。

「要在情緒不穩下抗拒陰影的誘惑,既沒夜妖精的導讀,也沒時間種族的允許……即便是妖師首領也不一定辦得到,亞那的孩子真是強人所難。」我都忘記安地爾還在了。藍髮的鬼王高手環著胸,沒有笑容,挑眉看著我。「雛鳥銘印真可怕,比起自己和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你選擇更相信你的學長。」

冷靜下來想,其實都是他的錯,現在竟還敢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最該痛恨的人是安地爾才對。我把米納斯指向他,咬牙切齒道:「快走。」

「真可惜,看來我是時候退場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的學長不如你想像中萬能。幸好我足夠寬仁大度,當你發現自己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時,再來找我吧。」

我扣下扳機,但他已消失。

「褚。」學長提醒。「開始吧。」

收拾心情,伸手感受周邊的氣息與力量。由於剛才被我稍微壓制,陰影並沒有擴散出去。漆黑的力量像細長的龍捲風,升上天空,不穩定的扭來扭去。

舉起米納斯,我朝陣法結界開了一槍,打穿網球大的洞。

以妖師之名,將此處的陰影收回手中,使其不會傷害學院裡任何生命,使其不會被任何人濫用。

隨著暴風雨的轟隆聲,上空的陰影加快轉速,扯動烈風呼嘯作響。陰影從米納斯所破開的小洞中流入,發出像拔開浴缸塞的水流吸吮聲,形成黑色漩渦。液態的陰影沿著陣法上的金色圖騰流過來,自動懸浮在我掌上,捲成壓縮球體。

過程一旦開始,我再沒時間去管其他。陰影像水,必須專心想像它的型態,即使稍微分心,球體都可能會變得不穩定而散開。在我心無旁騖的同時,心情也跟著平復冷靜下來了。

我並不是孤身一人,或一無所有。虎與羊的難題我解不開,但也許再努力堅持一下,就能迎來改變的轉機呢?

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一滴陰影也終於匯集在我手裡。我將黑色球體往上輕拋,它馬上化成一隻黑鷹降落在我肩膀,並用頭蹭了蹭我臉頰。

腳下的黑色陣法漸漸褪去,四周有種奇怪的安靜。遠處的黑袍們手中仍亮起法術的光芒,滿臉懼色,彷彿我是什麼遠古怪獸。耶呂軍團則和一班我沒見過的黑衣人在一起,好像是打到一半停下來的,同樣用極度戒備的表情注視我。

「漾!幹得不錯!」五色雞頭用力拍在我背上。我沒料到突如其來的衝擊力,腿一軟,半跌坐在地上,還好有西瑞拉著我。先前沒感覺,放鬆下來才覺得全身脫力,剛才的陣法比想像中耗神,我連站都不太站得起來。

完全沒理會我只剩下半條人命的五色雞頭繼續在我耳邊喋喋不休:「都怪我老爸把我關起來……我體內殺戮之血已經興奮難耐!一人一邊,你要打黑袍還是打鬼王?」

打你的死人頭,我不被圍毆打死已經不錯了——在我這樣想的時候,肩膀上的黑鷹竟然贊同似的鳴叫兩聲,拍打翅膀作勢要飛起:「兩支鬼族,一隊黑袍……所有生命的內心都有著慾望和陰影。無論你想全部殺死,抑或把他們變成手下,我都能為你辦到。」

周圍的人,無論是袍級還是鬼族都更加如臨大敵的看著我,露出驚恐夾雜憤怒的表情。對了,陰影在我手上,只要我願意……

「漾漾。」老姐虛弱的聲音打斷我的想法。她挨在夏碎學長的臂彎裡半坐著,我馬上奔過去,跪在旁邊捉起她的手。她的手好冰,嘴唇也蒼白,但血已止住了。老姐轉向我,舉起另一隻手搭在我手背上:「記得我之前問過你的話嗎?不要憎恨,不要使用陰影。」

我收緊手中的力度,猛地點頭。

「隆美爾,我說過別亂對妖師出手,你該為誤判情況負上全部責任。」將我們護在身後的學長把紅色火槍插入地面,語氣不怒自威。「因為褚冥玥在耶呂身體留下弱點,我才能回收焰園,妖師並未背叛。」

黑袍首領聽得一愣一愣的,倒是旁邊的耶呂先站不住了,咆哮大叫,「殺了你們!」,率領軍隊衝向老姐。

「耶呂鬼王,你以為你還有勝算嗎?我主殊那律恩不會讓你得逞,快從學院撤退吧!」紅髮黑衣的男人報上他主人的名字,我才記得他是萊斯利亞。這什麼狀況,兩邊鬼族廝殺起來了?

「誰是敵人,還分不清嗎?」學長惡狠狠瞪看黑袍們數秒,然後不管他們,掃腳踢起烽云凋戈,手握槍柄,就直衝入混戰中。黑袍們才如夢初醒,紛紛抄起武器加入戰爭。

「哇哈哈哈,老子行走江湖從來沒在怕!來一個殺一雙,來六個殺一打!」我還想五色雞頭怎麼不見了,原來早在裡頭殺得歡快……

「褚,用這個去找提爾。使用古代大咒會有一定後遺症,你自己也要給他看看。」夏碎學長將玥姐挪到我懷中後,拿出一張移動符塞給我。「別擔心,一切就要結束。」

彷彿印證他的話語,轟然一聲,黑紅色的水柱驀然在北邊升起。緊接著,一道清澈水流如青龍般繞著黑紅水柱,由下而上,團團圍住它。黑色的水柱似被勒緊,痛苦地扭動。在劇烈的震動後,水柱猛烈炸開,留下清爽的水霧,折射出七色彩虹

是的,一切就要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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