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冰炎時,我十三歲。

自從母親死後,父親娶了後娘又有了千冬歲,我便不太想待在家裡。不是他們對我不好,只是我總覺得自己是個格格不入的外人,既然無法融入,又何必賴著讓大家尷尬。是我主動向父親提出要到寄宿學校去的,我說,我想學會獨立。

父親是大家族的主人,律己甚嚴,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不拘言笑,保持一種莊嚴的距離。那天的他卻嘆了口氣,柔聲對我説:「夏碎,你從小就特別懂事,什麼想法都憋在心裡。你可是受委屈了?」

「我沒受委屈。」父親很高,當時的我只到他胸膛,我記得自己仰頭望著他。我很少單獨和父親談話,他很忙,閒暇時間也大多花在千冬歲身上。比起備受期望的弟弟,其實我童年過得更輕鬆。

「我只想磨練磨練自己。」我回答,「父親,我很少向你請求,希望你能應允。」

父親揉了揉我的頭,沒再説什麼。

説想獨立是真的。我希望能一滿十八歲便正式搬離家裡自力更生,不去參與偌大家族的繁瑣事務與競爭。千冬歲是比我更適合的繼承人,而我只想平平靜靜的過小日子。

所以我選的學校也不是什麼名校。成績不過不失,位於不大不小的城鎮,以貼近國內最大的保育公園見稱。自然風光優美寧靜,就是位置偏北,一年裡有六個月會下雪,冬天非常寒冷。

我是在寄宿的第一個冬天遇見冰炎的。

那天上課期間下了一場大雪。日照短,下課鈴一響,同學們都匆匆回家了。但我逼不得已要跑一趟郵局,我和家裡定時在月初通訊,我也要提取匯款買些備糧。瞧這天色昏暗的勢頭,晚上似是要再下大雪,也許要停工停課幾天。

回程時因道路積雪,公車跑到一半便跑不下去。距離宿舍大概剩一公里的路程吧,當時我年紀小不懂危險,決定徒步走回家。在大街還好,轉入小區路燈也沒幾盞,周圍景致鋪了白茫茫的厚雪,變得面目全非。眼看太陽就要下山,我提著超市的購物袋,在新雪中舉步維艱才知道害怕。待會入黑怕是東南西北都認不清。

正欲加快速度,我聽見很小很小,彷若幻覺的鳴泣聲。

雪是極佳的吸音器。如此微小的聲音,理論上只會淹沒在鬆散的雪花裡,但我很肯定自己聽見了。不單聽見,甚至違反一切理智,我覺得我不能丟下不管。我想有些事情真是上天注定的,遇見冰炎,就是我生命中的不可抗力。

我著魔似的放下購物袋,離開柏油路,跟隨聲音步入樹林線內尋找。若在森林迷路是死定了,幸好聲音來源只在不遠處,越靠近越清晰——是小動物尖聲的悲嗥。那幾乎是被白雪掩埋的東西了,若不是純白中滲著鮮豔的血色,我定是無法找到。

我一開始真以為他是一隻純白的狗崽。伸手從雪堆裡挖出凍得半僵的小傢夥,他雙眼緊閉,後腿血淋淋一片,額頭也染了血。還好低溫有助止血,周遭雪上的血跡並不多。雖說是幼崽,那傢夥從頭到尾也有我半身長,抱起來並不輕,大概是薩摩耶一類的大型犬種吧,但他耳朵鼻吻都尖尖的,外型又像哈士奇。不知是冷還是痛,小傢夥不斷瑟瑟發抖,我只好敞開自己最外層的羽絨衣,將他整隻塞進來,拉上拉鍊,只露出他黑色的鼻吻讓他呼吸。我圈著雙臂兜穩沉重的傢夥,還好他沒亂掙扎。

天快黒全了,我趕緊原路折返,找回自己丟在路上的兩袋雜貨。總不能不把吃的帶回家,這可是我一星期的存貨了……我咬牙,解下領巾把購物袋綁起來,邊托著狗崽邊拉住領巾的另一端,慢慢把東西拖回家。走了不久天就黑了,我知道離宿舍只有幾百米的距離,但看不清周圍,心裡也很慌。不如打給舍監賽塔先生讓他來接我?我馬上打消了念頭——宿舍不能養寵物,被賽塔先生發現就前功盡棄了。此時我已是又濕又冷又累,但一想到懷裡還有個受傷的小傢夥不知狀況,就覺得無論多辛苦都得撐下去。沿著柏油路走總會到的,我咬牙踏步,那幾百米非常漫長,走了恍如無盡的時間,我總算見到宿舍溫暖的黃燈。

日後回想,那晚自己沒迷路沒出事,真的非常僥倖。若拐錯個彎,或中途體力不支,或提早下起大雪……我很可能就凍死在路旁了。其實賽塔先生肯定不會當晚就趕走小狗的,他也肯定比十三歲的我更會處理狗狗的傷勢。小小年紀的我不肯打電話,除了是不習慣向別人求助的倔強外,更多是我當時所不知道的獨佔欲在作祟吧。

我從來沒有,能稱之為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回到宿舍房間我已累得半虛脫。丟下購物袋,把暖氣開到最大,我先在地上鋪了毯子和抱枕,讓小傢夥躺在上面。我用保溫瓶內的暖水泡茶包喝了暖身,之後新燒了熱水,拿出急救箱,回到小傢夥身邊。

「來,喝點水。」我托起狗狗的嘴,把盛了溫水的杯子湊過去。他本能地伸出舌頭舔喝,我哄著餵了半杯,這才終於有空餘去細細檢查他的狀況。

他非常美麗。

雪白的毛皮透有銀光,既像柔滑的絲絨,也像波光粼粼的流水。和一般圓滾滾的幼崽不同,小傢夥身體和四肢頗為修長,腰肚處甚至有些偏瘦。他尾巴毛茸茸的像松鼠,眼睛閉上了,看不見瞳色。前額有撮毛被血染紅了,右後腿也有猙獰的傷口和血跡——這些卻不減他脫俗出塵的感覺,只讓我心裡更為憐惜。

我洗濕毛巾擰乾,小心翼翼地把傷口上的血跡和污垢擦拭掉。不知是痛還是做惡夢了,小傢夥緊閉雙眼發出嗚嗚聲,四條腿忽然亂踹。

「噓、噓——沒事了。」我低聲安撫,拉起他後腿端詳。一排的圓形刺孔,應是被動物咬傷的,幸好沒傷及骨頭。用棉棒沾了消毒酒精,輕抹在傷口處,雖然昏睡著,小傢夥仍是痛得嗷嗷哀鳴。我不忍心,只得加快動作,最後在傷口敷上紗布,用繃帶纏好。傷口不大但深,希望明天就能止血吧。

接著檢查染紅了頭部。奇怪是我翻來翻去都沒看見傷口,用濕布擦了好一會,我震驚地發現,以為染了血的地方,原來真是一撮紅毛——從左邊前額開始,像挑染般的一撮。

……這也太時髦了一點吧。

難道是有主的?不小心和主人走散了,在森林遇到野狼。看他毛色乾淨,我越想越有可能,心裡不知怎的一沉。沒辦法,待養好傷後便在鎮上打聽打聽吧。

我邊想邊撓著小傢夥雙耳之間的後頸,長毛滑過我指縫,很是柔軟溫暖。「呼嚕嚕——」他無意識地向我手掌裡蹭,動作也漸漸安靜下來,剩下呼吸的腹腔運動,陷入沉沉的深眠。哎,看他微濕的小鼻子蠕動的樣子,我心都融化了,顧不得什麼跳蚤細菌之類,用毯子包好將他搬上自己的床。看他睡得安穩,我放下心來,收拾收拾弄亂的房間,才有心思打理自己。洗了個很熱的熱水澡驅寒,出來後隨便冲個泡麵,開了電視邊看邊吃。

天氣小姐説今晚會有罕見的雷打雪,要大家留在安全的室內,避免外出。明天不用上學,十三歲的我是真心高興的。我也實在累壞了,吃完便刷牙,早早關燈上床蓋被子。

遠處真響起雷聲,窗外狂風呼嘯,外頭已是下起暴風雪。我一手摟著今天救回來的狗狗,心內莫名踏實,對著烏黑的房間微笑,輕聲説:「晚安。」

第二天早上,我是摟著一個全裸的孩子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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