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次諮詢需要較長時間,一般都會安排在每天最後的時間段裡。夕陽的餘暉穿過百葉簾,在辦公室地上畫出一條一條暮色光線。


靠牆的書櫃除了滿滿的心理學書籍,還擺有以往個案所送的致謝卡。辦公桌上放著電腦、幾隻兔子擺設、以及一盒面紙。冰炎正坐在電腦前整理病歷,隔著桌子的正對面是一張舒適的單人沙發。稍遠處的牆前擺著半坐臥躺椅,旁邊栽了一盤千年木,為房間增添生氣。

比約定時間早了十分鐘,隨著「咯咯」的敲門聲,「他」進來了。

二十來歲的黑髮青年,戴著粗框黑色眼鏡,身穿量身訂造的白襯衫與海軍藍西褲——雖然款式簡潔,但可看出價位不低。青年肩膀微向外旋,背脊挺直,走路落落大方。良好的姿勢與英俊儒雅的外表,給冰炎的第一印象,就是個家教甚好的公子哥兒,氣息也不錯。

雪野千冬歲——冰炎低頭瞥過事前問卷調查——患有間歇性的記憶缺失。已去過醫院排查其他病理性成因,腦神經科因此轉介來精神科,看能不能進一步幫助個案。

在「你好。」和「請坐。」後,無視不須面對面的靠牆躺椅,千冬歲俐落自信地坐在冰炎正對面,雙臂平放在沙發扶手,斜袖上的純銀袖口鈕反著光。冰炎聞到一絲淡雅的古龍水香味。

噓寒一番,冰炎很快便進入主題。

「記憶缺失的情況,請問已持續多久?」

黑髮青年雙手抱胸,露出防衛性的姿態,上下打量冰炎。似乎對這位長髮紅白交錯,紮起高馬尾的年輕醫生不甚信任,千冬歲右嘴角微揚,語氣有一點點囂張,初始的溫文消失無蹤:「醫生,實不相瞞,我不需要治療,日常生活完全沒問題。我會來,只是順應父親的意願。醫生隨便開點安眠藥給我向父親交代就行。」

冰炎馬上就來火了。

「我的顧客是你還是令尊?」

「什麼?」千冬歲一愣。

「聽你言辭,你本人似乎無意參與諮詢。想要安眠藥,去那些不正規的藥房給錢就能買到。我們就此結束會談吧。」

冰炎站起,伸手做出請回的姿勢。

於是千冬歲也怒了。「你這樣還算是醫生嗎?」

「諮詢只能是自願的過程——對不是自己想變好,不為自己負責的個案,我無能為力。精神分析基本中的基本,個案和醫生必須建立起治療同盟,若不能互相信任,就不要浪費大家時間了。」

黑髮青年默然,最後老實道歉。「對不起,請容許我重新開始。」坐直身子,雙手擺在大腿上,千冬歲表現得誠懇。

冰炎壓下怒火坐下,冷冷道:「我想我們已經開始了。你剛才說你『不需要治療』,言下之意,是你確實有記憶缺失的狀況吧。為什麼這不影響你日常生活?」

千冬歲死皺著眉,無意識摀嘴,好像在極力考慮該不該說出來。

冰炎耐心等待。

「我不想他消失,他也很少出來。」千冬歲最終低聲說。「我們相處得很好。」

「『他』指的是誰呢?」冰炎心中警鈴大響,問得小心翼翼,然後在自己的筆記板上寫下「DID?」幾個字母。

「我哥。從我有意識以來,他就一直……」突然打住,千冬歲微帶不安,抓皺了西褲布料。「我們所有對話都是保密的吧?」

「當然。」冰炎不著痕跡地傾身向前,營造親密感,語氣神情均非常認真。「沒有徵得你的同意,諮詢的所有內容都不會向外人透露,包括你的父母、家人、同事。即使是執法機關索取資料,也得經過正式程序,我不會主動與任何人提供你的資訊。」

「你可以把這房間當成是可供你心靈休息的安全場所,把你想說的盡情說出來。讓我們一起努力來了解自己。」

「我其實已看過很多相關書籍。」千冬歲稍微鬆開拳頭,挨進沙發裡。「我想我應該有DID。我知道我哥的存在……他從一開始就存在。」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黑髮青年繼續說。「雖然時間不長,但我哥有時會和我對話,甚至接管這具身體,這時我就會有記憶缺失。但是,我可沒有任何童年創傷,我和我哥相處得很好,我也沒有抑鬱、人格障礙等其他伴隨症狀,我知道不影響正常生活就不算病症,所以我真的不需要治療。」

一口氣把自己的症狀說完,甚至為自己診斷,連後續對應都有結論——彷彿自己才是醫生——冰炎最煩這類「什麼都懂」的個案。一知半解的盲目自信會令個案對精神分析師築起更高的心牆,很難建立有效溝通。

這種個案通常自尊心都頗高,反駁只會讓對方更具攻擊性,冰炎只能按下自己的不爽順著他的話語說下去。

「原來如此,看來你對自己的狀況很了解,這是很了不起的事。」冰炎的四根手指頭像奔跑的馬蹄般輪流輕敲桌面。「的確,有90%的DID患者在七歲前——人格成型與融合的黃金期——都遭受過非常嚴重的創傷,你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我想更了解你,你說你沒有『童年創傷』,那可不可以和我說說,你人生最早的一段回憶?」

「最早的回憶?」千冬歲再次皺起眉。

「是的。希望你能認真回想,即使模糊不清也沒關係,我想聽聽令你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一個場景。」

千冬歲眉頭皺得更緊,接著低頭,用雙手拇指按住自己的太陽穴,似是頭痛得厲害,吐出了細弱的嗚咽。

「喂,喂!沒事吧?」冰炎半站起驚問。

摘下眼鏡,青年揉了揉鼻樑。再次抬頭。紫眸裡蘊含的自傲沒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種安靜的戲謔。

「醫生,千冬歲不太記得小時候的事,強行回憶會令他頭痛,請容我代為回答吧。」青年眨眨眼,微笑著,用帶有些許慵懶的聲線道。

第二個人格。雖然樣貌一樣,但整體氣氛明顯不同。

冰炎學業成績雖好,但畢竟年輕,還在修讀精神專科學院院士,DID這種複雜個案還真沒接過。現在毫無預兆地面對,也是難免緊張。

「你看來不是千冬歲。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努力讓自己維持中立的微笑,冰炎問。

「藥師寺夏碎。」青年笑著站起,和冰炎禮貌地握手後又坐下。

「人生的第一個回憶嘛……有些難以啟齒。」然後一丁點兒難以啟齒的感覺都沒有,青年用食指點了點臉頰,眼珠遊向右上角回憶道:「當時我大約兩歲,趁二夫人出去時,偷偷溜進弟弟的房間。襁褓中的千冬歲軟糯糯的,像粉團,連坐都不會坐。我伸手掐他脖子,想弄死他。」

「然後千冬歲對我笑,我就縮回手離開了。」

說完,夏碎微微歪頭,饒有興致地觀察冰炎的反應。

冰炎清了清喉頭,想這回憶真具衝擊性。正考慮該怎麼接話,桌子上的計時器適時響起,宣告會面時間的終結。此時窗外的天色已全黑。

冰炎竟感覺如釋重負。這絕對是他職業生涯中最刺激的初次會談了。他放鬆了不知不覺中繃緊的身體,想如無意外,這必定是以「年」為單位的治療過程。

「非常感謝你能誠實地把沉重的回憶說出來,這對我了解你……你們很有幫助。」

「我只是覺得精神科收費不便宜,不盡情訴說豈不浪費金錢。」夏碎拉長嘴唇,像是作弄人般露出愉悅的笑容。

冰炎想,這個人格的幽默挺黑色的,笑點奇怪。

和跩跩的那個比起來,各有各的討厭。

02

DID,解離性身分疾患,患者會出現兩個或以上明顯不同的身份或人格,並伴隨有身分認同轉變和解離性失憶。

初步判斷,黑髮青年的主人格是千冬歲,次人格夏碎應是千冬歲創造出來,代替自己承受不堪回想的某些過去吧。

兄弟或姐妹的人格設定,也是比較常見的。

不過兩兄弟不同姓,哥哥夏碎又有企圖掐死弟弟的記憶,這些情況還是充滿謎團。

冰炎其實很懷疑夏碎那「人生第一個回憶」的真實性。

研究顯示,能用言語描述出來的有效記憶,必須是在語言能力發展後才形成的。人生的第一個回憶,一般是四五歲左右發生的事。

更遑論一個兩歲的孩子是否真有「殺人」這個概念。

但即使記憶不完全正確,「強烈的印象」也能透露很多個案對於照顧者,對於兒時經歷的情緒。

夏碎的童年有著「憤怒」和「羞愧」,這點無容質疑。

「我哥是大夫人——是父親正妻的孩子。我媽是妾,受過許多大夫人的照顧。」第二次會面,千冬歲得知夏碎和冰炎交談過,對醫生的態度好了很多,非常合作地描繪他與哥哥的關係,滔滔不絕。「雖然我一直知道哥哥的存在,但其實他,有點刻意迴避我。」

「可以具體說說迴避的意思嗎?」

「我們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哥不太願意和我交談。」千冬歲眼神下垂,失落地說。「我有時會在夢裡遇見他。我總追在他身後,告訴他每天發生的事,告訴他我們的身體是共有的,他隨時可以出來。可能是我死纏爛打終於有成效,我發現近幾年,我以為自己在睡覺時,哥其實有帶著這副身體到處跑。」黑髮青年托了托眼鏡,表情轉為眉飛色舞。

「你知道夏碎做了些什麼嗎?」

「哥他跑去上夜學,還是本市最有名氣的Atlantis大學。」語帶自豪,千冬歲難掩炫耀之情。「我不太懂,從帶回來的作業和電腦裡的論文看來,我只知道哥在讀材料科學,好像還有協助教授的研究,總之就是很厲害!」

經過很多「我哥應該有跑去唱通宵KTV」和「他好像試過幫忙制服逃跑中的扒手,我醒來時膝蓋無端擦傷了」和「我哥有次煮完早餐就消失,我吃了,他廚藝超好」和「有個叫七葉的傢伙在追求我哥」後,冰炎充分理解主人格千冬歲異常憧憬次人格夏碎,但夏碎對千冬歲的態度卻有點模稜兩可,耐人尋味。

至少沒有相互敵意,還會協調出現的時間,是比較健康的DID狀態。

「就你所知,夏碎有沒有試過在未經你同意下,忽然強硬地出現?」雖然剛才提到的家庭關係也很令人在意,但冰炎還是決定先弄清楚產生出「夏碎」的契機。

話多的千冬歲瞬間陷入沉默,咬緊牙關。

「高二時,我好像出過車禍。」片刻後,千冬歲顫著聲說。「在要被撞到的一瞬間,我的記憶便中斷。恢復意識已是三個月後,出院時了。我就是在那之後開始不斷找我哥說話,但他一直不肯告訴我……」

忽然舉起手掌,千冬歲皺眉。「醫生請等等,我哥他要和你直接說。」

千冬歲有記憶斷層,無法感知夏碎的事,而感覺上,夏碎是知道一切的人格,如果他肯合作,冰炎便能得知很多核心的資訊。

冰炎下意識伸直了背,準備迎接夏碎。

雖然變化不大,但兩個人格的氣場確有微妙的差別。

「我希望你別再和千冬歲說這個話題。」夏碎冷冷道,眼裡滿是戒備。「有些事情他不需要知道。」

「讓你們想起不愉快的回憶,對不起。」冰炎刻意擺出撲克臉,嚴肅地說。「但我想難得來到精神科,若不趁此盡情訴說,豈不是浪費金錢?」

夏碎微微張大雙眼,然後嘴角失守,噗嗤一笑。

「我會向千冬歲保密。」冰炎保證。

又露出那道熟識的微笑,夏碎放鬆了姿態,用事不關己的語氣憶述:「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我不過是代替千冬歲躺了幾個月醫院,挨過幾次手術刀罷了。」

雖然已經知道,但精神分析師的職責,是要引導個案自己到達答案。

「為什麼你要代替千冬歲?」冰炎追問。

夏碎表現出困惑——畢竟是如此明顯的答案。

「這當然是因為,」就如同媽媽是媽媽般理所當然,夏碎回答道,「我的存在意義,就是要保護千冬歲,使他免受一切災厄病痛。」

03

每星期一次的部門會議裡,精神科的醫生們把棘手個案拿出來一起討論,檢討進度。DID是難搞的病症,月見主管特別關注。

還沒通過專科考核的冰炎常常受到月見關照,也因此非常尊敬這位前輩兼老師。

「『保護者』是比較常見的EP類型,會壓抑憤怒並迴避傷痛、羞愧、恐懼等情緒。『保護者』會視親密關係為威脅,對醫生的介入顯現出攻擊性是很正常的,這點你要小心。」月見向冰炎解說。

解離性疾患的人格可歸為ANP和EP兩大類——患者中最常見的組合就是擁有一個ANP及多個EP。

Apparently Normal Parts (ANP) ——沒有創傷記憶的顯性常態部分,亦即俗稱的主人格。千冬歲就是典型的ANP,負責處理日常生活。

Emotional Parts (EP) —— 情緒性部分,亦即俗稱的次人格。他們守著創傷的回憶,甚至被困於創傷經歷中,不知時間流逝。夏碎則是比較少見的ANP和EP混合存在,雖持有創傷記憶,但也有自己的生活。

從夏碎的發言,不難察覺他是一個「保護者」型的EP。為免ANP再次接觸到傷害,他會對外界很戒備,甚至對所有接近的人展露出攻擊性。

「冰炎你盡量多和EP交涉,看能不能找出被壓抑的情緒和核心事件。話說回來,你個案中的ANP如此喜歡EP,倒是少見,這方面也可以挖掘一下。」

一般來說,由於ANP無法好好融合EP所持有的傷痛,ANP會在日常生活中極力迴避壓力和創傷回憶,避免把EP引出來。像千冬歲這樣主動親近EP的ANP,確實很罕有。

會議結束,大家三三倆倆離開,冰炎留下幫月見收拾資料。午餐時間才剛開始,冰炎可以再請教幾條問題,然後匆匆吞下個三文治加咖啡。

本來是這麼打算的。

事情發生得太快,兩人正一邊討論一邊並肩走出會議室,心思都不在周圍環境上,完全沒察覺逼近的危險。

冰炎只來得及瞥見衝向月見的黑影。「砰」一聲,月見已被個牛高馬大的男人壓在牆上,脖項更被男人的前臂緊架著。精神科主管呼吸不暢,露出痛苦的神色。

「都是醫生你的錯!」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叫。「我要你陪我一起死!」

由於是午休,診療所裡人不多。接待處的護士小姐已在打電話求助,一些還沒離開的病人嚇得瑟縮在掩體後。除月見外,只有冰炎一個醫生在場。

「請冷靜。」冰炎強作鎮定,攤開雙手顯示自己沒有敵意。「慢慢說,我們會幫你。」

男人轉頭望向冰炎,看見他胸口前的醫生牌,頓時更加憤怒。「憑什麼要我住院!」男人加重手中力度,月見雙手胡亂抓向箍著他的手臂,微微呻吟。「你們故意要毀掉我的人生!」

「你不想住院,我知道了。」冰炎用盡量溫和的聲音安撫。「被當成病人誰都會不高興。這樣很過分,你一定很難過。」

「很過分。真的過分……」男人的注意力轉向冰炎,稍微鬆開手中力度。「我要見我老婆。帶她來。」

「你想見妻子,這是當然的。」冰炎慢慢踏步靠近。「你聽我說,只有主診的月見醫生才知道你的家庭狀況。你先把他放了,他才可以幫你聯絡家人。」

「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放他走……」

「我跟他換。」幾乎不假思索,冰炎打斷對方,同時舉高雙手走到男人面前。

後來才知道,那男人是有加害者創傷壓力的退伍軍人。

也只是一眨眼功夫,冰炎感覺自己的頸項被扭曲至極限,撕裂般的痛楚從頸神經傳遍背肌。頸部大動脈被壓逼,迅速導致大腦缺氧。冰炎眼冒金星,太陽穴突突地跳。

被男人從後用胳膊鎖喉,冰炎嘗試扭曲身體,把對方的手臂扳開,但都不成功。背後隱約傳來男人緊張的心跳鼓動。冰炎抬眼,從模糊的視線,看見正一邊安撫一邊打電話的月見,以及提早赴約,剛到的嚇得不輕的雪野千冬歲。

「接通了。」月見同樣以最溫和的聲音說道,遞出手中的電話。「不如先和你妻子說說話?」

脖子上的壓力稍微鬆懈,冰炎用力吸氣,碰巧對上黑髮青年的視線,看見其中的擔憂和緊張。耳鳴以外,冰炎聽見男人大喊:「開喇叭!」

「你又在發什麼瘋——」手機喇叭傳來責備的女聲。

「我才沒有瘋!」

要糟——冰炎剛想,便感覺到男人遽然用力。血上不到腦,冰炎眼前像蒙了層藍色。視線收縮,唯一看見在中心點的黑髮青年。冰炎驚覺自己在瀕臨昏厥的狀態下,竟還能察覺青年身上的轉變。藥師寺夏碎出來了,並在向他使眼色。他神推鬼使地覺得自己讀得懂對方的意思,於是用盡腎上腺素所賦予的最後爆發力,全力蹬腿,用頭頂向後撞擊男人的鼻樑。

如此同時,夏碎一個箭步衝前,雙手圈住男人的大腿,用力抬高。男人馬上失去重心整個向後翻跌。

天旋地轉,「磅」的一聲巨響後,冰炎躺在男人身上,頸上的壓力倏然消失。對方因為後腦著地,已失去意識。

坐起,輕撫脖子上的勒痕,冰炎大口喘氣,視線得以重新聚焦。月見氣急敗壞地責備他亂來,他只看見蹲在他跟前的夏碎,青年臉上滿是關切。

「沒事吧,冰炎醫生?」

黑髮青年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而冰炎也,第一次,覺得眼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病態大腦所產生的意識碎片。

04

冰炎休息了一個星期才復工。

來複診的黑髮青年兩個人格都親切地慰問了他。

「嚇我一大跳!看到你主動交換人質時我還以為醫生你一定有什麼應對方法……其實這種情況不應太逞強,很危險的。」千冬歲略帶關愛的神情和勸喻的說詞比較欠揍。

對,他就只是個工時很長的社畜醫生,不僅要念書考專科試,偶爾還得到醫院守通宵班,沒時間去健身室鍛鍊很正常好嗎。

「頸上的瘀痕還沒全褪,痛嗎?你在那狀態竟能看懂我的暗示,很厲害呢。」夏碎的說詞就有人情味多了。「你知道當時你看來有多嚇人嗎?本來已經是紅眸,被勒後眼白充血,簡直是眼睛滴血的殺人兔。」雖然聯想比較奇特。

被看見丟臉的樣子,但藉此成功和個案迅速拉近關係,算是塞翁失馬。

冰炎比預期早地進入關於家庭的話題。

「如同我之前所說,在各種意義上,我父親並不是一個好人。」

千冬歲訴說了一個令冰炎無法完全相信的家庭背景。

神巫家族,血緣力量,被排擠冷落的大夫人與大少爺,以及代替家主承受災厄而殆的大夫人——不符合現代科學知識的東西太多了。

但母親的慘烈死亡,是足夠大的,可引至DID的童年創傷了。

「我並沒有親眼目睹嫡母的死亡,那是她回到娘家後發生的事。我只是後來聽說,連喪禮都沒有參加。」然而千冬歲悔恨的說辭,似乎否定了冰炎的猜想。

冰炎忍不住上網查看,還真找到雪野集團的網站。雪野家已經可說是個財團了,經營著包括醫院、溫泉、神諭等各種業務。點開神諭的分頁——服務包括通靈、除祟、占卜、護符製作等,全部明碼實價,一應俱全。

神棍?冰炎不禁想。

但在精神科裡,客觀的真實有時並不及當事人所相信的真實重要。

家族對大夫人和大少爺的不友善,令千冬歲對夏碎產生非常深刻的「愧疚」之情。由於無法化解,這些「愧疚」轉移成比較容易處理和表達的「喜歡」。身為主人格卻極不願意次人格消失,原因也在此。

難道「夏碎」是千冬歲創造出來,用來補償對現實中被趕離家族的哥哥,與創傷無關?

但這又解釋不了夏碎對千冬歲的保護欲。

進化遺留的動物性使然,人在面對壓力和創傷時,會有四大類型的反應:戰、逃、僵或討好。解離——輕微如放空或嚴重至人格解離——都可歸類為「僵」反應。「僵」反應也可說是最絕望的一種反應了——深知戰不贏,逃不掉,討好也沒用——如被貓逮到的老鼠,只能僵直裝死,隔離現實感,脫離自我,以避免心理崩潰。

說人格解離與創傷無關,這有違心理學理論,冰炎是不相信的。

談論家庭關係時,夏碎一次都沒出現過,所以冰炎再次見到夏碎,已是幾次會面之後的事了。

按冰炎的請求,千冬歲成功喚來了夏碎。

「讓我們繼續之前的話題吧。」再次見到那抹溫和卻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微笑,冰炎察覺自己竟在公在私都有些高興。壓下這種不應該有的想法,醫生問道:「上次,你說保護千冬歲是你的存在意義,可以展開來說說,為什麽你有這樣的感覺嗎?」

夏碎慢慢握緊雙拳,笑容消失了。

「這是母親對我的期望,也是母親的遺願。」彷彿冰炎膽敢質疑不可質疑的東西,青年語氣裡有一絲憤怒。

「原來如此,那是你母親的願望,你一直很努力遵守。」冰炎肯定這份堅持,又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對母親的願望,或者是保護千冬歲這件事,有什麼感受?」

夏碎愕然。

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黑髮青年嘴唇微啟,隨即又低頭,陷入深深沉思。

「事到如今……說什麼感受……」沉默良久,青年才自言自語般呢喃。

「突然要描述自己的情緒,的確是不容易的事情。」雖然可以繼續等待對方釐清思緒,但冰炎決定進取一些。「不如我換一個問題。如果保護不了千冬歲,不慎令弟弟受傷,你會有什麼感覺?」

「不可以。」猛抬頭,這次夏碎回答得很快,語氣甚至有些慌亂。「我會沒有顏面見我的母親。」

「你的意思是,你會對母親感到愧疚?」

夏碎皺眉,點了點頭。

冰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初次會面時,我記得你說你生涯的第一個回憶,是兩歲的你想掐死襁褓中的弟弟。」頓一頓,「你和千冬歲的關係如何?」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挑撥離間。」第一次展露非常明顯的抗拒反應,夏碎雖還在座上,卻讓人感覺他將隨時拂袖離去。「我覺得母親如何,又或我覺得弟弟如何,對目前我們兄弟倆的生活方式根本毫無影響。我們過得很好,不需要你這外人諸多評論。」

「我沒有評論,也無意評論。我只是想多了解你——夏碎——的想法。」開始觸及核心問題了,正因如此,越深入,抗拒反應只怕越明顯。冰炎如走鋼絲般試探:「談及母親與弟弟,令你不舒服嗎?」

「是你的說法令我不舒服。請停止你的……」

「明明是重要的人,為什麼讓你描述你對他們的想法,卻令你如此不舒服?」

因為有很多「自我」不能接受,無法浮現到表層意識的情緒被深深壓抑,埋葬在潛意識裡。然而被壓抑的不會消失,只會不斷累積呼喊,最終以面目全非的方式釋放出來。

「保護」與「愧疚」背後,隱藏著什麼?

要把一直包裹起來的東西層層剝開,把埋藏的痛苦連根拔起,自然是血淋淋,又慘不忍睹的,會引起激烈的心理抵抗很正常。個案會憤怒、逃避、否認——這在精神分析中非常常見。

這些心理防護機制,冰炎當然都清楚。但要令個案自己有所察覺,產生病識感,是必須,又最困難的一步。

夏碎沉默不語,呼吸聲如沙礫般粗糙,但正在認真思考。

判斷什麼時候逼迫個案,判斷哪些界線可以推進,是精神科醫生重要的職責。

月見會說他太急進吧,但冰炎就莫名覺得,夏碎受得住。

「千冬歲跟我說過你們的家庭背景——包括你沒有力量,以及你們母子被排擠的事……」紅銀髮的醫生如履薄冰,語氣放得很輕很輕。「我不是要將我的感覺強加於你,但如果是我的話,我應該不會很喜歡千冬歲這個弟弟,並且,會對母親要我保護弟弟這個囑咐,感到不解和困惑。」

溫和的外表全數褪盡,夏碎站起,冰炎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寒冷的眼神。青年毫無表情,唯一外露的情緒,是紫眸裡隱約透出的,幾乎恨意。

「你在引導我去責怪母親嗎?」夏碎警告,大有再說下去就要打人的意味。「我不會再來。言盡於此吧。」

會面時間仍未完結,黑髮青年猝然站起離開。他連一個眼神都不給冰炎,重重甩上房門。

冰炎整個人癱坐在椅子裡,釋放繃緊的神經。

良久,才有足夠力氣打開桌子的抽屜,拿出裡面的木雕相框。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不可侵犯的神聖領域。現在他硬闖,自然會遭到強烈拒絕。

指尖如蝶翅般略過照片上的面容,美麗剽悍的紅髮女人笑容熾熱,充滿生命力。

不能責怪的母親……嗎?

真是個怵目驚心的案例。

 

05

他只惹怒了次人格夏碎,明明主人格千冬歲應該不受影響的,但黑髮青年缺席了已預約的複診。

月見主管把冰炎的處理手法當成失敗案例,在每週列會中拿來檢討批評一番。

無原由地,直覺卻告訴冰炎,夏碎在整理好情緒後,必定會回來。

週末。

和要營造親和氣氛的會談室不同,冰炎租住的居室奉行極簡主義,幾乎沒有個人生活痕跡。書在書櫃,衣在衣櫥;其他多餘的,無論電視、音響、擺設等,一律欠奉。好處是空間感十足,即使在盛夏,空蕩蕩的房裡也有一絲奇特的清冽氣息。

冰炎坐在陽台邊的地上,依著晨光研讀最新的精神科藥物使用指引。

「嗡嗡。」

旁邊的手機因短訊通知而震動,冰炎隨手抄起,心不在焉地播放收到的語音訊息。

「小乖乖~~」炎天粗獷的聲音響起。「外公外婆買了很多好吃又好補的,待會速遞給你,你注意收件呵。你什麼時候回家看看,我們超~掛念你的。」

工作忙,暫時沒空。——三兩下打完回覆,冰炎扔下手機,繼續埋首苦讀。

接近中餐時間,冰炎放下厚重的資料夾,伸展雙臂打了個哈欠。正在扭頸鬆肩之際,手機鈴聲響起。

「亞。」聽到傘師傅的聲音,即使隔著電話看不到身姿,冰炎也立刻正襟危坐。「今天是Atlantis開放日,預定的講者爽約了,如果有空,能來帶個職業分享會嗎?」

冰炎立刻打的趕去。

與一眾醫學院新生分享自己的大學生活,又介紹畢業後實習和選擇專科等流程——冰炎演講不需要打稿。他其實滿擅長講課,當初也以非常優秀的成績畢業。

演講後巧遇有很深孽緣但不同學系的褚冥漾學弟,他們順理成章一起到學院飯堂吃午餐。

冰炎這學弟,有點一言難盡。彷彿世界意志的玩笑,禇總是惡運纏身,遇到他,大概率會同步遇到災難現場。

轟隆巨響,伴隨腳下震盪——吵雜的飯堂有一瞬間鴉雀無聲,隨即尖叫聲此起彼落,大為混亂。坐近窗邊的食客往外探頭:「樓上在冒煙!」

火警鐘「鈴鈴鈴鈴」的鳴響尖銳刺耳。由於是開放日,人數較平日多上幾倍,恐慌下人潮同時湧向出口,你推我擠,危機四伏。幸好學院餐廳出入口不只一個,大門也足夠寬敞,才沒有釀成人踩人的悲劇。

冰炎一開始就反其道而行,把禇拖到遠離出口和人群的窗邊。打開窗,探頭向上,冰炎邊觀察邊問:「我記得H棟是理學院的地方,四樓什麼學系?」

「好像是化學系。」褚冥漾答道。

「應該是實驗室意外,煙已經散了,看來火已熄滅,問題不大。」冰炎頭縮回來,轉向學弟,「禇你跟避難指示到空地集合,記得避開擁擠的地方,不用急。」

褚一把拉住想從反方向離開的他。

「學長你又亂來!一起去避難,交給專業人員吧?」

冰炎用力踢向褚冥漾的小腿,笑看痛得反射性鬆手的學弟。「我是醫生,就是專業人員,和你能比嗎?」

隨便找了條毛巾打濕,冰炎撇下大喊「學長你再亂來我就偷你底褲去賣!」的褚,等從上而下疏散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後,才逆行而上,爬了兩層樓梯到四樓。

一如冰炎所料,四樓看不到哪裡有明顯的煙源,只是走廊灰濛濛的,空氣尚有燒焦的味道。冰炎立刻感到喉嚨痕癢,眼睛亦被殘留的煙霧薰出淚水,但不至於撐不開眼睛。皮膚沒有灼熱感,周圍氣溫應不足以引發閃燃,呼吸也不會灼傷肺部。

逐一走進房間(多是用作小組授課的討論室),沒找到被困的人,冰炎打開所有門窗,樓層的空氣品質很快有明顯改善。隨手放下掩鼻的毛巾,靠著窗邊深深呼吸幾次,感覺如快溺水時浮出水面,活過來了。

「有人嗎?」回到沒有回音的走廊,冰炎繼續向前。從門牌來看,這裡是實驗室區域了,只是不知最初出事的是哪間。

忽然從空氣中嗅出一絲甜味,若隱若現。要不是這氣味冰炎化了灰都認得,恐怕還察覺不到。冰炎先是一滯,然後反射性覺得頭暈作嘔,猛烈咳嗽。都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但反應過來自己已在奔向源頭,也顧不上掩蓋嘴鼻了。

憑氣味找到事發的實驗室,濃烈的煙味再次掩蓋那陣令人憎恨的刺鼻微甜。天花板上的灑水系統仍在運作,地上濕答答積了吋許水,不過冰炎全顧不上,直奔窗戶把玻璃窗全推開。環顧四周,實驗室的通風櫃燒得焦黑,抽風系統不知為何失靈了,少許煙霧仍從半開的透明門飄出。

一個青年側躺昏倒在櫃前。他戴著的保護手套燻黑了,但幸虧沒有著火。冰炎迅速把人拉起,圈住他兩邊腋下,把人拖出實驗室。

暈眩感襲來——始終吸入不少了吧——冰炎自嘲地想,畢竟,能聞到氣味代表已超越安全標準逾百倍以上了。不能倒下,那東西密度高於空氣,會向下沉澱——冰炎一手撐牆,一手拉著失去知覺的傢伙,只管吸氣呼氣,一步一步走。

到了樓梯口,冰炎將人拖上半層,在較為安全的樓梯轉角位讓青年平躺。人已沒了呼吸,但仍有微弱脈搏。醫生打開青年的嘴巴確定內裡沒有阻塞氣道的異物後,馬上捏住對方鼻子,開始施展人工呼吸。

對懷疑中毒者做口對口人工呼吸時,需要使用有單向閥的面罩,既防止交叉感染,更是避免接觸毒素——這些冰炎都知道,但冰炎毫無猶豫。

一旦開始施展急救便不能停下。每五秒吹氣一次,期間也要確保患者心跳正常。漸漸地,眼前景象開始模糊,頭痛欲裂。依稀記得穿著全身白色保護衣的人們來到,把他們抬了出去。冰炎好像在草叢吐得稀哩嘩啦,太陽耀眼得像針刺。

當意識再次明晰起來時,冰炎發現自己正坐在馬路邊上的石級。救護車就在旁邊,他戴著氧氣罩在吸氧。

「你有自殺傾向吧你?」身穿白色保護衣但已脫下頭套的夏碎蹲在他身前,語氣既惱怒,又有些哭笑不得。「有醫生執照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實驗室意外一定有化學物洩漏的危險性吧?只學過急救的我都知道施救第一步就是要先確保現場環境安全!你這樣只會增添救援的難度!」

冰炎摘下氧氣罩,邊按摩太陽穴邊問:「昏倒的傢伙怎麼了?稍後可能會出現肺積水……」

夏碎嘆氣。「托你的福救回來了,已送去醫院。既然清醒先和我到污區換衣服,我該幫你通知誰,來陪你入院?」

冰炎搖搖頭不說話,乖乖跟著黑髮青年去脫掉一身受污染的衣物,換上病人袍。由於他沒通知任何親屬,夏碎竟就理所當然地陪他上了救護車。

冰炎蓋著紅毯子躺在擔架床上吸氧,救護員幫他測量生理數據。黑髮青年坐在他身邊,等救護員忙完,才開口:

「醫生,我覺得我哥他,好像有點喜歡你。」是千冬歲——他輕輕咂嘴,但又不是真的討厭。

「不可能。」冰炎嚇得坐起。車內的人驚訝地注視他,令他尷尬,於是他又訕訕然躺下,平復語氣道:「從夏碎的態度看來不像。」上次會面對方可是拂袖而去的。

「否認得這麼快,你不覺得很沒禮貌嗎。」千冬歲蹙眉,語氣不悅。「我說過我哥幾乎不會不和我商量就自己出來,最近卻試過兩次,而兩次都和醫生你有關。」

冰炎努力維持平靜的外表,儘管內心早已萬馬奔騰。在他先入為主的印象中,一個「保護者」型的EP應該對親密關係毫無興趣,甚至是非常抵抗的。他回想與夏碎的相處過程,發現除了上次他觸碰逆鱗外,夏碎對他的態度算不上不友善。

總覺得忽略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至於喜歡……在精神科的治療過程中,醫生作為傾聽與談話對象——或溫柔包容,或勾出埋藏的情緒——常常會令患者出現「移情作用」。這可能是負面的——患者將對別人的,隱藏起來的憤怒投射到醫生身上;也可能是正面的——患者將對愛或情慾的需求投射到醫生身上。正確引導這些情緒,維持專業關係,避免職業失德,都是非常重要的。

但這些都得在諮詢室內處理。

「你……你們怎麼會在現場?」沒辦法,冰炎只好先轉移話題。

千冬歲難為情地撓撓頭。「因為今天是開放日……所以我就說想來看看我哥讀的學系……怎知被系教授錯認成哥哥,被拉到理學院的監控室幫忙。」

搜尋腦內記憶,冰炎記得千冬歲提過,「Atlantis 的材料科學學系……」恍然大悟,「界乎於化學與物理學系,會共用實驗室。」

千冬歲點頭。「雖然通風系統故障了,但監測還在運作。環氧乙烷的讀數超標了,即使知道仍有學生被困,我們也得先穿防護服才可去救助。」

「所以醫生你毫無裝備,突然出現在監控螢幕裡,把我們都嚇壞了。我的記憶也在看到你後中斷。」

「加上上次挾持事件,我哥已救過你兩次。」千冬歲抱胸說。「最低限度也該請他吃個飯吧。」

如是者半推半就地,又以約吃飯又以幫忙辦理入院手續的名義,千冬歲拿到了冰炎的私人手機號碼。

06

黑髮青年回來複診了。

黑髮青年的衣著比平時隨意——普通連鎖店買的綿襯衫與牛仔褲,也沒戴標誌性的粗框眼鏡。冰炎詫異,因為「藥師寺夏碎」第一次主動應診。

「有自殺傾向的冰炎醫生,早安。」夏碎把諮詢室當成自己家一般笑著坐下。「開放日那天謝謝你救了我學弟,長遠會不會有問題不好說,但至少現在沒留下什麼後遺症,不用擔心。」

「那就好……」青年寓貶於褒的發言使冰炎難以回應。「我也……非常感謝你,請務必讓我請你吃頓飯。」

夏碎揮揮手,表示沒甚麼大不了,隨即收斂情緒,雖然仍掛著微笑,但笑意不達眼底。

「醫生,DID的最終治療目標,是不是要讓我們只剩下一個人格?」

一改常態,夏碎主動開展話題,卻拋出相當難應付的直球詢問。冰炎抿了抿唇,如實答道:「治療DID有幾個主要目標:確保患者的安全,使患者表達並處理痛苦的情緒,幫助患者建立健康的情緒調適機制,協助患者正常生活……以及,是的,聯繫所有『人格』,讓他們融合為一個健康可運作的單一身分認同。」

「不會融合,而且留下來的一定是千冬歲。」夏碎陳述未發生的事實。「但在那之前,我有想知道的答案。」

「上次會談……好像挺久之前了?抱歉我翹了會面。」掩嘴笑了笑,夏碎望向冰炎,彷彿在等待對方的批評。冰炎沉默不語,掛著鼓勵性的表情。於是夏碎繼續:「我明明很生氣,覺得你什麼都不懂,但偏偏你的話語又在我腦裡揮之不去。這幾個星期我一直都感受到一股憤怒,似在心底乾燒,但又不清楚我惱怒的對象是誰。」

冰炎點頭。雖然對夏碎覺得自己會消失這點很在意,但對話正朝好的方向進展,要把握機會探討下去。「能觀察到自己隱藏的情緒,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現在讓我們一起努力找尋答案。請你回想過去兩週,你是在什麼情況下感到憤怒的?」

「想起醫生你的時候。」夏碎笑說。

「那令你憤怒的對象是我嗎?」

夏碎托腮思考片刻。「想深一層,我沒有對你生氣的原因。那更像是,你挑弄出一些我不想思考的東西,所以我對你有所遷怒。」

做得好——冰炎心裡默默稱讚。能認清遷怒,即代表繼續下去定能找到真正的源頭。

「你有這樣的想法,我很高興。」

「醫生,你之前的都是營業用笑容,我第一次見你笑得真誠。」紫眸亮起,黑髮青年扯起嘴角,笑得狡黠。

冰炎慌忙抹了把臉,惹得夏碎咯咯地笑出聲。

「咳咳。」假咳兩下,冰炎擺起撲克臉繼續道:「還有什麼情況,會令你覺得憤怒?」

夏碎不舒服似地換了換姿勢。

「……千冬歲找我說話的時候。」

「那你憤怒的對象,是千冬歲嗎?」

「不是。很久以前有過,但現在沒有。千冬歲是無辜的。」回答很快,也沒有猶疑,不似在說謊。「但看到他的臉……照鏡子時也會,看到這張與父親相似的臉,我會憤怒。」夏碎壓低了聲音。不給冰炎插嘴的時間,夏碎又繼續解釋:「我承認我恨我父親。」夏碎閉眼。「但這不是隱藏的東西,而是明面上的東西。我恨,但我不覺得他在我心目中有多少重量。愛他的只是我母親,並不是我。」睜開眼睛,青年聲音打顫,異常哀傷:「醫生,看到千冬歲,會使我想起媽媽的囑咐。而能使我心煩意亂的,確實只有媽媽。」

不是「母親」而是「媽媽」。無意識的言行倒退,彷彿回到幼兒期就能重獲關注,暗示著被父母寵愛的渴望。

「可是……可是……」輕咬嘴唇,忍受極大痛苦般,夏碎又否定自己剛才的發言。「媽媽她已經盡力了。即使受到那樣的待遇,她依然愛著父親。她不遷怒二夫人,也希望千冬歲能為雪野家帶來改變。」

「醫生……」黑髮青年抬頭,直視冰炎,眼裡滿滿的懇求,懇求任何人的認同。「媽媽……母親她,最後連身體都奉獻。我親眼看見。我親眼看見她的身體被撕裂,鮮血浸濕衣服,把地上的白花染得艷紅。」

「所以,都是因為我,生出來沒有能力,母親才得不到她應得的,她才會至死都意難平,將寄望放於千冬歲身上,想改變雪野家。」

神棍家族害人不淺……雖然冰炎心內的理智小人這麼想,但目睹母親死亡的童年創傷,令冰炎物傷其類,不禁黯然。

「生出來沒有能力,你覺得是你的錯嗎?」冰炎柔聲問。

這打斷了夏碎的情緒,使他一愕。畢竟這問題認真想想,就很容易發現當中的悖論。

「理智上知道不可能是你的錯,但卻又覺得愧疚?」冰炎又問。

夏碎遲疑,最後點了頭。

深深嘆氣。「在心理學上,有一種叫『反向作用』的防衛機制。」冰炎解釋道:「如果令你憤怒的對象同時是你潛意識裡覺得不能忤逆的對象,被關在潛意識裡的憤怒,最終可能以完全相反的情緒和行為表現出來。」

「假設……我只是假設。你的母親已經付出了所有,甚至在最後奉獻了性命——這令你的『超我』無法接受自己對她有任何不滿。甚至,某些對母親的負面情緒,經過『反向作用』的矯枉過正,變成了自責,變成了鎖鏈,令你覺得必須要完成母親的囑咐。」冰炎一邊說著,一邊感到針刺般的心痛。這些本該留待個案自己發現的,但談及這個話題,他控制不住自己,一說就停不下來。

「不是……」黑髮青年眼神游移,停在桌面上。雙手緊緊抓住膝蓋,指骨發白。

「我們必須先正視傷痛,才可以開始療癒的過程。」冰炎說。「如果能與母親見面,你有什麼想對她說的?」

沉默。

黑髮青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不自覺地環手抓住雙肘,微微發抖。有一瞬冰炎甚至覺得千冬歲都要出來了,但又被強壓下去。待青年漸漸冷靜下來,已是五分鐘之後。

「雖然有很多話想說……」夏碎壓低聲音,「最想問的,是她……母親到底知不知道,父親其實並不那麼愛她。」

「是嗎。明明付出一切,父親卻不愛她,那確實是很悲傷的事。」冰炎說。「可惜我們無法向當事人確認了,但我想知道夏碎你的想法。就你主觀而言,你覺得你的母親,知道你父親並不那麼愛她嗎?」

沉默。比剛才歷時更久的沉默。

辦公桌上的計時器響起,冰炎連忙按下按鈕關掉鈴聲。

「醫生……?」夏碎抬頭,神色憔悴。

「你繼續。」冰炎舉手阻止他站起。「距離答案只有一步之遙,不能在這裡停下。」隨即打內線電話到接待處,讓護士幫忙向下一位病人解釋,讓他稍等。

「這……不太好吧?」夏碎遲疑道。

「不要急,你有很多時間慢慢想,我只希望你能對自己誠實。」冰炎拉開抽屜,把計時器丟進去,再次注視夏碎。「你覺得你母親知道你父親並不那麼愛她嗎?」

夏碎握緊拳頭。

「她說過……是她自己主動疏遠父親的。她說父親是礙於家族壓力,逼不得已無視我們母子。」

把嘴唇咬得出血。

「但是……總有該死的但是……一旦懷疑就停不下來。在雪野家生活了六年的母親,怎麼可能看不出神祭和神諭的分別?如果不是知道正準備的是神祭,又怎會在七天前就悄然離開,把我帶回藥師寺家!」

雙手掩臉,彎身卷曲,越說越大聲,直到最後已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咆哮。

「既然知道,那為什麼還能說出要我保護千冬歲的話語呢!我在媽媽的心目中,到底算是……」

聲音戛然而止。

冰炎從面紙盒抽出兩張紙遞給夏碎。黑髮青年直起身挪開手,只見他雙眼通紅,但未有流淚。

「冰炎醫生,你剛才假設,因為我母親付出了所有,所以我無法接受自己對她有任何不滿。」夏碎非常平靜。

「你是錯的。」

出乎意料,到達答案,達成自知的個案通常都很平靜,會有類似——「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我一直都好不起來的原因」——鬆開繃緊的橡皮筋的感覺。

「我無法接受自己對她有任何懷疑,無法對媽媽有任何責備……那是因為,不把這些埋葬的話,我就只能承認,我媽媽其實並不那麼愛我。」

然而夏碎的平靜,圍繞著死亡氣息——絕望且漆黑。

「從小,唯一愛我的就只有媽媽了。」夏碎瞇起眼,對冰炎微笑。「如果連唯一愛我的媽媽原來也並不那麼愛我……醫生,為什麼我還要存在於這裡呢?」

沒有任何安慰的話語。被對方情緒所感染的醫生單單只以表情表達這份身同感受。冰炎眼角低垂,如微風掠過水面般輕輕望著夏碎。

正因為這份身同感受是真切的,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赤裸裸,暴露出鮮血淋漓的傷痕的夏碎,竟也第一次獲得了他人的理解。

抿緊嘴唇,黑髮青年的微笑終究崩壞了。

「你可以哭出來。」冰炎把手中那兩張已捏皺的面紙再往前遞。「強硬隔離感情,就好比切除我們身體的重要部位。跛手瘸腿也不是不能活,但你真要選擇這種生活方式嗎?」

青年拼命壓抑的涰泣,有如瓣瓣飄落的羽雪,層層覆蓋,又寂靜無聲。冰炎置身其中,彷彿遇上初雪,溫柔得能把人涷傷。

明明是夏天的孩子,卻讓他看見冬景。

「我有作業給你。」冰炎把整盒面紙推向夏碎。「寫信給母親吧。無論是憤怒抑或思念,把想說的全寫下來。下一次,我們一起讀信。」

07

凌晨兩點,冰炎被手機鈴聲吵醒。

迷迷糊糊接聽,話筒另一邊在嚎啕大哭。

「醫生……救救我哥……」講話混雜在抽噎中,「求求你救救我哥。」

冰炎猛然坐起,衝下床胡亂套上掛在門後的T恤。「你冷靜點慢慢說。你叫什麼名字,現在在哪裡?我立刻過來。」

精神科醫生半夜接到來電,最怕就是有病人想不開。救人分秒必爭。

「我是千冬歲……雪野千冬歲。」哭聲漸漸緩和,被一下一下的抽氣聲取代。「我哥不見了!」

啊,是千冬歲夏碎。至少找到一個便也找到另一個。

「你現在安全嗎?」用耳朵和肩膀夾住手機,空出雙手穿長褲。

「我拿著哥的『跑路包』逃家了,現在在計程車上……我想隨便找家旅館。」

「別掛線,保持通話。」抄起書檯上的錢包,從玄關牆壁上的勾子拿走鑰匙串,冰炎連頭髮都沒綁就離開家門,迅速套上球鞋。「你在哪區,我過來找你。」

此時大眾運輸工具已停止服務,冰炎是駕駛自己還在付分期的掀背小鋼砲趕去的。而千冬歲「隨便」找的旅館,是市區裡一家旺中帶靜的五星級國際連鎖飯店。

冰炎是後到的那個。千冬歲留了一張房卡在接待處,冰炎登記完資料,以房客身份在電梯拍了鑰匙卡,直接找到58樓的海景大房。雖有房卡,冰炎還是按下門鈴,在門前等待。

厚重的實木門拴上了防盜鍊,千冬歲慘白的臉從門隙探出,認出冰炎,馬上哭喪著臉開門。

沒了有錢公子的從容,千冬歲眼窩凹陷,穿著皺巴巴且沒配襯過顏色的polo衫和七分褲。青年身上也沒了平時那陣古龍水的幽香,反而有少許汗味。

「醫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冰炎手臂,千冬歲把他拉進來,隨即很神經質地鎖上全部門鎖。「哥哥,我感覺不到哥哥!」大滴大滴眼淚再次從哭紅腫的紫眸落下。

冰炎繞過加大雙人床,領人到落地窗戶邊的圓型茶几,先讓千冬歲坐在歐式木椅上,再從迷你水吧拿來白瓷杯和瓶裝水,倒滿兩杯蒸餾水放在茶几上。冰炎坐在黑髮青年對面。

「發生什麼事?」精神分析師雙臂平放桌上,沉著地問。

受到感染,在歇斯底里邊緣的千冬歲鎮靜下來,開始組織言語。「我不太清楚……我哥,上次和醫生你會面後——你們談了什麼?我哥好像受到不小的刺激。哥占用了比往常更多的時間——我當然不是介意——其實這幾天我記得的事情寥寥可數,然後昨晚我哥很鄭重地拜託我——他說有事情必須找父親談,問我可不可以把身體讓給他幾天,我答應了。」

無法安坐的黑髮青年站起,眼臉肌肉抽搐了幾下,左三步右三步走了幾個來回,才又坐下。

「我是今天早上醒來的——在雪野家營運的醫院——感覺很奇怪,和往常不同,整個腦袋都奇怪。我嘗試和我哥對話,但是,完全沒有他的痕跡!以前即使他不理我,我亦能感知他的存在;現在哥所在的地方空蕩蕩,像被無法穿透的白霧覆蓋。」

「我在醫院想找人問清楚,沒人敢回答……我不知怎的很累,身體灌了鉛,像有塊沉甸甸的鐵毛毯壓在我額頭處,眼睛看不清楚。我一躺下就睡著了,醒來已是晚上。老爸親自來,他說我有病,不吃藥就幫我打針,隨便我選一樣。」

「我假裝配合,接過藥丸含在嘴裡,之後吐掉。病房門上了鎖,我等關燈後爬窗逃跑。不能回家……我記得哥說過他在大學準備了個『跑路包』,裡面有替換衣物和信用卡等,可隨時離家三天。我拿到後就馬上打給醫生你了。」

冰炎神色凝重,心裡默默整理對方的症狀:多動、視覺模糊、嗜睡。初用要留醫觀察的藥物。「能描述藥丸的外表嗎?」

「是圓形的白色藥片。」千冬歲用手指圈出大小。

「靠,奧氮平。」忍不住罵髒話,冰炎梳理一下千冬歲所說的時間線。「手給我看。」

擼起黑髮青年的袖子,看見右上臂瘀青一片,從中果然找到微細的針孔。對此,千冬歲比冰炎更驚駭,眼睛瞠得老大。

「肌肉注射能搞成這樣,簡直比學生時代的我還粗魯。」冰炎吐槽。「你沒記憶吧。」

千冬歲點頭。「什麼時候……」

「在你是夏碎的時侯,亦即是昨晚。你最後的記憶停在幾點?」

「晚上九點。哥等我處理完家族事務才出來的。」

冰炎站起,用客房電話打到前檯借血壓計。豪華飯店就有這點好,設備應有盡有,服務員速度也快,不到五分鐘就來了。

「上壓110,下壓65;心跳也在正常範圍內。不用太擔心。」奧氮平最危險的副作用就是低血壓和呼吸緩慢,不過青年已在醫院觀察一天,基本上是沒問題了。

「醫生……幫我把哥哥叫回來……他相信你,和他談話吧……只有你才能讓他回來。」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並不關心,千冬歲哀求道。

「奧氮平是抗精神分裂藥物,用來減輕幻覺、情緒波動等症狀。注射劑和口服劑量相約,但效力較快,多用來鎮靜因精神分裂症或躁鬱症而激動不安的病人。DID不用這個,亂用藥的傢伙就該被種在地心。」冰炎咬牙切齒。「這藥殘留人體較久,平均半衰期是33小時。從注射時間推斷,大概天亮時分就能看到改善,你先睡覺吧。」

「不是!」千冬歲猛搖頭,捉住冰炎雙肩。「不只是藥的影響,是哥哥他想消失!如果哥不見了我也不想活了!」

冰炎皺眉,挪開千冬歲的手,然後捏著他下巴逼他直視自己:「第一次會面我就說過,我們精神科醫生不能治癒病人,我們只能輔助。當事人必須為自己的健康負責,也只有你能治癒自己。所以,我可以嘗試幫你,但你想怎麼做?」

被教訓完的千冬歲移開視線,枯萎般乖乖低頭。「對不起,我會努力。」

「那你把水喝了,然後到床上找個舒服的姿勢休息。睡著也不要緊,我和你說些話,你盡量傳達給夏碎。」

千冬歲按照指示脫下眼鏡,拉出壓在床褥下的潔白被單,調整好枕頭位置,閉眼躺好。冰炎將燈光調暗,把歐式椅搬到床邊,整個人沉進微曲的靠背裡。

精神分析師每天都在聽別人訴說經歷,現在自己坦白人生,反而有種「近鄉情怯」。

「千冬歲、夏碎,我相信你們能聽到。再次感謝你們上次在Atlantis救了我。」忽然覺得背後的軟墊很礙事,冰炎抽出椅墊,像盾牌般抱在手裡。「那時洩漏的是環氧乙烷吧,其實那並不是我第一次接觸環氧乙烷,該說,我對那陣芳香醚味非常熟悉。」

「讀材料科學的夏碎一定知道,環氧乙烷被廣泛應用於醫療器材的消毒程序上,也用於洗滌、印染等行業,是常見的工業用氣體。但同時環氧乙烷是一種易燃易爆、致癌、並會損害呼吸系統及中樞神經系統的有毒氣體。」

「詳情並不重要,我就省略了。」冰炎停頓片刻,伸手抹了把臉,才繼續道:「總之,我父親因工長期接觸過量的環氧乙烷,死亡過程相當漫長且痛苦。」

深深吸氣,又慢慢呼出。

「那時的洩漏波及了附近小鎮。據我外公所述,若我母親她肯儘早撤離,存活率還是很高的,但她不願意離開父親。」

「後來……後來就有了我。我在很小的時候失去了父親母親,也不知自己的身體有沒有受到影響,畢竟環氧乙烷是致突變原,而我在小鎮待過。」

「所以,我無法忍受任何人在我面前因環氧乙烷中毒。也就……造成了那天你們目睹的事態。」

有人輕拍他肩膀,將他從回憶拉回現實。冰炎抬眼,單從眼神就知道是夏碎了——畢竟那種空洞,是千冬歲沒有的。

彷彿自己不是從消失的邊緣回來,夏碎用閒話家常的語氣問:「如果你幫自己做個精神分析,你會看到什麼呢,有自殺傾向的冰炎醫生。」

冰炎把軟墊挪到椅子旁,用手撥開左邊帶紅的瀏海。「倖存者愧疚吧,覺得自己不該活下來,並對此感到抱歉。」 醫生如實道。「以及與你相似——對母親的選擇感到不解,卻又無法坦誠地憤怒。有時會想,如果這意味著母親能好好地活得幸福,我情願不曾有我的存在。」

夏碎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露出冰炎很難描述的表情——同情、自嘲、妖嬈嫵媚、卻又無比絕望——混雜一起,揉成一抹破碎的笑容。

「冰炎,我們來做吧。」夏碎說。

不是醫生,也不是冰炎醫生,只是冰炎。

08

冰炎差點沒笑出聲。

真是傑作啊——心裡想——佛洛伊德一定很自豪。面對自毀性的死亡驅動,相對的生存意志抗衡之以愛欲、以性、以繁衍的衝動。他想起一套電影——在末日前夕,背德的戀人們瘋狂做愛。

說起背德,實在沒有比精神科醫生和個案發生關係更具背德感的事了——利用個案的心理低潮,利用職業優勢建立的完全依賴,利用個案的移情作用。若被發現,吊銷執照是板上釘釘的事。

但即使夏碎用手指輕觸他臉龐,留下點點冰涼;即使夏碎挨近,氣息呼在他頸窩上;即使夏碎伸手到他後腦,將他拉至貼臉的距離;即使夏碎親上他的嘴,笨拙地碰到他的門牙——冰炎都沒有出聲反對。冰炎只是閉上眼睛,打了個寒顫。

一旦離開諮詢室,冰炎也只是個普通人。

夏碎退開,坐在床上看著冰炎,等待。

冰炎忽然覺得口舌乾燥。站起身,一口喝光被遺忘在茶几上的蒸餾水,冰炎繼而翻找廁所盥洗用品處,果真找到一盒三個裝的避孕套。美中不足,沒有潤滑液,但有一支護膚用的水性蘆薈膠,湊合著用完全沒問題。

五星級飯店就是棒。

黑髮青年依舊抱膝坐著,偏頭笑看忙來忙去的他。冰炎瞇起眼爬上床,把被子掃走,托起夏碎的臉,試探地以嘴唇廝磨嘴唇。夏碎雙手插進他耳朵上的髮絲,拉下他,自己也順勢躺下。

冰炎雙手撐在夏碎兩側,舔了舔對方的嘴唇,又舔了舔耳珠,沒綁的長髮落在兩人上。夏碎被弄癢了,笑著扭動身體,提腳用小腿背撩他已經站起的堅挺。「不需要這麼多禮貌性的前戲。」夏碎用手指纏繞他那綹艷紅,紫眸滿是魅惑。「你我不是追求浪漫吧?」

想想也對,冰炎從善如流脫光自己,背過身戴套子。完成後轉回來,看見夏碎咬住已撕開的藍色正方型包裝,正順著陰莖將安全套捲開至根部。冰炎用力吞口水,感覺血脈沸騰。

冰炎不吝惜地擠出蘆薈膠,塗滿自己。夏碎手肘撐床半躺,曲起一條腿,用半邀請半命令的眼神,讓冰炎伺候他。

冰炎擠出更多蘆薈膠,一邊套弄夏碎前端,一邊用手指擴張後面。黑髮青年喘息著,欲拒還迎,像魚般拱腰。沒多久,夏碎握住冰炎將他帶到入口,說:「進來吧。」

冰炎哼聲,雙手捉住夏碎臀部,緩慢冒進,感受被包覆的溫暖。實驗性地退出又插入,漸漸建立起節奏,冰炎問:「快點?慢點?」

「你別動,讓我來。」不甚滿意的夏碎皺眉。將冰炎拉低直至兩人肌膚緊貼,提腿勾住醫生的腰背,黑髮青年扭動下身,環型運動。冰炎眼冒金星,忍不住又抽插起來。

「可以,角度,高一點,嗎?」臉色潮紅的夏碎抓住冰炎肩膀,喘著氣,不時啃咬冰炎胸前,帶來衝擊性的刺疼。冰炎嘴唇半張,想這違反萬有引力的指令真強人所難,但仍盡量配合,朝上頂撞。夏碎終於叫出聲。冰炎感受到他內裡在打顫、收縮,夾得冰炎差點失守。

「哈、哈,差不多要……」夏碎昂頭,探手下去套弄自己。於是冰炎加速,圈住夏碎膝窩,抬高他一條腿,進得更深。臨近爆發,已顧不上角度,冰炎專心衝刺,直到夏碎整個人猛烈震顫。

夏碎高潮時沒有閉眼。他弓起背又癱軟在床上,期間沒斷開過與冰炎的對視。冰炎被盯得有點發怵,但又不禁被那深如墨色的紫眸吸引,彷彿將被溺斃。於是冰炎也沒有移開視線,直到幾下律動後,他也來了。完事後他們相互緊抓,留戀對方的體溫,聽著彼此心跳,在雪白床單上躺了很久很久。

汗濕的長髮貼在額上、肌膚之間的黏膩感、空氣中的淡淡腥味、完事後的微痛及疲憊——五感的感覺都令現實變得真實可碰。他們於此時此刻此地,物質上地,有實形地存在著,如此鮮明。

——即便歷經了過去那些破事,他們依然努力活到了現在。

是夏碎先打破沉默的,褪去用過的避孕套,用熟識的狡黠語氣訴說不合時宜的幽默,讓人不知該怒該笑:「冰炎醫生,就廣義來說,你也算是吃了兄弟丼,感覺棒不棒啊?」

冰炎白眼反上天際,把人拉進浴室一起沖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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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欲足而思飽暖,打完砲一般都會肚子餓。夏碎打開他的「跑路包」,拿出一本薄薄的書和兩杯海鮮味杯麵。阻止想去燒開水的冰炎,夏碎從小冰櫃拿出盒裝奶,倒進杯麵裡,放進微波爐加熱。

「想必醫生這種循規蹈矩的乖寶寶一定沒試過在杯麵裡加開水以外的東西。」夏碎雖然欠揍,但卻沒有猜錯。等待期間,黑髮青年隨手翻起帶來的讀物,冰炎見封面印著《終局》。

「貝克特的荒誕劇啊。」冰炎說。

「嗯。」找到冷門書的同伴,夏碎驚喜。「雖然不確切明白作者想表達什麼,但感覺毫無希望呢。」

「『如果我不殺死那隻老鼠,它就會死。』」冰炎故作嚴肅,木無表情地說。

被前後矛盾的台詞戳中笑點,夏碎整個人微微抖動。「令人無法反駁。」青年又驚嘆道:「你竟然會背。」

「我只看過舞台劇,沒讀過劇本。演出意外地充滿笑點,看完有種物極必反的樂觀感,當中的黑色幽默應該很對你味。」

「是嗎?讀劇本只讀到無邊的絕望,希望有機會能看舞台劇。」夏碎稍稍低頭,露出沉思貌。「我能體會克勞夫——一直說要離開卻又無法真正離開,但終有一天我會把這副身體讓給千冬歲……」

微波爐發出清脆的「叮」聲。

用牛奶泡的杯麵,味道驚為天人。濃厚的奶油口感和香氣,產生一種在吃卡邦尼義麵的錯覺——冰炎根本停不下來。

夏碎吃得優雅,不時托腮看冰炎狼吞虎嚥,神情柔軟。

吃完最後的麵條,喝幾口牛奶味精湯,冰炎放下塑料叉子,問:「為什麼你總說自己會消失?」

夏碎受夠了般揚起雙手,抱怨道:「拜託別突然進入工作模式。『為什麼你有這樣的感覺?』,『你當時有什麼情緒?』——現在大半夜的,誰能保持頭腦清醒思考複雜的事?」

冰炎低頭,用叉子攪動吃光的杯麵,在湯裡形成漩渦。「如果你消失,千冬歲會崩潰。」停頓,望向夏碎,「我也會難過。」

只會問問題而不會下評論的冰炎醫生竟然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感覺,夏碎愣住,然後來了興致。

「冰炎,你覺得我這個病人怎麼樣?還有救嗎?」黑髮青年淘氣地笑問。

「身為醫生,自然相信人有改變自己的可能性,不然我的職業就毫無意義了。」冰炎首先回答第二個問題。「但精神分析師的職責是充當一張白紙,讓個案填上自己的顏色。我不是來批判你的,我只是一面讓你更了解自己的鏡子。」

「那精神分析師應該和個案打砲嗎?」夏碎問。

冰炎語塞。

「不要吝嗇,就透露一點吧。」夏碎近乎撒嬌。「我想知道在醫生眼中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嘆氣,用手掌揉揉自己額頭,冰炎慢慢組織言語。「佛洛依德的理論可說是『因果論』。他認為過去的創傷造就現在,所以我們要先了解個案的過去才可想辦法解決現在的症狀。相對地,和佛洛依德同期的阿德勒卻主張『目的論』,他認為創傷並不重要,甚至可說,創傷壓根不存在。」

雖然醫生離題了,無端開始解釋心理學理論,但黑髮青年並沒生氣。相反,夏碎顯得興趣盎然。冰炎憤憤想,是誰剛剛說不能在大半夜思考複雜的事,明明夏碎才是勤學不倦的乖寶寶,還好意思說他。

冰炎把杯麵推開,繼續解說。「舉例,因為服務員不小心打翻飲料在A先生身上,所以A先生大發脾氣——這是佛洛依德的因果論。但阿德勒主張,A先生本來的目的就是『發脾氣』,即使沒有服務員,他也會因為其他藉口而暴怒。」

「據『目的論』的解釋,即便是憂鬱、自殘等令人痛苦的狀態,也是個案自己所選擇的結果,背後『目的』可能是尋求關注、爭奪權力、報復、或證明自己的無能。也因此,只要個案改變思考模式和目的,就能從痛苦的狀態解脫了。」

夏碎眉頭深鎖,認真思考。「『目的論』聽起來有點兒戲,彷彿精神喊話就能解決不幸的遭遇。我想想……貧窮——是客觀的劣勢吧,不能靠主觀意識抹除。」

「的確,『目的論』對人的要求相當嚴格,甚至近乎殘酷。貧窮是客觀現實,但如何詮釋貧窮,要將它解讀為『不幸』還是『驅動力』,卻是我們的選擇。當然,阿德勒也承認,要改變習慣已久的思考行為模式,需要很長時間和很大的努力。」

「冰炎你覺得『目的論』是對的?」夏碎質問。

冰炎聳肩。「透過腦掃描等現代科技,我們已證實童年創傷的確會影響大腦發展……創傷的影響是確實存在的。但我想,阿德勒也有一定道理。」

「那你覺得,我和你……被遺棄的我們,」夏碎壓抑著慍怒,嘴唇緊抿,「我們該如何快.樂.地去詮釋這個事實呢。」

說完,卻又像洩氣的氣球般,黑髮青年怒氣消散,雙肩低垂,茫然自失。

冰炎伸手覆蓋夏碎手背,兩人沉默不語。

「明明是我主動問你對我的看法,是我失態了。」夏碎率先移開手,將髮鬢繞到耳朵後。「請你繼續說。」

「我們可以等狀態好些,回到會談室再討論。」冰炎提議。

「別說到一半停下吊我胃口。」夏碎微笑。「而且現在不收費,有賺。」

惹得冰炎從鼻子噴氣。

再次開口,冰炎變得欲言又止,仔細斟酌用詞:「我覺得……用珍惜的東西去換取更有價值的東西才能稱之為犧牲;用不珍惜的東西去換取有價值的東西是人之常情,是自我滿足。」

猶疑片刻,謹慎地望向夏碎,冰炎才又說:「對於自己將會消失這件事,你有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悲傷可惜?抑或,消失本來就是你的『目的』,所謂保護千冬歲,把身體讓給他,其實只是順便而已?」

和之前那些溫馨的、悲傷的、沉思的、共情的停頓不同,這次房間陷入完全的死寂。空氣有如被冰雪凍結,不再流動又壓迫於頭頂。

夏碎直勾勾瞪著冰炎,似在反抗,但當中沒有憤怒。

經歷幾乎無法忍受的沉默。「我……」撇頭向另一則,黑髮青年喃喃:「我才不想被有自殺傾向的冰炎醫生這樣說。」

「我想也是。」冰炎頷首。「看來我這張紙還是如實地映照了你的顏色。」

「嘿。」夏碎乾笑。「所以我並不討厭……該說我挺喜歡醫生你的。」

喜歡?

看著站起來伸懶腰說「睡覺,睡覺!」,問「醫生你今晚留不留下來?」的夏碎,冰炎邊心不在焉地回答「不了,明天還要上班。」,邊想:

確實,也只有喜歡的程度了。

因為如同鏡裡的影像,所以明白。

雖然童年不幸,但要說之後世界是否真的沒再給予過他們愛,答案似乎又是否定的。

只不過,冰炎很懷疑:愛——無論去愛人抑或感受被愛的能力——這樣的東西,到底還存不存在於他和夏碎之中。

[上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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