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哈!」才吸半口氣,溪水再次沒頂,諾諾又被急流衝走。

濕透的白袍似重千斤,深秋的溪水更是凍如冰刄,刺得人四肢僵硬,深入骨髓。單是呼吸已用光力氣,無閒暇保護自己不被河石撞傷。「冷靜。冷靜。」少女默念,想放鬆身體保持漂浮,實現一沉一浮的韻律呼吸,誰知頭一破水,急流就漫過口鼻。

嗆了一大口水。拼命掙扎,又嗆了一大口水。呼吸節奏全部亂套,窒息的恐懼隨之而來。諾諾已在狗爬了,卻無法阻止河水繼續湧入鼻腔。


要死了……頭痛欲裂,視線發黑。忽然手邊摸到什麼東西,雙手馬上圈住這救命草。「抓好!」原來是大腿粗的樹幹,浮力略有不足,但足夠給諾諾緩氣的機會。少女大聲喘氣,咳出幾口水。

浮木另一端被少年拉住。他沒有依賴樹幹的浮力,而是奮力踢水,想把樹幹拉到岸邊。然而水流太急,根本游不動,兩人被拋得暈頭轉向,毫無招架餘地。好在有根救命浮木,諾諾才不至於淹死。

沿途碰碰磕磕,少女撞得滿身瘀傷,好不容易活著渡過岩石滿佈,水流湍急的上游,挨到地勢較為平坦處。中游的河道逐漸寬拓,坡度落差減少,水流漸變緩慢。兩岸有河灘出現了,但諾諾已筋疲力歇,無法自行游上岸邊。

幸好同行的少年力大無窮。他猛力劃水踢水,這次成功連木帶人把虛脫的少女拖到礫石堆積的河岸。脫離危險,少年扔下樹幹,抱膝坐在濕滑的鵝卵石上休息。

「咳咳咳咳……嘔……咳咳……」諾諾的情況比少年狼狽得多。跪在岸邊嘔出不少水,少女猛咳半天,才覺得呼吸暢順了些。「呼呼……」四肢並用,諾諾花光僅餘氣力爬離河岸線,在草石交界處攤屍緩氣,仰望一片藍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剛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白袍還未來得及慶幸或後怕,褐發少年便靠近過來,出現在她上方,臉孔遮擋了藍天。仔細一看,他沒有瞳孔,眼球是空洞詭異的濁白,「盯」得諾諾毛骨悚然。

是鬼族!天要亡她啊!

「我不知你為何救我,」少年皺緊眉頭道,語氣冰冷滲人,「但我還妳人情了。」

不,天地良心,諾諾根本不知道自己救的是個鬼族!一切都是意外!

這要從禍不單行慘絕人寰的任務說起。

諾諾芳齡十五,是個沒怎接危險任務,連鬼族都沒見過的學生型白袍。趁暑假想賺些外快,少女接了個低難度的回收靈器任務,根據情報去到目標山脈,在數十個洞穴系統裡進進出出,耗了三天。然而別說靈器,花了那麼長時間竟連一絲力量波動都感覺不到,諾諾深深覺得自己被欺騙了感情。

任務第四天,攜帶糧食已消耗得七七八八,白袍吃過烤麵團早餐,拍拍面頰,舉拳為自己打氣:「剩最後一個山洞了,今天也要努力,搜完就可以回家!」

所謂東西可以亂吃flag不能亂立,諾諾就因為說錯話,在最後一個山洞華華麗麗地翻車了。

山洞是通往一個巨型洞穴系統的入口,系統底下有條伏流,經年累月沖刷出一串互相連接的地下管道。深入洞中,暗河越來越寬,兩旁的山岩只夠一個成年人走動。由於缺乏陽光照耀,空氣潮濕,岩面長滿了苔藓,異常滑腳。白袍手扶石壁,一邊畫記號一邊沿著潺潺水聲,深入蜿蜒的管道。手中電筒是唯一的光源,周遭全是陰森濕冷的漆黑,偶然的蝙蝠拍翅聲更令人神經繃緊。

洞穴比想象中複雜和深長。大約走了五公里,諾諾正考慮是否該回頭做更充足準備再來時,一陣鮮風忽然撲面而來。有鮮風,則代表有通往外面的出口,白袍精神一振,加快腳步前進。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流水聲變得緩慢,探頭張望,前方竟有亮光!

洞穴越來越寬闊,走到盡頭,視線驀然開揚。在習慣洞中的黑暗後,眼前景色幾乎令人難以置信——陽光透葉,樹木茂盛,一片綠意央然。原來是個百多米寛的自然天坑,諾諾抬頭,看見岩石框住的藍天,金色陽光透照進來,別有洞天。

天坑裡有一翠碧深潭,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美艷動人。原來是坑洞的出口端比入口大為收窄,且地勢驟降——地下河因而在坑洞中聚集成潭,但一到出口,就是萬馬奔騰的急流了。

任務要找的靈器正是在一面特殊的水鏡。雖稱作水鏡,但這種低級任務的目標物自然不是水妖精代代相傳,能窺視未來那種寶物級別的東西。更準確地說,目標其實是一種水晶石,只是長年累月吸收自然元素,因而獲得了特殊能力。所以靈器有很高機率會在水體中尋得——例如眼前這碧潭。

白袍大喜,打開項鏈的收納盒,拿出土色的幻武晶石。「與我簽訂契約之物,讓隱藏物見識你的目光。」光芒閃耀,幻武拉出光線,化作一支……金屬探測儀。是的,「土覓」的形態正是下有圓盤上有把手和讀數機的手提探測儀。諾諾是個輔助袍級,在武鬥中雖然是個戰五渣,但說到對力量的探測和追蹤,她可是袍級中的尋血獵犬。

「嗶嗶……嗶嗶……嗶嗶嗶……」幻武有反應了,讀數機上亮起藍色光點——純粹的水元素,力量還不低。諾諾在潭邊放下背包,抽出水符,用手指夾著唸咒:「流水,隨著我的思想成為屏障所用。

水符應聲化作泡泡屏障,包覆白袍讓她可在水中呼吸。做好準備,諾諾提著幻武跳入水中。

碧潭的水源為山脈融冰,水質純淨,清澈透亮,能見度極好。「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跟隨幻武的指示,諾諾向深處潛去,水中不見植被和動物,卻見石鐘乳、石柱、石筍。逐漸遠離水面陽光,潭深仍不見底,少女只得借用光影村之力,喚出光炬權當照明。

「嗶嗶嗶嗶嗶嗶!」潛了十來米,在伸手不見五指之處,探測儀突然大響。轉身查看,乳白色的石柱上,有不自然的橢圓反光——原來水鏡就鑲在白雲岩裡!

東西已經找到,白袍把「土覓」變回晶石,收進項鏈,隨後又拍了拍手鐲,拿出另一塊草綠色的晶石。「與我簽訂契約之物,讓藏匿者見識你的銳利。」綠葉與蔓藤從晶石長出,扭結在一起,化成草綠色刀柄,鋒利曲折的銀刃接著伸出——「藤蘭」才是諾諾的主武器,其形態是一把反曲刀。將光炬綁在石柱上,少女用刀刃切割挑弄,終於取出鑲在石中的幽藍水晶。

要發動晶石才能分辨靈器的真偽, 諾諾收好幻武和戰利品,立馬升回水面。回到岸上,白袍急不迫待將水晶捧在手心,閉眼感受。「你的名字是一色啊……」喃喃自語,「一色,展現你真實的容姿。」語畢,晶石如水從指縫流去,化作硬幣粗的水龍。圍繞白袍飛轉兩圈,水龍咬住自己尾巴,驀地化作本體,一面銀藍色的鏡子哐啷哐啷跌在諾諾面前。定睛細看,鏡框原來不是龍,而是幽藍色半透明的銜尾蛇,中間的鏡面則白茫茫一片,什麼都映照不出。

「總之是鏡子就沒錯,嘻嘻嘻,暑假能盡情買本本了。」少女喜滋滋。畢竟沒有立契約,諾諾又不是水屬性,發揮不出靈器的能力是很正常的。

「沙沙沙。」諾諾全神貫注檢測水鏡,聽見樹葉刮擦聲時已然太遲。頭頂一暗,抬首望去,一排粘著唾液的巨大尖牙對住她。

鮮紅色的岩蠑螈——除了喜食肉,有尖牙和體型大上百倍之外,其實和原世界的蠑螈沒兩樣——包括皮膚鮮艷且有毒這點。

向側翻滾避過咬合的大顎,「啊啊啊啊!」諾諾爬起,直接抱著水鏡逃跑。這是公會8級任務,理論上危險性近乎於零。附近一帶的山脈都有岩洞矮人守護,不會有妖魔鬼族出沒。諾諾在搜索前亦得到矮人們的允許與祝福,這一帶的野生生物是不會貿然攻擊她的。

所以這怎麼一回事啊!

慌不擇路,諾諾沿潭邊跑。前方就是天坑的末端了,滾滾大水湧向窄小的出口,頓成飛瀑沖入黑暗。前無去路,少女只好剎停蹲下,敏捷地滾進旁邊的蕨叢裡。

出乎意料,岩蠑螈不再管她,撥動四隻小短腿快速爬行,迎頭撞向不遠處的一棵巨大榕樹上,震得落葉如雨。一撞不成,蠑螈鍥而不捨,或咬噬垂落的氣根,或推撞樹幹——不知這棵樹怎麼惹到他了。

不對,諾諾再三細看,發現樹上有個人影。榕樹被撞得搖搖晃晃,眼看那人快抓不住樹枝了,驚險萬分。

蠑螈是她引來的,牽連到別人,總不能見死不救。「與我簽訂契約之物,讓發狂者見識你的制約!」白袍喚出反曲刀,猛插入地面。在數秒的靜默後,幾株粗壯的帶刺蔓藤在蠑螈周圍破土而出。蔓藤生長速度極快,眨眼就交織出一個綠色籠牢,封住蠑螈的行動。

「快,趁現在!」諾諾向樹上的人招手。那人身手不俗,留下三兩個殘影已跳落地面。岩蠑螈掙脫不開蔓藤,想不到竟發狠張嘴,噴出一個烈火球。烈火穿過藤蔓的空隙,直衝往那人影。那人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縱身跳進潭水中。

糟!前面就是出水口,水面看不見,但底下肯定暗湧翻騰,被捲走就救不回了。

那人頭冒出水面——乍看是個和諾諾年紀仿若的少年——他揮動雙手掙扎,激起片片水花。拋下水鏡,也來不及收回幻武,諾諾整個人撲到岸邊,盡可能伸展手臂,「抓住我!」諾諾嚷道。少年不假思索,握緊了少女的手。

此時岩蠑螈掙脫無人維持的藤蔓陣,來勢洶洶,昂首把諾諾推進了水裡。

……

如此這般,少年少女手牽手,雙雙被沖到千里之外的荒野。若非鬼族不用呼吸,一直托起浮木,兩人肯定已沉入河底當水鬼了。

在河岸上緩了許久,諾諾抹掉臉上水珠,終於有力氣爬起來,端詳這位有緣相遇的鬼族。少年濕漉漉的褐髮黏在額上,亂得像個雞窩,可仔細瞧瞧,他鼻樑高挺,輪廓深刻,雙頰卻還帶點嬰兒肥。少年明朗中有青澀,甚至可以用可愛甜美的來形容他的臉孔。

大概是濕髮刺進眼裡不舒服,鬼族用力晃頭抖掉水滴,將劉海撥後,頓時露出嚇人的濁白眼球和病態灰白的膚色。發現白袍的視線,鬼族渾身繃緊,呲牙咧嘴。

諾諾這才如夢初醒。開什麼玩笑,對方可不是朋友。白袍想明白為什麼岩蠑螈會忽然暴走了,牠攻擊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有黑暗氣息的鬼族。

面對有攻擊性的鬼族,少女終於意識到自己糟糕的境況。裝載移動符和水晶等物資的背包在潛水前就放低了,防身的「藤蘭」還插在天坑的泥土裡——現在她身上只有「土覓」,和幾張能不能用都成疑的濕透爆符。更不說她剛死裡逃生,筋疲力歇,別說打,逃都不一定逃得掉。

諾諾拔下自己一根羽毛,攥在手裡。翼族的先天力量都儲存在翅膀和羽毛中,拔掉使用,等於削減自己的能力上限。雖說羽毛能長回來,但耗時彌久,除非迫不得已,翼族都不會走到這步。

察覺她的動作,鬼族瞇細眼睛,警戒地退後。神奇的是,雙方均擺出防衛架式,感覺不到有多少殺氣。畢竟互相救過彼此的命,此時才往死裡打,總有些心理疙瘩。

「我……我沒有想打。我只想找個地方休息。」白袍率先表態,抓住羽毛雙手半舉,狗腿地示好。老天,她連站著都很吃力了,打個屁啊。「剛才謝謝你救了我。」

「那是什麼?」鬼族微微抬首,示意白袍手中的羽毛。

「防禦陣。」少女捏緊羽毛,「第三結界立起,提供屏障,免受侵害。」羽毛碎裂,化作點點幽光。鬼族本能地橫臂護頭,但光點沒有犯他,只是包覆諾諾。羽毛的力量果然化為風與土元素交織成的防禦陣,見狀,鬼族終於放鬆神情,減低戒備。

確認雙方均沒戰意,兩人總算有閒餘環顧四周。無邊原野正值金秋,風翻草浪,遠方山脈楓紅胜火。天蒼蒼,野茫茫,景色美是極美,但空曠得令人不安。無他,如同海洋、沙漠的宏偉,容易使人感知自己的渺小,個體輕易就會消失於荒野中,再也無人知曉。

眼見太陽快下山,諾諾頭皮發麻。「先找地方過夜吧……你有什麼打算?咦,人呢?」

也許是不喜陽光,少年苦著臉蹲在大腿高的狗尾草群裡,以手遮額。他身旁的長草怕是接觸了鬼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枯黃,甚至發黑、軟化。好不容易找到的草蔭就這樣沒了,鬼族又往新的草堆靠。

好像有些可憐。諾諾歎氣,拿出濕漉漉的爆符,姑且一試,「爆火、隨著我的思想化形。」化成慣用的反曲刀,白袍提起,割下一捆乾草,將一頭綁起來,另一端則壓散成圓形,搗鼓出一頂簡易草帽。「第三結界,隔絕物件。」以最最最基本的隔絕陣加持草帽,諾諾打量成品,滿意地點頭,將之放在少年的頭上。

「給。」對上鬼族驚訝的視線,白袍微笑。

高地荒野氣候乾燥,方圓百里連樹都不見一棵。諾諾鮮有在野外生存的經驗,但基礎知識還是聽搭檔說過的。「野獸會聚集在飲水地,我們先遠離河邊。」諾諾似模似樣地說,指向草海深處,「我到那邊扎營。」

和鬼族頂多算是萍水相逢,沒有夥伴關係,所以諾諾說的是「我」。見少女行動,鬼族雖維持著一段安全距離,但光明正大地跟在她身後,沒有離開。白袍倒不怕,這鬼族不是鬼王高手的等級,只要羽毛屏障還在,他是碰不到她的。

秋高氣爽,風乾物燥,不用擔心晚上會下雨。經歷漫長一天,諾諾很快便走累了,乾脆就地躺下。身下柔軟如毯,白袍在草堆裡打滾,用身體重量壓平一圈乾草,當床鋪恰恰好。乾草俯拾皆是,生火沒難度,難的反而是防止野火,及在燃料不耐燒的情況下維持篝火。白袍用爆符反曲刀清出空地,動手挖掘泥坑。勞動半途,一直觀察的鬼族主動靠過來幫忙。當第一顆星自東方天邊亮起時,兩人已挖好半米深的土坑,燃起篝火。

兩人都泡過水,衣服還濕淋淋的,悶著不舒服。白袍沒怎麼把鬼族當人看,袍級前輩告訴過她,鬼族不過是已逝生命的殘留渣滓,不能說是生物了。所以諾諾並沒有太多芥蒂,把對方當成是野生動物,徑自脫下白袍,往裡面塞滿乾草吸潮,放在火旁烘烤。

鬼族也坐在火旁,初時刻意移開視線,不久後卻會頭瞥只穿背心短褲的諾諾。白袍發現,不客氣地回瞪,少年馬上扭過頭,悶悶垂眼抱膝。

鬼族的皮外套沒有白袍的守護力,早被尖銳河石和岩蠑螈的火球損毀。大概鬼族也覺得濕瀝瀝不舒服,坐久了,他也脫下外套,隨手丟掉。

說來奇怪,鬼族外套下的衣服也是破損不堪的,但寬衣長褲,布邊繡紋,正是守世界服飾的基本款。還有那個紋飾,諾諾覺得眼熟,好像是哪個種族的部落圖騰。

想不起來。白袍很快就放棄思考,感覺溫暖,又柔柔躍動的火舌有著強烈催眠作用,盯看一會,少女眼皮越來越沉重。經歷攀山涉水,身心受創的一天,一旦停下,倦意便洶湧而至。白袍呵欠連連,意識開始模糊,便閉眼側躺,以手作枕。

入夜後草原氣溫會驟降,篝火也會熄滅——受僅餘的本能驅使,白袍聳肩用力,兩隻長長的翅膀從肩胛骨處伸展而出。雙翼總長兩米有多,根部為米白,末端的羽毛則漸變成鳥羽的深褐,完全伸展開來時甚為壯觀。

鬼族又抬眼望來,這次毫不掩飾,看得目定口呆。

「……如你所見,我是翼族。」愛看就看吧,也不是什麼秘密。諾諾收攏翅膀,覆蓋自己當被子保暖。少年仍然沉默地凝視她,不知在想什麼,但諾諾已經顧不及了。「晚安。」合上眼睛,手抱爆符反曲刀,翼族幾乎立刻熟睡。

一夜無夢。

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諾諾揉眼,伸個懶腰。挺身坐起,肚子適時咕嚕嚕抗議,對上一次吃飯已是昨天中午了。土坑裡的篝火仍在燃燒,難怪整晚睡得溫暖舒適,怕是有人徹夜照料,添加柴草。

「妳醒了。」悅耳的男中音響起。陽光明媚,鬼族站在篝火前,被曬得苦不堪言。他沒戴著昨天的草帽,反拿在手中,裡頭兜著一頭死去的野兔,還有一串不知名的紅色野果。見諾諾睡醒,鬼族將兔子推向她。

「早……給我的?」諾諾指了指自己,鬼族點頭回應,令白袍受寵若驚。「謝……謝謝。」鬼族甘願忍受陽光的毒辣,只為用帽子承載兔屍,避面黑暗氣息直接觸碰野兔。明白過來,少女莫名感動,覺得應該禮尚往來。那粗製濫造「草帽」經過一晚的折騰已開始散開,被鬼族抓住的草葉更漸漸發黑,諾諾接過野兔,把草帽還給對方,道:「你將就一下,我幫你織頂新的。」

少年點頭,戴上快不成型的草束,指向兔子道:「不急,先吃。」

諾諾是個菜鳥白袍,高難度的事情基本依賴搭檔,單獨出過的野外任務一隻手的手指頭都數得完。而且每次歷時都不長,吃肉乾和攜帶麵團就過去了,因此要她烤野兔,還真難倒她了。撓撓頭,先把兔子斬件總沒錯吧,諾諾舉刀作勢劈下。一旁的鬼族竟然大聲驚呼,伸手阻止,「不!不是這樣!」

白袍刀下留兔,看見鬼族滿臉震驚。「你不懂?」少年試探地問。

諾諾搖頭。

於是兩人開始「你說我做」的經典遊戲。「先從四肢開始割開毛皮……別浪費,可以完整剝下兔皮的。對,就這樣……用手扯……」

「頭割掉,劏肚皮……是,內臟清掉,如果喜歡吃肝可以放回去……這裡清不乾淨……」

「在兔腿處扎幾針,能烤得更鮮嫩。」

「用樹枝叉住固定……沒樹枝就用刀子。生烤野兔會有草腥味,這個紅色果子就能去腥調味。用刀柄碾爛,果汁和果肉塗滿兔身裡外,放著醃漬一會兒。」

一陣雞手鴨腳後,醃好的野兔被叉在火旁烤,香油滴落火舌,滋滋作響。肉香和酸甜的果香混合,芬馥四溢,未烤熟已讓人食指大動。

「你好厲害啊。」諾諾由衷讚歎,「怎麼連調味的野果也知道呢?」

「沒什麼厲害的。」一直情緒淡然的鬼族,此時語氣竟流露出幾分自豪,但很快又消退,失落道:「我也不知為什麼我知道……總之見到就認得。」少年歪頭皺眉,好像在用力思考,「燒野兔也是,明明沒做過,卻又像做過很多次。」

恐怕是化鬼前的記憶。鬼族身穿守世界服飾,生前很可能也是被害的白色種族。想到鬼族外表與自己年齡仿若,白袍心情一沉,對英年早逝的少年生出同情。

烤兔需時,諾諾想起之前的承諾,扯起嘴角轉移話題道:「我幫你織帽子!」先用爆符刀收割高挑而堅韌的麥草,除葉去花,留下草稈。收集好材料後,就可開始編織。先將五條草稈並排,搭在另外五條草稈上成「十」字狀,再用草綁好固定。將這十條草稈散開,就成了「米」形的帽子骨架。之後只要圍繞「米」字的中心點,從內到外,一直添加新草,上下穿插骨幹,就可織出圓形的帽子。

「別看我不會烤野兔,我手可巧了!翼族人很會做點心,也會編織頭巾之類的手工藝品,我的編織技術就挺不錯。」

少女手指飛舞,少年看得入神。由於時間所限,草帽不是織得特別細密,外形大致完成後,白袍在外層再鋪上一層草葉。剛才剝下的兔皮也沒浪費,諾諾將它墊在草帽內側。經過加工,草帽變得密不透光,內層更有柔軟兔毛,戴在頭上不會被乾草扎肉。

第三結界與隔絕屏障,圍繞此物,包覆。」加持以更高級的隔絕陣,草帽總算大功告成。「只要不刻意破壞,這次應該能用很久了。」諾諾笑瞇瞇將之送贈鬼族。

兔子烤熟了,香氣四溢。白袍提刀將其斬件,冒熱氣的兔肉滴著肥油,使人垂涎欲滴。少女拿起兔腿一咬,不得了,酸甜多汁,使人欲罷不能。肚子餓得犀利,諾諾顧不得吃相儀態,一陣狼吞虎嚥。

「你不吃?」舔舔手指,諾諾把另一條腿遞給少年。

「我不用吃。」鬼族道。

「吃個味道,解饞也好啊?」諾諾堅持。

鬼族從善如流,挑了塊小的放進嘴裡。沒有生命的東西,例如武器、岩石等並不會被黑暗氣息侵蝕,這也包括煮熟了的兔肉。鬼族細細咀嚼,臉上浮現出懷念的神情。

坐下一同吃飯這個行為,是極具友好意義的。跨越年齡、性別、甚至文化,所有智慧體都保留著遠古時的動物本能——食物是賴以為生的必需品,能一同進食,代表不需戒備對方的掠奪;分享食物,更是非常親密,願意為對方犧牲自己利益的表現。

飽餐一頓,彼此間的隔膜消除得七七八八。「我叫諾諾。」白袍自我介紹,「你叫什麼名字?」

鬼族沉默許久。諾諾以為他不願說,鬼族卻道:「我……我想不起來。」

諾諾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忘記生前名字,又還沒取新名——少年應是剛化鬼不久。也對,如果是有一定年歲的鬼族,見到袍級肯定直接往死裡打,怎會如此好說話?其實自己也一樣,如果她不是個戰五渣,在認清對方是鬼族時肯定已動手了。公會的袍級前輩千叮萬囑——鬼族不能講道理,殺不死就返還,返還不了就逃跑。

正因為他們都未經世事,才能如此自然地相處。

驀然間,諾諾意識到自己與鬼族的相遇,或許是場非常難得的巧合。白袍清楚他們有著無法跨越的鴻溝,未來終須一別。但此時此刻,對於這段奇妙的緣分和難得的和平,少女生起莫名的珍惜感。

「不記得名字……要不,我幫你取一個吧?」少女笑靥如花,眼裡透著亮光,「你令青草枯黃,又似秋收帶來獵物……簡直和秋天的神明一樣,那就叫『司秋』吧。」


*

諾諾喚出「土覓」走在前,有了名字的鬼族跟在幾步之後。

「太遠了,氣息都很雜亂微弱……」像在接收不良信號,白袍在空中揮動探測儀。荒野實在空曠,人跡罕至,最先找到的力量波動並不是活人。「誒!沿著河流往西北走,距離五天腳程處,好像有水鏡的反應!力量波動一摸一樣,難道也隨我們被沖來了?」

可水鏡不能助她回家,她要找最近的種族幫忙。諾諾集中精神,感受天空傳來的信息,「嗯……比水鏡更遠的地方,在我們的正北……好像有狩人的力量。如果能找到狩人的村落就好了……不行,太多雜信,無法確定位置。」

身為翼族,諾諾其實是可以飛著找的,但飛翔所消耗的力量遠比走路多,在不確定糧食與路程之際,走路其實更保險。再者,既然鬼族無惡意,白袍並不介意同行,旅途中有同伴總讓人更安心。收起幻武,翼族轉頭回望司秋,尋求他的同意:「既然狩人和水鏡方向相近,那我們先沿河向西北進發,再作打算?靠近水源也方便,如果找到水鏡更是意外收穫。」

「只要在荒野中,我沒有異議。」司秋回答。

在荒野旅行,剛開始還覺得景色優美,體驗新奇,但時間一久就發現日子並不好過。白天要披荊斬棘開路前進,晚上則風餐露宿席地而睡;三餐不繼,洗熱水澡更變成遙不可及的奢望——這對出生至今都備受保護的少女是何等折磨。諾諾種族高貴,家庭幸福,還有個厲害的紫袍搭檔撐腰,長這麼大從沒嘗過這般的不安和委屈。還好身旁有個能說說話的伴兒,不然諾諾早撐不住,恐怕要蹲在角落痛哭一番發洩情緒了。

黃昏是袍級和鬼族相處得最愉快的時段。夕陽西下,司秋不用受陽光照耀之苦,諾諾趕了一天路也能停下休息。

「我……我去洗澡。」

情況允許的話,諾諾會到河裡洗漱。司秋會跟去,背對她坐在河岸,守護一絲不掛的她。沒了剛見面時的不在乎,少女有些害羞。每當自己弄出特別大的撥水聲,或是洗好回到岸邊穿衣服發出布料摩擦聲,她發現司秋耳朵都會微動,但他一次都沒回頭偷看。

日落後,天黑前,天色深藍透著紫,兩人圍住篝火閒談。司秋的外套壞了,草帽遮不到的地方都會被曬痛,諾諾便趁這段空閒編織草斗篷。而諾諾睡去後,夜間活躍的司秋則負責守夜餵火。他也趁機狩獵,每早都準備好一兩頭野味,餵養翼族。

兩天兩夜過去,轉眼已是流落荒野的第三個白天。「所以說,我會在那洞穴出現,是因為接了尋找水鏡的任務。我只想賺點外快,怎知會搞成這樣。」將公會任務的保密協議拋諸腦後,諾諾揮動反曲刀伐草,向司秋抱怨。停下抹汗,白袍吁口氣,「司秋呢?你……為什麼要到守世界……」

問出口才意識到這話題的敏感性。如果少年和前輩口中的鬼族一樣,回答:「我來是要殺光可恨的袍級」或「我要助我王奪取這片土地」,那可尷尬了。

白袍卻想多了。「我本來在獄界。」司秋將半成品斗篷裹得更緊些,然後將手掌貼在胸前心臟處。「這裡,很空。」鬼族道,「很焦躁,即使將眼前東西都撕碎,亦無法化解。我待不下去,所以離開。」

「然後我來到這裡。晚上,看見星星的起落,聆聽呼嘯的風聲呼應遠方的狼嗥,嗅著野草和泥土的清新……在這裡,我的渴求被滿足,我的空洞被填滿。只要在這裡,我不憤怒,我連白天的陽光都可以忍受。」

執著於守世界的土地和景色嗎?鬼族口口聲聲說喜歡這裡,可他僅僅存在,黑暗氣息就令一切生命枯死。不應該存在的扭曲,如果真的喜歡守世界,就應該安分地待在獄界才對——白袍心想,卻沒有說出口。人鬼殊途,本來就是如紙薄的和平,若自己親手戳破,豈不太蠢。

「喔。」於是白袍敷衍道,「這樣啊。」

氣氛徒然一降,兩人不再閒聊,旅途死寂沉悶。

又走了一段路。「嗶嗶嗶!」白袍手中的幻武突然響動,低頭查看,一個、兩個……後面還有……六個力量反應圍繞他們,正在收緊包圍圈!

「司秋!」危機當前,剛才的不快已拋諸腦後,諾諾大聲呼喚同伴,「我們被包圍了,有六個力量反應,應該是野生幻獸!」

少年閃身到她跟前,用手遮額,指向夕陽,「你看看那邊,有沒有東西。」諾諾瞇眼,在逆光的掩護下,果然有一帶著翅膀的黑點,在空中盤旋。

「是鷹?不,大小和馬匹差不多……」

「是野生飛狼。」司秋語氣篤定,「千萬別跑,逃跑會引起牠們的狩獵本能,要堅守陣地。」雙手一揮,指甲頓成利爪,鬼族擺出迎戰架勢,「狼群一般由一對成狼和其他幼狼組成,讓領頭的知道我們不好惹,多半就會撤退了。」

身後草葉簌簌作響,兩人同時回頭。距離不到四十米處,三頭黑色巨狼半伏在高草間,準備隨時撲擊。連同額頭的第三眼,九隻金眸緊盯他們,眼神銳利如刀鋒。未成年的飛狼已能載人,中間的成狼更大如牛馬,身壯腿粗,兇威凜凜。三狼全身繃緊,如出鞘利刃,等著見血。

諾諾默默放開探測儀,任它跌落地。雙手握緊爆符刀,全神貫注之際,一道黑影忽然自視界邊沿閃現!是至今隱藏的第五頭狼,趁他們不注意偷襲。白袍反應不及,直到黑狼被她一開始設下的羽毛屏障彈飛,才如夢初醒,一陣後怕。

倒是鬼族被激怒了,舉爪擊落,在黑狼身側留下三條深深血痕。飛狼吃痛,跑開幾步回頭看傷,發現傷口冒出絲絲黑氣,即時嗷嗷哀鳴。其他飛狼見狀,立刻毛髮倒豎,耳朵後拉,慢慢圍繞兩人移動,朝散發黑暗氣息的鬼族發出低沉的威嚇聲。

「嗷嗚--!」天上傳來狼嗥。以此為信號,眾狼同時攻擊。諾諾立馬展翅騰飛,以爆符刀斜劈向俯衝而下的飛狼。黑狼在千鈞一髮間扭身避過。

身為翼族,諾諾很習慣這種全方位空中戰。另一頭飛狼企圖從下咬她小腿,她騰翻繞至狼後,一刀砍入幼狼右翼,隨即發動爆符。火光轟鳴,黑狼的翅膀被炸斷,痛吼著跌落地面。

身上爆符所剩無幾,但白袍別無選擇,立刻化出另一把反曲刀準備迎戰。出乎意料,第一頭動手的先鋒狼雖對她露齒威嚇,但似乎已失去戰意。對峙片刻,黑狼竟轉身離開。

翼族居高臨下,看見餘下的巨狼都在圍攻鬼族。飛狼可被馴服為使役獸,擁有高度智慧。面對強敵,牠們沒有硬碰硬,而是圍住司秋打轉,不斷從各個方向偷襲騷擾,採取消耗戰術。鬼族沒法同時兼顧來自地面與空中的突襲,不久便傷痕累累。

即便對飛狼的習性不熟悉,諾諾也察覺到情況不尋常了。這群狼飛毛色亮麗,並不是走頭無路的餓狼。再者,剛才攻擊她的兩頭幼狼發現白袍不好惹後,都果斷放棄,不再針對她。

可司秋的戰力在她之上。狼群卻不惜冒著受傷甚至被殺的風險,堅持圍攻他,這顯然不合常理。難道司秋有什麼刺激到牠們……

對了。諾諾沒修幻獸學,所以現在才想起。搭檔曾經告訴她,飛狼是光屬性的幻獸,有個紫袍前輩的使役獸就是飛狼,能使出睦光陣等高級光系術法。即便是未立契約的野生飛狼,也十分討厭鬼族氣息。

恍然大悟之際,內心響起卑劣耳語:不如就這樣,由得狼群把少年撕成碎片吧。

——雖然同行數天,但他終究是個鬼族。
——又不是親自動手,不算背叛。
——不必時時刻刻提防他了。

「啊!」體型最大的狼王緊咬少年大腿不放,鬼族憤怒咆哮。「死息之風!」手一揚,司秋喚來狂風,吹翻在空中啄咬他的幼狼。暫時解決騷擾,鬼族以利爪撕裂狼王的顏臉,挖掉牠額中的金眼。六匹狼均已掛彩,當中兩隻幼狼更無法再戰,退往旁邊。

暫佔上風,但鬼族也討不到好處,缺胳膊少腿,黑血流滿草地。少年喘著氣抬頭,竟剛好對上白袍的視線。鬼族雙目溷濁無光,似在幽怨責備自己的見死不救,諾諾渾身一震。

太遠聽不見聲音,但司秋的口型很清晰:「快走。」

少女愣眼巴睜。

狼群再次進攻。一幼狼扇著翅膀從上偷襲,咬去鬼族背後一大片肉。司秋踉蹌數步,跪倒在地。

「嗚!」諾諾咬牙,苦瓜般臉,拔下自己第二根羽毛。「天五生土歸中央,聽我號令,三生化萬物!」褐色的羽毛與空中流風交織,育化出一把褐柄銀刃,寒光勝霜的反曲刀。

收攏翅膀往下俯衝,白袍砍向包圍圈最後排的幼狼。反曲刀劈砍能力強,翼族力量幻化的武器更是削鐵如泥,一刀下去,乾淨利落斷了狼尾,痛得牠嗷嗷直叫。

白袍這一鬧,衝散了狼群的陣型。圍攻鬼族的狼群發現後方多了個敵人,紛紛回頭,一時不知所措。

「離開!」諾諾舉刀指向體型最大的狼王,盡力咆哮。眾狼全身一哆嗦,毛髮倒豎。白袍繼續執刀,直視狼王,故作鎮定地一步一步穿過狼群,走到司秋身邊。

「離開!」把少年護在身後,少女大幅度揚刀,提聲囂喝,「快走!」

狼王望著白袍低鳴數聲,聳拉耳朵。彷彿思考後決定不值,狼王忽然就轉身離開。即使撤退,飛狼群仍保持著隊形,傷員和幼狼先走,成狼殿後,不久後便消失於長草間。

暫時安全了,白袍仍心跳不止,雙手顫慄。「沒事吧……」蹲下察看鬼族的傷勢,實在慘不忍睹。司秋右臂在肘下處被扯斷,背倍和左腿少了幾塊肉,露出白骨森森。鬼族的傷口黑血橫流,散發刺鼻的腥氣,雖然難聞,但少女不覺惡心,反是心頭五味雜陳。

司秋單手撐起自己,坐在草上,道:「鬼核還在就好。」用左手扯落肩上已不成型的草斗篷,少年嘟嘴看向諾諾,委屈非常,「弄壞了……」

諾諾哭笑不得。「不就是件斗篷嗎?我再織就是,最重要你沒事。」

*

司秋負傷,趕路計劃被打斷。

「離開有血腥味的現場,到上風位置扎營。」少年依然擔任野外生存指揮官,他舔濕自己手指,舉起測風向。秋天吹的是東北季候風,兩人便往東北去。雖決定了方向,但要鬼族拖著白骨森森的小腿向前爬,也太不人道了。

諾諾內心掙扎。若想攙扶,就得撤去羽毛屏障——鬼族無法觸碰屏障。

心裡的理智小人破口大罵:「你是白癡嗎!拔了兩根羽毛,整體能力已經下降,還把屏障撤掉,等著鬼族把你摁在地上摩擦吧!」然而瞧著司秋可憐兮兮的模樣,心裡的衝動小人不知哪來力氣,一拳就把理智小人打昏了。白袍撤掉屏障,托住鬼族腋下,使勁環胸抱著他飛起。可惜逆風又負重,鬼族氣息也難以忍耐,才飛一小段,翼族就累得要降落。

這晚生火守夜找食物的活兒,全由諾諾包辦。飛行消耗的熱量比步行大得多,不懂狩獵的白袍伙食質素急降,只能吃不管飽又沒調味的山野菜,肚子餓得根本睡不著。輾轉反側,少女最後乾脆爬起,拾起乾草在搖曳的火光前編織草斗篷。每次累了抬頭,都會和躺在火坑旁靜養的少年四目交接。

鬼族的眼睛明明是沒瞳孔的死白,在映照婆娑翩翩的火光後,顯得燦爛陸離,此刻竟似有了生命。夜那麼靜,只有草葉的沙沙聲,和篝火的啪啪響。少年的視線沒一刻離開少女,他眼裡含光,忽然開口,歌聲飄渺如煙:

吹拂草原的柔風
是忒格泰安的歌謠
閃耀夜空的繁星
是忒格泰安的道標

但火光映照的你
才是我的歌謠
但火光映照的你
才是我的道標

我願送你首次獵得的狼皮
我願為你築起溫暖的穹廬
只盼你指引迷途的旅人
當我回家的道標


單調的清唱,沒有多好的技巧,眼前卻浮現畫面:在蒼涼的荒漠中,一名孤獨的流浪者,心裡惦記著誰。一股熱流湧上喉頭,諾諾回神,發現自己濕了眼睛。

鬼族大概連自己是誰,在哪裡學會這首歌都不記得了,但少女聽得懂。他衣服上的圖騰,向忒格泰安的呼喚,對荒野的依存——諾諾都懂了。

忍聲哽咽,淚流滿面,少女手中編織的速度加快了些。她想,明明是個鬼族,但她其實不討厭的。

一夜無眠。

隔天鬼族恢復得差不多,手手腳腳已經再生。諾諾頂著熊貓眼揮動她的探測儀,出乎意料,力量反應清楚而靠近——距離一日的腳程處,有三個狩人和一大群動物,而且正在往諾諾和司秋的方向前進。

「狩人在往南遷徙?」白袍疑惑。

「過冬需要大量牧草,秋天便要開始準備,一邊遊牧收割長草,一邊遷往山之南朝陽處,到比較溫暖的冬營過冬。」鬼族解釋。

默默估算路程,如果飛過去,大約半天就能與狩人會合。目前身體狀況不佳,要飛半天對體能負擔不小,但還承受得住。

她必須盡快過去,就算無法立即離開,至少得傳個口訊給搭檔。自己無故失蹤快一週,小璃肯定擔心得要死。

所以是時候分別了。為了狩人,也為了司秋,她總不能把鬼族帶過去,讓他們見面。

諾諾轉身面向司秋,他仍帶著那頂草帽,活像淳樸的鄉野少年。神推鬼使,她伸手,輕撥他探出帽沿的凌亂劉海。少年沒有躲避。諾諾想,這鬼族真比身為袍級的她還坦蕩無懼。凝視細看,從眼睛到鼻樑到輪廓,希望把對方的臉孔好好記進腦裡。諾諾不害怕那雙蒼白無物的眼睛了,也不介意他死灰般的膚色。少女的手指從鬼族的額頭劃到眼角,又落到他稍翹的鼻尖。再往下,是飽滿的嘴唇,點下去是柔的,又可惜是涼的,如同一抹秋風。

「司秋……我得走了。」諾諾鬆手,低頭望見足下黃土。她沒能為他織完草斗篷,她是個騙子。

「我跟你一起去。」少年說。

諾諾退後,伸展翅膀,輕輕擺手。「司秋,掰掰。」

然後翼族拍翅起飛。鬼族在地上奔跑追逐,身影越來越小,不久便從諾諾的視線消失。

*

狩人爸爸叫阿泰瑜·文森;狩人媽媽叫露恩尼·文森;他們八歲的孩子叫梭絡·文森。遇見從天而降的翼族白袍,狩人一家十分熱情,為了接待風塵僕僕的旅人,乾脆就地扎營,搭起穹廬。

氈帳內空間比外面看起來大。露恩尼掛起布幔做間隔,拉出諾諾的「房間」。露恩尼是個和藹的阿姨,身材略圓潤,因長期在荒漠生活曬出了一身小麥色皮膚。「很抱歉我們沒有到城鎮的移動符。」狩人熱好羊奶給諾諾暖身,與少女一起席地而坐。「但不用擔心,我家那口子已經放出鳥兒幫你送信,族長馬上便能聯繫上公會。」

「謝謝,真是麻煩你們了。」白袍彎身道。

「在說什麼呢?荒野是大家的,狩人守護所有旅人不受邪惡侵擾。」阿姨壓低聲音,語氣擔憂:「翼族的迷途孩子……你身上有鬼族氣息,能平安歸來實屬萬幸。」

攤開手貼在白袍的額頭上,露恩尼手心現出淡淡亮光,「黑暗的刻痕不敵奔騰的風之守護,旅人之神俯瞰邪惡之力。我為信奉忒格泰安使者,引導生命走向迷途之後的道路。

黑暗被淨化,彷彿卸下不知道自己背負的重擔,突然渾身舒暢輕鬆,諾諾大大歎息。

「最近荒野並不安寧。」露恩尼眼角下垂,收斂笑容。「只在一個月前,狩人村附近開了鬼門,瑟雷家的孩子被拖進獄界。」

白袍背脊發涼,全身僵硬,有了不好的預感。不會這麼巧合吧。

「不知守護結界出了什麼問題,族長已經通知公會,請他們協助清理。時間差不多了,就算沒有妳的拜託,其實公會都會派員前來。」

「……瑟雷家的孩子,」諾諾喃喃自語,握緊手中瓷杯,倏地抬頭,問:「請問,瑟雷家的孩子,是不是十四五歲的褐發少年,鼻梁高挺,長相甜美?」

狩人驚訝,「翼族的朋友,妳怎麼知道?是啊,泰爾安·瑟雷,他眼睛幽綠幽綠的,長得可俊了。妳認識他?」

「……不。」諾諾只覺全身發冷,雞皮疙瘩。血氣倒流,臉色慘白,少女含糊其辭道:「是……朋友的朋友,我沒見過。」

露恩尼滿臉同情,「對不起,嚇著妳了。認識的人出事,誰都不好受。」搭住白袍肩膀,將她按倒在毛氈上,蓋上羊毛織的被子。「妳臉色很差,別想太多,休息會兒吧。」

諾諾連日櫛風沐雨,又飛了半天,即使思緒紛亂如麻,一躺下仍是眼皮沉重,身心俱疲,很快便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日落西山。少女迷迷糊糊起床,掀開布幔走出「客廳」。陽光從天窗透入,如同一條界線,把穹廬分成光暗兩邊。八歲大的娃娃背對白袍,坐在光裡,在中央火爐前拿湯勺攪拌火上的大鐵鍋。炊煙隨煙筒升出天窗,羊羶混合香草味,飄滿一室。諾諾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

梭絡回頭,全身滿面都是泥巴,耳朵後還夾著一支芒草。「姐姐,妳醒啦?媽媽去割草放羊,爸爸去打獵,都還沒回來。妳先喝點肉湯,今晚吃烤羊。」

荒野的烹調方法簡單,但勝在材料新鮮。羊是剛宰的,以帶肉的羊骨下鍋,加上薑蔥、花椒、和鮮摘野菜一起燉煮,撒上少許山鹽。諾諾認出司秋用過的紅色果子,同樣被磨爛加進鍋裡。

湯不久就煮開。羊與薑皆是驅寒之物,熱湯下肚,暖意遍及四肢百骸,脾胃也貼服下來。白袍又添一碗,羊肉嫩口多汁,可能因是放養羊,肉質特別清香鮮甜,連羊羶也成了一種特別風味。

小娃也喝了一碗,拍拍肚皮,用袖子擦嘴。「姐姐你隨便,我出去撿羊糞啦。」梭絡弄熄了火,背起柳簍,手抓竹夾,便一溜煙跑出帳幕。

吃人的住人的又怎好意思留在家中當大爺?「等等,我也來。」白袍有樣學樣,帶上柳簍竹夾,跟著狩人出去。

荒野中樹木稀疏,柴火不易取得;牧草則既要留作牲畜飼料,也不禁燒——所以牲畜的乾糞就成了遊牧者的最佳燃料。牛羊以草為主食,糞中自然滿是草纖維,燒起來不但不臭,還有草葉味。

諾諾沒做過這些,但跟著狩人孩子的示範,很快便上手,用竹夾把曬乾的糞餅夾進背簍裡。有個漂亮的姐姐當跟班,梭絡心情大好,一邊工作,一邊唱起童謠:

春風綠了大地
春的孩子持續生命
夏雨盛了花果
夏的孩子遊玩世界
秋月紅了山楓
秋的孩子手執鐮刀
冬雪靜了聲音
冬的孩子終結歷史
然後然後
冬夜又化春晝
春風綠了大地
……
……


梭絡唱的是一首無限循環的歌謠。曲詞簡單,聽狩人興奮地高唱幾轉後,諾諾便已學會,加入了歌聲。兩人又笑又唱,不經不覺太陽便下山,阿泰瑜和露恩尼都回家了,喊她們吃飯。

那晚,狩人家族吃烤全羊。諾諾得知羊是特意為了招待客人而宰的,十分過意不去。這頓飯吃得興高采烈,阿泰瑜拿出羊奶酒,沒有勉強白袍少女,倒是自己喝得兇。諾諾知道推辭並不禮貌,也喝了兩杯。乳白色的奶酒度數不高,但芬芳馥郁,與烤羊是絕配。酒並不嗆喉,可喝進肚子仍是火辣,諾諾臉頰發燙。

夜色清朗,鉤月懸掛。狩人們飲飽食醉,掛起布幔,將穹廬分成三個間隔——夫婦一間,孩子一間,客人一間。微醺的少女躺好,以為在酒精作用下很快能睡著,怎知一閉眼就看見司秋的臉。

狩人說,公會要來了。

諾諾轉身側躺,叫自己什麼都別想。幾秒後她又看見司秋,試著把對方想象成綠眼溫熱的狩人,可感覺總是不對。諾諾又嘗試數綿羊,一隻兩隻……輾轉反側,不知是不是喝了酒,忽覺得全身燥熱黏糊,無法再躺下去。掀被子起來,躡手躡腳穿過氈帳,白袍走到室外。

涼風撲面,頓時酒醒不少。高地草原堪比沙漠,日夜溫差極大。少女不禁在手中呵熱氣,搓暖手掌。由於地勢高氣溫低,荒野裡昆蟲不多,夜晚幾乎寂靜無聲。方圓百里皆沒火光,唯有彎月與繁星在夜空閃耀,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諾諾回頭,隱約可見帳幕內爐灶中燒著的營火,紅光舞動,顯得溫馨無比。真諷刺,明明是出任務以來居住環境最舒適的一晚,她卻失眠了。

少女歎氣。考慮再三,最後錄下一段留言:「小璃,我……認識了一個鬼族,我想去找他。我答應之後三個月的零花錢全給你買梳芙厘就是了。他救過我,所以……我很快回來。」把留言收入留給搭檔的秘密記號,貼在狩人穹廬的氈壁上。

轉身面向無盡的黑夜,「與我簽訂契約之物,讓迷失者見識你的搜尋。」白袍從幻武晶石拉出光線,化作探測儀,指往夜空。

「嗶嗶嗶嗶!」幻武立刻有反應,響得急促,鬼族的力量反應竟差不多與自己重疊。

「……!」慌忙張望,翼族的夜視力不特別好,昏暗中只見草浪起伏,窸窸窣窣。她忽然覺得自己似隻獵物,暗中危機四伏,她卻不知捕食者藏身何處。

「司秋?」少女試著喚,「司秋?你在嗎?」

「喔咿呃呃……」左邊傳來嘶啞的叫聲,那像是喉嚨受傷後流血,勉強擠出的濕潤聲音。「嘰嘰!」緊接著,又有利爪刮擦屏障的刺耳聲。草葉搖曳,比夜更黑的人影隱影影倬倬,雙手在看不見的壁障上抓拍,動作越發暴躁。

諾諾不自覺後退,幾步後又停住。回望身後的狩人穹廬,夜中鍍了銀月光,是荒蕪草海裡的唯一孤舟。白袍在胸前握拳,緊閉眼睛,再睜眼時已下定決心。只是去去就回,沒問題吧。

收起幻武,少女走向狩人結界,踏身走出沒有保護的荒野。「司秋。」她向對方伸手。

瘋狂拍打結界的鬼族,見到她後幾乎馬上冷靜下來。「嗚……諾諾。」他艱難地伸出拳頭,打開,掌心黑血模糊,握著黏滿黑氣的晶石。「給。」司秋說,「跟我走。」

呆楞好一會,諾諾才感覺出司秋手握的,是她要找的水鏡。清澈的水元素如硫酸在腐蝕鬼族。

「司秋……你回獄界吧。」白袍喉頭乾澀,仿若吞了團毛球,「公會要來了,他們會消滅你。」鬼族沒有靈魂,一旦消亡,就什麼都不剩。

少年怒吼,舉爪揮往白袍,在少女面前堪堪剎停。掌風割臉,白袍面頰陣陣生疼。「為什麼他們可以,我不可以?」鬼族指向不遠處的狩人營地,「我也會搭穹廬,我也可以帶你遊牧!」

司秋首次對自己展露攻擊性,諾諾先是一驚,反應過來卻心頭火起。她堂堂一個白袍,為了保護鬼族不惜放下身段,對方還不領情,實在不知好歹。完全忘記對方可輕易置她於死地,少女發狠㨃回去:「你傻的嗎?」抓起對方腐蝕的手,推到他眼前,「看清楚,你是鬼族!連自然元素都碰不得的鬼族!你看看你身邊,草碰到你都枯萎,飛狼見到你也要把你咬死,而你竟然問為什麼他們可以,你不可以?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

鬼族用力將水鏡晶石扔向白袍,擊中她額角。「嗚!」諾諾吃痛,捂住腫起的膿包。鬼族雙手一伸,像小學生打架,將白袍推倒在地。

「他們割草!你吃野兔!你吃羊!你們也令生命死去!憑什麼你們存在是理所當然,而我需要證明?憑什麼我是錯誤,你們不是!荒野是大家的,忒格泰安說,荒野是大家的!」

白袍拾起水鏡,順手回扔,鬼族輕易接住。少女蠻牛般瞄準少年的肚子衝撞,兩人扭打跌倒。「我們有節制!我們會溝通,不像鬼族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黑暗氣息一旦蔓延,所有人都活不了!」

鬼族抽住白袍的衣領,用力搖晃,「你們也殺死、趕走鬼族,你們也有寸草不生的戰爭。你們一樣毀滅無法共存的東西,不同在,你們會說漂亮的話!」

被搖得暈頭轉向,諾諾猛地蹬腿,踢開鬼族。咬唇爬起,腦袋還在嗡嗡作響,白袍抹了把臉清醒清醒,「好,隨便你,你喜歡怎樣想就怎樣想,總之我們無法共存。」試著回憶搭檔教過她的,翼族以手結印,朗聲唸咒:「異界返還。」

腳下亮起法陣,鬼族怒吼,目眦欲裂狠瞪白袍。他亮出指甲撲向結界,一次兩次,結界被撞擊出裂縫,隨後應聲碎裂。

初次使用返還咒,更在之前拔了兩根羽毛,白袍失敗了,咒術反噬,痛得她冷汗直冒。鬼族則被完全激怒,一步步靠近,陰冷道:「如果想趕我離開荒野,即便是妳,我也會殺掉。」

「笨蛋,我在救你!公會要來了!」諾諾又急又委屈,憤然跺腳,滴下眼淚,「我真笨,我就不該管你!」

兩人對峙期間,身後傳來踩踏草葉的沙沙聲,鬼族的視線馬上從白袍身上移往聲源。感到氣氛不對,諾諾才跟住回頭。

「鬼族!」阿泰瑜執彎刀,露恩尼握花劍,兩人在幾十米開外奔來,「翼族朋友,別怕,我們馬上來!」

不不不,絕不可以讓他們開戰,若雙方打起來,一定是至死方休——諾諾猶如被當頭淋了一盤冰水,膽戰心驚。身體比腦袋動得更快,她急忙倒進司秋懷裡,雙手環抱他腰桿,用身體重量拖住他。

「挾持我。」她抬頭,灼熱地凝視鬼族,祈求能傳達自己的急切。「指甲架在我頸上,找機會逃走,快!」小聲說完,白袍捉住少年的手腕,舉到自己脖子前。

「啊啊啊啊——!」諾諾特意拉高聲音尖叫,裝得驚恐萬分,「別、別殺我!」

鬼族還呆站著,白袍只好和司秋貼得更近,壓低聲音吩咐:「叫他們別過來。」

少年這才懂得反應。收緊箍住白袍的手臂,用尖指甲抵在她頸側。鬼族向狩人喝道:「別過來,不然我殺了她!」

文森夫婦驀然停下,握緊武器,蠢蠢欲動。見狀,諾諾闊出去,扭動身體撞向司秋的爪子。鋒利的黑指甲劃破頸項,一股黑氣襲來,白袍頭昏腦漲,連叫都叫不出聲,「咳咳……咳。」

這幕成功把狩人鎮住。露恩尼按下丈夫的手,阿泰瑜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司秋夾著白袍後退,融入黑夜之中。

他們還在狩人的眼皮底下,必須逃遠一點。諾諾真心覺得搭檔事後會殺了自己,但別無選擇,翼族拔下第三根羽毛,「第三結界與無形之境,畫出我規範之地、立起。」

隔絕結界包覆少年少女,將他們的氣息和身影隱去。白袍仍不放心,伸展雙翼抱起鬼族,飛往夜空。缺少太陽的熱力,夜間飛行不能借助熱氣流托舉,翼族需要不斷振翅低飛,自然比平時更累。可有股動力驅使著諾諾,只想飛得遠些,再遠些,直到飛不動為止。由於勞累,加上黑暗氣息的影響,翼族降落時顛簸不穩,和鬼族一起栽在地上,痛得諾諾哇哇直叫。

「嗚嗚。」坐在地上,輕觸擦傷一大片的翅膀,諾諾皺起臉,苦哈哈地看向司秋。她都不知自己是怨還是擔心了,就如同這場與鬼族的相遇,禍福不知。

她只知道自己已經無法不管。

鬼族爬近白袍,小心翼翼查看她傷勢,帶著想碰不敢碰的不知所措。諾諾想,司秋其實也一樣,拿她沒辦法。

「司秋……回獄界吧。」白袍柔了聲音,近似懇求。

鬼族跪坐在她面前,深深「看」她。沉默半晌,司秋最終還是緩緩搖頭。「我不走,讓他們來。」他說。

諾諾抿嘴,眼淚滿眶。

鬼族有些慌,連忙翻遍衣袋,摸出那塊水鏡晶石,笨拙地遞給白袍。少女半心半意地接過,獻殷勤又有什麼意義呢。然而,就在兩人同時握住晶石的一瞬,光芒乍現!明明沒有發動,手中晶石卻化為水蛇,圍繞二人飛轉。及後水蛇自噬其尾,幽藍薄霧無故而起,籠罩兩人。四週景色在朦朧中扭曲、消失。

大量的記憶與五官感覺,毫無預兆排山倒海湧入腦袋,無法阻擋。回過神來,諾諾發現自己已身處完全不同的時空。沒有盡頭的草原開滿不知名的夏花,鮮艷亮麗。她是個五六歲的小娃,在遼闊的天地間奔跑,無所拘束。微風撲面,空氣中有青草和鮮花的氣味。

哎,一不留神絆倒了,她跌得滿身泥濘。翻身仰躺,看見藍天高掛,白雲如絮,一隻獵鷹劃過蒼穹,嘯鳴若笙。媽媽喚她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她折彎一條狗尾草叼在嘴裡,樂得咯咯聲笑。

藍霧又起,場景轉換。她長大了,手執皮鞭,腳踢厚底長靴。利落地翻身上馬,十一二歲的她已有少年人的瀟灑。狩人策騎多不用馬鞍,她也一樣,提起韁繩,雙腿夾緊馬肚,小馬長嘶一聲,小步跑起。

騎馬之於她近乎是本能。馬是朋友,和狩人互相尊敬,馬會保護她不受傷。驏騎對體力要求很高,沒有馬鐙借力,雙腿懸空,就只能靠小腿肌肉發力,夾緊雙腳以抬起自己。可驏騎的好處在於親密——肌膚緊貼肌膚,人馬合一,彷彿心跳都同步。她放鬆腰胯,完全信任馬匹朋友,跟隨牠的節奏搖擺。馬蹄噠噠,她們越跑越快。

「夥伴,全速奔馳吧。」她輕搓馬頸,笑道。

春日晴空,忽下起太陽雨,細雨輕吻她的肌膚。她駕馭風,呼嘯吹過草原,自由奔放。

視線一暗,景色再次轉動。所有草葉均已枯死,大地一片白雪皚皚,玉樹瓊枝。遠處的山脈如銀蛇蜿蜒,而眼前的狩人村落,家家的穹廬均是銀裝素裡,美不勝收。

這是打獵為主食的季節。她一身利落勁裝,長靴毛裘,手執複合長弓。狩人——顧名思義,是天生的獵者。若能獨自獵得一頭蒼狼,那就能被族人承認,是個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她還是個少年。白雪上印了新鮮獸跡,從腳印來看,應是一頭雪狐。隔絕氣息,她開始沿途追蹤,一跟就跟了三個小時。為了狩獵,花上幾天都是等閒事。

要從皓雪茫茫中覓得全身雪白的狐狸並不容易。除了眼力要好,時機也很重要。寧靜的雪景被忽然的動作打破。正是雪狐縱身跳躍,一頭扎進軟雪裡,後腿也在扒刨挖掘。不一會,狐狸從雪中冒頭,嘴裡擔著一隻田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在雪狐警戒鬆懈的一刻,狩人搭箭在弦,彎弓滿月,瞄準狐狸的額心鬆手!箭如流星,颼地飛出,正中目標。雪狐無聲倒下,傷口滲出少許鮮血,撒落雪地似艷紅的花瓣。

今天不會空手而歸,她懷著感恩的心和成功的喜悅,提著狐狸歸家。在不久的一天,她一定能獨自獵得蒼狼,成為大家承認的狩人。

然而再睜眼時,一切都失去了。她身處黑紅色的世界,沒有荒野,沒有日月星辰,沒有風雨花草。她連名字都沒有,只有滿腔的空虛——那種痛苦若非親身經歷實是無法理解,如同挨餓——肉體痛苦、精神也彷徨,為了飽腹,可以出賣一切尊嚴和信仰,賣掉自己兒子只為換一條發霉的硬麵包。

她比挨餓更慘,空有慾望而不知如何實現,連自己渴求什麼都不確切知道。她想大吼大叫,痛哭一場,但鬼族是流不出眼淚的。伸出利爪,憤恨地撕碎騷擾她低階鬼族,血腥與惡臭撲鼻,令她更加憤怒,更加瘋狂。

她渴望著,像要徒手抓破自己喉嚨般的渴望著。看不見盡頭才是最大折磨,鬼族連死的解脫都不被允許。

一瞬百年。不知過了多久,平地起霧,場景最後一次轉換。晨曦驅散霧靄,所有夢魘除露水消散。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她平躺在遼闊的草原上,仰望滿天繁星。身旁的篝火燒得啪啪響,翼族少女睡在不遠處,輕輕打起呼嚕。火焰和暖,夜風溫柔,大地微冷——它們都像母親無限包容的懷抱,保護著她。

少女剛才分了一塊兔肉給她,卻不知鬼族已沒有味覺。雖味同嚼蠟,但她不討厭。

草葉的清新取代了血腥惡臭。空虛和痛苦被撫平,她得到久違的安靜。遠處傳來蒼狼呼喚同伴的嗥叫——她屬於此處,迷途旅人尋到了家。她……

她滿足。她覺得足夠,別無所求。她可以就這樣躺著,一直一直仰望這片星空。

回憶結束。毫無預兆地,滿天繁星墜落,無際的芒草劇烈搖擺,落地後揚起漫天塵埃,卻通通化成茫茫霧氣。幻象崩塌了,諾諾呆然坐在草地上,猶如大夢初醒,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姓甚名誰。

黎明時分,月暗星疏,東邊黑暗開始化作深藍,又變淺紫,泛起朦朦朧朧帶橙黃的白光。晨光直刺入目,諾諾眨眼遮擋,低頭看,原來是手中銀鏡反射朝暉。

「諾諾,我看見了。」司秋握著水鏡的另一端,臉上同有大夢初醒的迷糊,「我……我變成妳了。揮動翅膀,乘著一團一團的熱氣流,在空中翻飛翱翔。無論爬升俯衝,世界任我闖蕩……」

白袍明白了。當初她喚出水鏡的實體卻無法使用,不因為元素屬性不符,而是因為這水鏡本身就需要兩人同時操作,才可發動。這是一件能讓兩名發動者設身處地,見對方所視,思對方所想的靈器。名為「一色」,也許正暗示海天交融,互相映照而無分彼此的意境。

說穿了這水鏡的能力頗為雞肋,沒甚實戰意義,使用不當還可能令發動者陷入幻境,無法自拔。但也正正因為這面水鏡,袍級和鬼族才擁有正真了解對方的機會。

「你從沒相信我能成為同伴。」司秋淡淡陳述道。

「夏天的孩子無法與秋天的孩子共存,」諾諾並不忌諱,點頭承認。「但我們可以選擇和平。回獄界吧,司秋,永遠不要回來。」

「你知道你在要求什麼嗎!」司秋露齒吼道,「你明明也看到了,我屬於這裡,你卻要我放棄花香與微風,留在獄界永遠遭受空虛的折磨。換作是妳也做不到吧,妳怎能如此要求我!」

「我知道。我看到了。」諾諾平靜地說,「你說得對,這是殘酷的要求,漂亮話和風涼話無異,所以作為交換,我願意付出同等代價。」

聳肩擺臂,翼族伸展出象征她身份的翅膀——全長兩米有餘,根部米白而和尾翎深褐,拍動時飄散幾片羽毛,隨風而舞。

諾諾拿出身上最後一張爆符,化成反曲刀。「如果……如果我願意放棄天空,你願意放棄荒野嗎?若這是大家都能活下去的唯一辦法,你願意嗎?」

司秋沉默,顯然並不相信她的話語。

諾諾全身微顫,手心冒汗,極力維持鎮定自若的表象。吞嚥口水濕潤乾涸的喉嚨,翼族抬頭。

天已破曉。旭日初升,秋季的天空特別藍,特別高,羽狀捲雲如絲縷,被朝陽的霞暉染成燦爛橙紅。

誰謂天高?跂予望之。天空不過是伸手可及的距離。

她舉起刀,在鬼族的驚呼聲中,用盡全身的力氣砍劈。

「住手!我相信妳了!我答應妳回獄界去,再不回來!」

她其實趕得及住手。但若住手,就毫無意義了吧?

手起刀落,一時血花四濺,白羽凋零。力量如決堤洪水大幅流失,諾諾視線模糊,耳際嗡嗡作響。

司秋趕到她身邊,表情又急又怒,嘴唇快速開合像在說什麼,但耳鳴蓋過所有聲音。諾諾累得閉眼,低聲呢喃:「說好幫你織斗篷的,沒能完成,抱歉啦。」

然後就昏過去了。

*

諾諾是在醫療班總部醒來的。

她趴在床上,背部的翅膀殘肢已包扎妥當,塗滿藥膏。即使如此,她嘗試翻身時,還是痛得眼淚直飆,哇哇大叫。

「趴好,別動。」溫柔但帶勁的雙手把她按回床上。諾諾扭頭,正是她同為翼族的搭檔——黎璃。

小璃沒穿紫袍,睡眼鬆惺的模樣和壓紅了的臉頰都訴說著,她一直趴在諾諾床邊等她醒來,不知多久沒好好休息。

「我睡了多久?」諾諾問。

「三天。」黎璃揉眼,道。

「司秋……不,鬼族,你們有找到鬼族嗎?」

「沒有,是狩人夫婦最先找到妳的。聽她們說,你身上傷口被簡易包扎過,身上披著一件未成形的草斗篷,水鏡和幻武都好好擺在你身邊。除了殘留的鬼族氣息,沒找到鬼族的影蹤。」頓了頓,黎璃深深看她一眼,「我把妳的留言刪除了,公會不會知道。」

她的搭檔話少,不太說多餘的話。見她已醒,便站起幫她倒杯暖水,放條吸管方便她吸吮。搭檔雖沉默,但長年相處間,白袍能準確讀懂對方的眼神,大約介乎於:「諾諾真可憐,傷口一定很痛」和「諾諾真可憐,怎麼是個白癡」兩者之間吧。

「璃璃……」白袍伸手拉住搭檔小指頭,討好道,「別生氣啦。翅膀長不回來,羽毛還是能長回來的。當然如果你要解除搭檔……」

「誰跟你解除搭檔。我不看著,真不知妳會蠢死在哪裡。」黎璃冷道,坐在床邊,眼神犀利,「好了,妳要不要從頭說說,妳到底怎麼回事?」

連日來的壓力和情緒終於有了宣洩缺口,諾諾握緊搭檔的手,「……璃璃。」想說話卻滴下了眼淚。

紫袍馬上投降,避開傷口地半抱她,姿勢彆扭。「好好,沒事了。都結束了,別怕,我在這裡。慢慢說別急。」黎璃展現大姐姐氣場,輕拍白袍幫她順氣,柔聲哄道。

在諾諾的哭哭啼啼和黎璃的溫柔安慰中,少女攀在搭檔身上,把連日來的事情一股腦兒說出。她認識了一個鬼族,為他取了名字,和他有了約定,她卻到現在都不知她和鬼族算不算是朋友。

聽完之後,紫袍挑眉咂嘴,眼神複雜。

「想說什麼就說吧,不要憋著。」諾諾擦乾哭紅的眼睛道。

「諾諾,你真是個白癡。」黎璃衝口而出,「你翅膀沒了肯定再也飛不了,但鬼族卻隨時都可以回來。鬼族無法溝通不守諾言,前輩沒教過妳嗎?」

「如果鬼族真無法溝通,怕且我已經死了。」諾諾笑道,「前輩教我,袍級的職責是匡正世界平衡。用一個不能飛的翼族,去換一個不能遊牧的狩人……一個不能回守世界的鬼族,我覺得很公平。璃璃……和平不是沒有代價的。如果和平無需代價,世界也不會有戰爭。」

黎璃沒辦法地搖頭,揉亂了白袍的頭髮,深深歎氣。「如果世間裡大家都像諾諾就好了。」紫袍道,「但若有戰爭,就交給我吧。」

「只好希望往後的日子都不用靠璃璃啦。」諾諾打哈哈,「可以幫我拉開窗簾嗎?我想看看天空。」

艷陽普照,晴空萬里,窗外是難得的好天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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