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叮鈴鈴

尾聲3 Living Well Is the Best Revenge

我以為如今的守世界已沒什麼能使我驚訝，結果我一踏足聯合研究學院就發現我錯了。學院的建築物雖各有特色，但整體來說都是走奇幻或者古文明風的，結果這裡卻全是由玻璃和鋼鐵爲主材料的建築物，每棟都是不規則形狀，非常有未來感。那個像擰毛巾的大廈是什麼鬼！還有那個波浪型的是圖書館還是UFO啊？無視我的混亂，一名研究員戴著耳機，驅動電動平衡車從我面前呼嘯而過。

「別看學院歷史悠久，Atlantis是走在時代尖端的。」看見我掉到地上的下巴，同行的黎沚很友善地開始解釋。「不錯吧，後現代主義的建築，聽說是無殿的鏡之持有者特意高薪聘請名建築師來設計的。內裡的硬件更厲害，原世界的最新科技，例如是量子電腦和Li-Fi，聯研部都一應俱全喔。」

啊哈哈哈……無力感幾乎掩蓋我。也對啦，公會也有網站，鬼族也打牌上網，我真不該感到驚訝。總以為守世界怪異得像火星，所以看見這些與原世界相似的地方，反而讓我感覺微妙。

拐彎走進大樓之間的偏僻小徑，從玻璃底的天橋下穿過，黎沚帶我來到目前為止最為獨特的建築物。兩層高的獨立房子坐落在美麗的紅磚地上，本來是頗正常的……除了它的牆壁窗戶門扉全都歪歪斜斜，看上去沒有一條直線。最貼切的比喻，就是它像極被太陽曬融了一半的糖果屋，看起來軟趴趴的。我忍不住伸手碰碰彎曲的外牆，摸到的卻是堅硬的混凝土。

推門進屋，內裡出乎意料的正常，是個四四方方，充滿現代感的工作間。三面牆壁都有入牆書櫃，大廳中間有張S形的不鏽鋼桌子，較後的位置有通往二樓的樓梯。

「坐坐坐。」一進來，黎沚就忙著在房間四角貼上符咒。「空間法術加隔絕陣，不用擔心被人偷聽窺視。」發動咒術後，黑袍拉我到會議桌前的電腦椅坐下，又不知從哪裡拿出一盒點心放在桌面。「雖然學院和公會關聯頗深，但仍算是守世界裡較為中立的場所。等下好好談談吧，這不算是正式會議，不會記錄在案。」

「我可以放他出來嗎？」望向窗外，只看見白濛濛一片，我知道這已成了與世隔絕的安全空間，但我仍壓低聲音問道。

「可以喔，聯研部的環境很穩定，所以才特地過來的。」娃娃臉黑袍繼續忙來忙去，又弄來四個杯子，倒滿淡紅色的果汁。

我從口袋掏出貼身攜帶的黑底紅紋錦囊，這是學長在學院戰後送給我的。拉開束口的繩索，一團黑氣冒出，在半空化成黑色的獵鷹。用金色的眼睛掃視房間，他高興地叫了兩聲，拍翅跳上桌面，開始用鳥喙梳理羽毛。

黎沚在我旁邊的椅子坐下，像個孩子般托腮，興致勃勃地觀察黑鷹的一舉一動。面對陰影，他是極少數只顯露好奇而不會戒備的人。

啜一口果汁，清香的甜味在嘴裡散開。我把杯子推向黑鷹，他伸頭進杯子裡，一口一口啄喝，雙腳左右左右興奮地跳來跳去。我摸摸他後頸的羽毛，他仰頭，沙啞地嘎嘎大笑。和他真正相處的時間不多，當我發現我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例如食物，或者猜拳之類的遊戲──都能讓他高興上半天，免不了隱隱心疼。在虛無的空間被關上幾千年，飲料的甜味也是一種奢侈。

移動陣亮起，冥玥和討厭的黑袍巡司出現在房間裡。老姐很自然就坐在我另一旁，朝獵鷹勾勾手指，陰影馬上跳過去蹭她手掌。巡司坐在對面，向我和黎沚點頭。

「對不起。」我避開巡司的視線，拉起椅子挪近冥玥，輕撓黑鷹的下巴，聽他發出舒服的咕咕聲。「本來想帶你去探索這個世界，讓你體驗更多美好事物。」陰影想要的其實很簡單──不想一個人，不想被關起來──我卻連這都無法為他實現。

他張開翅膀，金色眼睛閃著溫柔的亮光，像在説「沒關係」。

「謝謝你。」冥玥的聲音和往常一般平淡，眼睛也硬朗。「無論以什麼形式，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

雖然她擺出無所謂好或不好的樣子，但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樣心情複雜。明明擁有自己的意識和顛覆世界的力量，陰影卻聽從我們的話語，願意為我們放棄一切。如果身為妖師的我們對白色種族強硬一點，陰影和其他黑色種族是否就能過上更美好的生活呢？

「可以的話，請儘早出發吧。」黎沚指向窗戶。在不應該有任何東西的窗外，巨型的黑蜘蛛貼在玻璃上，八隻藍色眼睛同時緊盯陰影，散發極不友善的氣息。「亂跑的陰影會讓時間種族不安。」黎沚的聲音將我的注意力喚回來。「我負責開啟前往時間交匯處的通道，你們倆是誰要帶陰影過去？」

「我。」不等我反應，冥玥率先開口。她朝陰影做個「過來」的手勢，黑鷹馬上聽話的跳到玥姐肩上，用腳爪抓緊她的袍服。黎沚站起後幫冥玥拉開椅子。相處的時間太短暫了，想到就要離別，我心裡很難過。

老姐在出發前回頭看了看我。

「外面的傢夥你能自己處理嗎？」冥玥淡淡問道。

「嗯。」我用力點頭。我身邊的人都揹負著我無法想像的重量，照顧自己讓她們不需擔心，這種小事我還是辦得到的。

她板起臉默默望著我。我還想哪裡惹到魔女不高興了，她忽然彎起眼睛，露出難得的溫柔笑容。

「在廣闊的世界中我們都是孤獨的。除了自己決定的目標我們便沒有目標，除了自己編寫的命運我們便沒有命運，就算再親近的人都無法幫助你。」她伸手揉亂我的頭。「積極時全力奔跑，累了停下休息，摔倒後自己爬起來，遇上不明白事的就自己去尋找答案──就這樣努力的活下去吧。」

我知道。現在的我能明白了，一直以來學長和老姐想教我的事情。

「我會追上妳們的。」我挺直背梁，直視她的眼睛回答。我想冥玥是滿意了，她轉過身，很酷的背對我揮手，頭也不回便與黎沚消失在移動陣裡。

房間剩下我和討厭的黑袍巡司。其實我知道公會或者巡司都是職責所在，他們背負著眾多生命，如果我是公會，我也不可能不防備妖師和陰影。但理解歸理解，要我對眼前的巡司有好感，那是不可能的。

安靜了好一會，先打破沉默的竟是對方。

「在學院奪回戰中，公會誤判褚巡司的行動，我們對此非常抱歉。」平頭裝的妖精抿直嘴唇，雙手置在桌上，微微向我低頭。「褚巡司是優秀的袍級，我們將盡全力保護她，不會讓耶呂有機會靠近的。」

我努力維持面癱的模樣，學老姐用平坦的聲線説：「謝謝。」

「七陵學院本身是個特殊的地方，而且巡司向來低調，我們能夠壓下她的妖師身份。但是你……」

我舉手打斷他，逼自己擺出禮貌性的微笑。「沒關係，我自己能夠應付。」我推開椅子站起。「沒其他事的話，我等下還要溫習功課，先告辭了。」

巡司好像還有什麼想說的，但見我已走向大門，就沒阻止我。我伸手搭在門把，正準備開門時，聽見他朝我喊話：「要是遇上麻煩，請不要猶豫，尋找公會的協助吧。公會是為了調解各種族間的紛爭，維持世界的平衡而成立的。也許大家都需要妥協，但我們會試圖找出讓所有種族都能和平共存的方法。」

我背著他點了點頭。轉動門把，推門走到陽光明媚的室外，我舉手擋隔稍嫌刺眼的陽光。藍天很美，於是我決定用走的回去黑館。到達聯研部與高中部的交界時，我輕拍手鐲，喚出我的幻武大豆：「與我簽訂契約之物，讓非善者見識你的不在乎。」

「都出來吧。」握住米納斯，我沒好氣地朝空氣叫到。

果然又是那叫什麼劈里啪啦的A班學生。他和同夥從暗角處冒出，同樣拿著幻武兵器。「與鬼族結黨的妖師還有顏面留在這個學院嗎！」「快說，你和鬼族達成什麼協議了。」「間諜滾出去！」

這幾天不斷有類似的人來找我。問題是，他們打不過我，又不肯放棄，簡直像蒼蠅一樣令人厭煩。

「要我說，鬼族真比你們更好相處。」我扣下扳機，強力的水柱馬上把他們沖翻在地。趁他們還未爬起來，我迅速補了發最近讓米納斯研製的超黏膠水，我想他們能體會跑進蟑螂屋裡的蟑螂有什麼感受了。他們發現掙脫不了，又重新破口大罵。

「搞什麼！」「混蛋！」「快放開我們！」

緩緩從他們身旁走過，我收起米納斯，正眼也沒瞧上他們一回。「至少我能和鬼族們心平氣和地坐下，打打牌喝喝咖啡。」我說。

而我曾向那樣的鬼族開槍。見過羊角鬼當時的眼神，如今這些路人的厭惡算什麼。

黑色蜘蛛和公會的飛風緊跟在我身後，我假裝看不見，在謾駡聲中踏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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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公會禁止出任務，亞學弟有閑得發慌嗎？」蘭德爾翹腳坐在實木歐式沙發椅裡，一手輕搖高腳酒杯，另一手摟住尼羅的腰部，將他拉近。狼人管家不自在地皺起眉，但仍盡忠職守地幫他斟滿了酒。在西洋古堡的昏暗大廳裡，兩位西裝革履的帥哥完全是從《夜訪吸血鬼》中走出來般，非常有電影感。看著伯爵自我感覺良好的笑容，我腦內不禁亮起「人生贏家」這四個大字。

「咳咳。」尼羅清清喉嚨，最終還是把伯爵的手拉掉，端正地站在夜行人的旁邊。「我想亞殿下仍有許多後續事務要處理。」

「學長有找過我一兩次，但他最近常不在房間。」只簡單問我一兩句近況，確認我安好就匆匆離開，學長應該有事情在忙吧。他知道我把來找麻煩的A班同學打進醫療班時，竟然冷笑說對敵人不用留情，教了我相當糟糕的咒語。

「亞學弟真是停不下來。」緋紅色的葡萄酒隨蘭德爾的動作在玻璃杯中打轉，伯爵將酒杯湊近唇邊，聞了聞香氣，才慢條斯理地品嚐。「難得有藉口不用出任務，怎麼不好好放假享受人生呢，你說對嗎，尼羅？」

尼羅夾了塊蛋糕給我，然後很順手地抄起桌上的銀製叉子，甩腕將其擲向窗戶。卡鏘一聲，叉子穿透玻璃飛了出去，窗外傳來一陣慘叫。

「您説得是。」尼羅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接回伯爵的問題。

對了，原世界的驅魔人和教會之類的至今仍在監視他們。

「這麼多年我們早習慣了。」大概是我過於豐富的面部表情又出賣了我的想法，蘭德爾笑著安撫我，「倒是漾漾你被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跟著，看來很辛苦呢。」

伯爵指向大廳的雕花木門。黑色蜘蛛伏在門邊，公會的飛風和牠很要好般，就趴在蜘蛛的頭上。麻煩我還好，別麻煩到我的朋友啊……我禁不住低頭，感覺雙頰在發熱。

「雖然我自己也是黑袍，但公會有時果然挺討人厭的。」

伯爵和尼羅特意邀請我到他們房間，除了是在學長沒空的時候照顧我一下，更多是想開解我吧。

「不、不。如果要説這兩年我學到什麼，大概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難處吧……」用食指在木桌上打圈，我組織好句子，小聲解釋：「拿我自己來說，我也因為想活下去而做過一些並不光彩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了……許多時候我們也只能順著事態發展去行動。」

午夜夢迴時，我不禁會想，如果最先找到我的是安地爾而不是學長，我的人生以及看待世界的方式是否就會完全不一樣？也許會覺得白色種族才是壞人呢？至少，我不認為把陰影封印起來是對的。他們一點錯都沒有，為什麼不能像大氣精靈般在世界自由溜達，而要被困在黑乎乎的地方忍受寂寞，被人遺忘？即使現在的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卻選擇向公會妥協。

曾聼人說過：小孩分對錯，大人看利弊。不知是好還是不好，我想我是長大了。

「還真是好孩子的官方說辭啊：大家都有難處，要多多包容互相體諒和平相處叭啦叭啦——」蘭德爾挑眉看我，有些調侃的意味。「真不生氣嗎？」

我搖搖頭，回以微笑。「我再不會說出『所有種族都該好好相處』這種話了。」

因為我知道，以前的我能說出這種話來，是由於有些人擋在我身前，把我保護得無微不至，不用我去做那些艱難的取捨。我不想再躲在他們身後了。

有些鬼族會傷害我，有些不會；正如有些白色種族會傷害我，有些不會。無論世界是白色主導抑或黑色主導都一樣，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喜歡自己，所有生命都在掙扎著求存，只是妖師的情況更加極端。我很小，我不想改變世界，我只想改善我自己和我身邊的人的處境。

「從今以後有誰傷害我的家人朋友，管他是鬼族還是公會，我一定開槍給他轟回去。」

「哈哈哈哈！尼羅去開瓶2000年的柏圖斯，我要和小學弟乾杯！」聽見我的回答，蘭德爾拍腿，爽朗地大笑。我想他和冥玥其實是同一類人──不卑不亢地面對世界，彷彿什麼事都無法干擾他們──不同的是，伯爵比老姐更加游戲人間吧。

「誒、我……我不會喝紅酒……」我擺手搖頭，但當然抗議無效。尼羅開了瓶看起來很貴的酒，倒進水晶醒酒器晾著，便穿上圍裙走進廚房了。伯爵和我碰杯，教我品嚐紅酒的方法。最後我留下來吃了一頓牛排配紅酒的晚餐，尼羅的廚藝真心沒話說，牛肉入口即溶，非常美味。

不管將來會遇到什麼，好好活著，才是對生命最好的回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