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藥師寺夏碎說漏嘴了。

一開始只是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令冰炎隱約察覺自己將夏碎錯誤分類了。雖然對千冬歲有不尋常的保護欲,但作為一個人格,夏碎發展得非常成熟,記憶與性格特徵都很完整。他有自己的生活和喜好,並不只是創傷的「容器」,或是某種情緒的體現。比起一個EP,夏碎更像是一個ANP。

每個人格都有各自的功能。已經將日常生活處理得很好的千冬歲,為什麼會衍生出另一個ANP?而且,如果夏碎是ANP的話,又是否意味著千冬歲夏碎的系統裡,還存在未知的,負責收納創傷回憶與情緒的EP?

冰炎後知後覺,在整理病歷,把晤談錄音打成逐字稿時,才發現出大問題了。

——千冬歲說,大夫人是回到娘家後出事的,而他當時在雪野家。

——夏碎說,他被帶回到藥師寺家,親眼目睹母親的死亡。

冰炎已從諮詢過程得知,當夏碎「出來」時,千冬歲是沒有意識的。就算他們經過互相溝通,知道對方的經歷,也不該持有相悖的記憶。

人格再怎麼解離,同一具軀體,總不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吧?

不對勁,很不對勁。

把電子病歷和晤談逐字稿打印出來,仔細整理好,放入二孔文件夾內。冰炎帶著厚重的文件夾,在每週一次的講授課堂完結後,攔住了月見。

被迫加班的月見沒有表示不滿,靜靜坐下細閲冰炎所寫的報告。課室內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冰炎在一旁,心情猶如等待老師批改試卷的中學生。

 

「我想到一個可能性。」主管忽然開口,將手中的原子筆轉上一圈,點了點紙張。「他們其中一個應該是『內投人格』。內投你知道吧,和投射相反,是我們複製外在環境,尤其是其他人的行為特質的機制。孩子內化父母的行為和價值觀,就是一種典型的心力內投。」

 

「內投人格,則是DID個案把現實中存在的主體『複製』進自己意識而成的。最常見的內投人格……是個案的施虐者。這種人格會重複現實中施虐者的說話,甚至傷害個案,引發自殘行為。內投人格麻煩之處,在於他們深信自己是另一個人,他們不知道傷害個案也會傷害自己的身體。」

 

「當然也有友善的內投人格——對於個案來說,他們往往扮演滋養性,或保護性的角色。這可能性就很多了,其現實原型可以是個案的偶像,可以是書中虛構人物,也可以是……」月見在檔案夾上揚了揚手,望向冰炎。

 

「……自己的親兄弟。」冰炎茅塞頓開,繼而語帶興奮,順著新打開的思路邊想邊說:「他們持有相悖的記憶,是否意味著在大夫人逝世的那個時間點,解離仍未發生?」

 

千冬歲是在嫡母死後的某個不明時間點,才將夏碎的人格「複製」進自己之內——這樣就能解釋記憶上的矛盾了。

 

「非常感謝。」冰炎低頭致意,然後抄起自己的檔案,急忙站起。獲得靈感,年輕醫生迫不及待想回到自己辦公室梳理思緒。椅子被他撞開幾吋,鐵製椅腳刮過地板,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請等一等。」月見招手讓他回來。

 

「……是。」冰炎停下動作,乖巧坐下。

 

「冰炎,為什麼『多重人格障礙』會被正名為『解離性身分疾患』?」不知道為什麼,主管忽然考他。

 

「因為我們現在知道,患者並不是真的擁有多個不同人的人格。那些都是同一個主體解離出來的不同部分。」冰炎回答。 

 

「是的,他們是同一個人的不同人格部分,每個都有其功能——例如承擔創傷記憶和情緒,例如負責社交……即便是有傷害性的,例如剛才提到的施虐者內投人格,也可能是在約束主體的行為,讓主體不去招惹現實中的施虐者。DID是一種生存策略,儘管有些人格的行為可能並不恰當或不再適用,但他們都在努力幫助主體生存下去。」

 

月見接過冰炎的檔案夾,平放在桌上,翻開會談紀錄。「冰炎,你要給予所有人格相同的尊重與幫助,不能有所偏袒。」語氣略為嚴肅,月見用原子筆在紙上畫了個大圈圈,然後將報告推回給後輩看。

 

冰炎低頭,發現被圈住的是頭幾次會面時,千冬歲說自己幾年前遇過車禍的部分。

 

「車禍後發生什麼事,夏碎不讓你告訴千冬歲,你就順從夏碎的意思了?我們要怎麼做才能幫助DID患者統合人格,你知道嗎?」

 

「幫助他們修通創傷,宣洩情緒,植入正向感受,讓他們意識到創傷已經過去了,不會再傷害他們。」像被老師抓到錯處的學生,冰炎有些忐忑,比平時更認真地回答。

 

「對,这些都很重要。」月見面露鼓勵性的笑容。「但處理創傷,減低其傷害性後,我們便要著手幫助個案打破『意識之壁』。我們要讓ANP接納EP所持有的創傷,也得讓EP了解ANP的近況,讓EP知道『自己』現在已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我們要鼓勵人格之間的溝通與合作,在必要時扮演傳話人,讓他們取得一起為主體努力的共識。當主人格能夠自己完成次人格的功能時,次人格一般就會自然地融合了。當然,也會有到最後都選擇不完全融合的個案。只要個案能達到穩定,怎樣的內在系統最適合,是由個案自己決定的,輪不到我們干涉。」

 

冰炎看著自己的報告,低頭不語。

 

「你應該給予千冬歲更多的尊重,他也有知道一切的權利。」月見拍了拍他肩膀,溫和地訓示。「記住,我們醫治的是整個主體,而不是個別的人格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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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十一月,南方城市氣溫驟降,冬天悄然來臨。千冬歲恢復得不錯,雖然衣著變得隨意了——純色絨毛衛衣配上休閒褲——但對於一個剛被父親強行用藥又拘禁在醫院的個案來說,青年的精神狀態可說是超乎預期地穩定。

 

「我現在借住同學家,他家也是大家族,說可以無限期收留我。而且我存款也足夠,打工的地方也找到了,暫時不需要擔心。」

 

因為待在雪野家有危險,冰炎在會談一開始就問及千冬歲目前的住宿安排。青年已找到住處,還打過電話給父親談判——期間夏碎全程沒有出現。

 

就冰炎的觀察,千冬歲的抗壓能力比一般人還高出不少。而且,夏碎的「保護」似乎只針對肉體上的痛楚,對千冬歲的心理壓力毫無反應。

 

完全不符合DID患者的常態。

 

冰炎顰眉蹙額,用便條紙寫下自己的地址,交給千冬歲。「有需要的話,你也可以找我。在幫你找到中途宿舍前,都可以住在我家。」

 

千冬歲老實接過道謝。

 

「你今天有特別想討論的話題嗎?家裡的事,有沒有對你造成情緒上的困擾?」冰炎壓下心中猜疑,決定先將手頭上的工作做好。

 

千冬歲聳肩。「其實還好。」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黑髮青年的雙手卻扭絞在一起。「雖然他的方式錯了,但老爸也是擔心我。畢竟,腦裡有另一個人這種事,正常人都會覺得害怕。」

 

「有需要的話,可以邀請你父親一起來做家庭輔導。」冰炎提議。

 

「這……遲些再說吧。」千冬歲摸了摸耳朵,視線躲在眼鏡鏡片之後。「我沒特別議題,聽醫生的語氣似乎有什麼想討論?」

 

「因為你和夏碎的狀況足夠穩定,我覺得你們可以在日常生活中開始練習『意識並存』。」急於彌補過失的冰炎馬上就實行月見的教導。

 

千冬歲的眼睛亮了起來,活像豎起耳朵的小狗。「我要怎麼做?」

 

「並不困難。首先,讓我試試通過你與夏碎交談。他在聽嗎?」

 

千冬歲停頓片刻。「應該在聽。」

 

「千冬歲你留在前面。夏碎,你可以告訴千冬歲你最喜歡什麼動物嗎?」

 

黑髮青年的表情非常精彩,在彆扭和高興之間不斷游移。最終千冬歲整個人喜氣洋洋,眉花眼笑地回答:「哥說他喜歡薩摩耶!我以前都不知道。」

 

冰炎忍不住笑。「做得很好。現在我希望你們交換位置。千冬歲,這次你到裡面時嘗試保持意識,我通過夏碎來問你問題,可以嗎?」

 

「不可以。」黑髮青年縮攏嘴唇,下顎用力。

 

轉換得太快了,以致冰炎慢一拍才反應過來,「夏碎?」

 

「……」夏碎瞇細了眼,神情戒備。

 

「做意識共享的練習,並不會導致你們任何一個消失。你們得多了解對方的想法和經歷,一起努力變得更健康。」冰炎安撫道。

 

「不是這個問題……」夏碎恢復微笑,但明顯正在腦中做文詞修飾。「就是……有點自己的隱私不好嗎?」

 

「我沒有讓你把難受的東西一次過全給千冬歲看。」冰炎攤開雙手。「你可以先讓他觀察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事件——這只是讓他練習意識共享的技巧而已。」

 

夏碎微笑。「冰炎,我寫信給母親了。」

 

以往夏碎遇到不想說的也會迴避話題,但這次手法如此拙劣,轉移如此突兀,證明他是真的急了。冰炎正想著絕不能讓他蒙混過去,夏碎卻笑容不改,繼續展開他的二段攻擊:「我把信燒了。」

 

冰炎差點吐血。

 

「不是讓你拿來一起讀嗎?」禁不住怒問。

 

「都是些見不得人的醜陋東西,上面還滴滿了眼淚鼻涕,怎好意思拿來。」青年的笑容越發欠揍。

 

在溫和的外皮下,藥師寺夏碎其實是一個很難搞又很不合作的個案。冰炎知道他這話發自真心,但真心之餘又有轉移話題的計算,讓冰炎不知該不該順住他說下去。

 

嘆氣,紅銀髮的醫生最後還是妥協。「憤怨、哀傷等——都是我們生而為人的部分,情緒沒有對錯之說。如果今天我鼓起勇氣寫了一封埋怨母親拋下我的信,跟她訴說這些年來我的委屈和努力,你會覺得這封信醜陋嗎?」

 

夏碎柔軟了神情。「我懂,我真的明白。但是,如果我以冰炎你會看的前設來寫,我一定會過濾掉很多東西。」垂首,青年放輕聲音:「明明什麼改變都沒有,但把信燒掉後,我感覺好多了。好像有什麼重擔被拿走一樣,感覺很輕鬆。」

 

青年抬頭,視線由下而上,對上冰炎的紅眸。濃密微翹的睫毛緩緩顫動,燈光將深深淺淺的光影印在眼底,令纈草紫的瞳仁更顯深邃。

 

「冰炎,謝謝你。」夏碎笑道。

 

冰炎看得出神。

 

咒語很就快被破除。黑髮青年忽然滿臉問號,左右張望。

 

還是讓他逃跑了。冰炎忍住嘖聲,問:「千冬歲,你意識全回來了嗎?」

 

「回來了。」千冬歲快速眨動眼睛,聚焦在醫生身上。「感覺好奇怪。」

 

「你有聽到什麼嗎?」

 

「一點點。」千冬歲伸手貼著額頭。「第一次察覺自己在『裡面』依然存在,像隔著厚厚的紗簾看世界。我好像聽到哥向醫生你道謝。」

 

「很好。」冰炎點頭讚賞。「夏碎有點抗拒和你共享意識,但你仍可自己努力。記住剛才的感覺,在夏碎願意分享的範圍內,盡量練習吧。」

 

和夏碎相反,千冬歲非常積極地響應醫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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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碎對他和千冬歲有所隱瞞,這點已無容置疑。加上月見的推斷,冰炎重新懷疑起引發千冬歲夏碎人格解離的根由。

 

回到原點,冰炎仔細檢閱手頭上一切資料,努力回想他與黑髮青年的所有相處片段——然後駭然發現,藥師寺夏碎說漏嘴了。

 

在打完砲,吃完麵,身心放鬆卸下戒備的深夜裡,夏碎脫口而出:終有一天會把身體「讓」給千冬歲。

 

讓。將自己的所有權轉給別人。

 

當時他就覺得這用詞彆扭,但「讓」也有謙讓的意思,所以冰炎沒作多想。

 

然而結合新發現的疑點……

 

正如夏碎所說,一旦懷疑就停不下來。

 

在大夫人逝世的時間點,解離很可能仍未發生。

 

千冬歲說從他有意識以來夏碎就一直存在。

 

冰炎卻沒問過夏碎,千冬歲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辦公室的事應該留在辦公室裡解決。為免影響專業判斷,精神科醫生應盡量避免在私人場合與個案產生聯繫。

 

可他止不住自己的思緒,滿腦子都被千冬歲夏碎所佔據,到了廢寢忘餐的地步。

 

冰炎覺得自己魔怔了。

 

雪野是有財有勢的大家族——網絡上能找到的,只有雪野集團發布的新聞稿,以及家主雪野史暉西裝革履的官方照。其他家族成員的私事和照片,被處理得乾乾淨淨,一點痕跡都沒有。

 

精神科院士資格第二部分考試迫在眉睫,冰炎卻拋下考古題,跑到圖書館檔案室翻找數碼化影像資料。用關鍵詞搜尋所有報紙及期刊,一頁一頁地看,終於在某文化民俗月刊找到一張,正在出席神社儀式,十五歲的雪野千冬歲的黑白照片。

 

容顏比較稚嫩,但無可否認,那的確是他個案的臉——與家主雪野史暉有三分相似的臉。

 

而藥師寺夏碎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樣,報紙中,別說照片,連文字都不見絲毫記載。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吧?看診時必須以身分證登記,容貌也沒錯——他的個案,只能是雪野千冬歲吧?

 

煩躁地抓亂頭髮,會談逐字稿都快翻爛了,只為在字裡行間找出哪怕一點草蛇灰線。

 

——高二時,我好像出過車禍。

 

車禍……夏碎很抗拒千冬歲知道當時的真相。

 

初次就診時千冬歲就簽過授權書。冰炎把千冬歲的互通電子病歷調取出來查看,發現裡面並沒有關於車禍和相關治療的任何提及。

 

動過手術,要在醫院躺三個月的傷勢,怎麼可能沒留下病歷。

 

除非是被故意隱瞞的。雪野集團旗下業務包括經營醫院。千冬歲不久前才被抓進雪野私立醫院裡打了奧氮平——這當然也沒被記錄在病歷裡。

 

調查沒甚進展,一星期後,冰炎終究是把心一橫,拿起手機。

 

「喲!今天吹的什麼風,你竟然主動找我?」對方聲音帶著掩不住的猥瑣。

 

「提爾輔長。」冰炎咬牙道。「我想查看某間私院的病歷紀錄,你有沒有門路?」

 

對方錯愕。「喂,侵犯病人隱私是犯法的,你知道吧?要看就好好讓個案簽授權書,從正規途徑看。」

 

「病歷沒有,被隱瞞了。」冰炎無意識地握緊拳頭。「我不會公開,但我必須要看。你不幫我,我就找九瀾,找琳婗西娜雅——死後把屍體捐給九瀾也沒有不好。」不惜打光人情牌,付出相應代價,也必須要看。

 

「你先說說是哪間醫院,我看有沒有人。」知道冰炎是認真的,提爾語氣也嚴肅起來,卻也不忘用冰炎學生時代的綽號揶揄他:「還有,是哪位病人能讓冰炎殿下如此上心,名字也給我吧。」

 

「雪野千冬歲。」冰炎回答,然後基於自己也解釋不了的原因,又加上:「……還有藥師寺夏碎。兩個名字,在雪野私立醫院,拜託都幫我查查。」

 

02

 

市內某頂級日式燒肉店,樓層採用挑高設計,即使關上和式拉門,獨立包廂也不侷促。房間的光管藏於天花板的燈槽裡,光線往上打再反射至室內,令溫暖的黃光更顯柔和朦朧。牆上掛著兩幅字畫,另一邊本是俯瞰街道的窗戶,但現在放下了卷簾。

 

冰炎獨自坐在包廂中間,配有無煙烤爐的方桌前。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他還真不想拜託那個變態。

 

說曹操曹操就到。沒有敲門,梳一頭串辮的高大男人推門而進,見到冰炎立馬興高采烈,展開雙臂要來個熊抱。幾乎是反射動作,冰炎整個跳起迴避,然後用盡全力氣踩在提爾鞋面上,再肘擊男人的肚子。

 

吃痛的輔長動作誇張地摀住腹部,揮了揮手上的公文袋。「你……你這個沒良心的傢伙!過河拆橋!」

 

冰炎一把奪過公文袋,冷冷道:「請你吃頓好的就是,毛手毛腳大可不必。」說完,也不等那火雞人反應,便自顧自坐回桌前,開始解公文袋的繞繩。

 

提爾連忙拉上房門。雖然在隱私度十足的包廂內,男人仍湊近冰炎,壓低聲音。「你知道你要的東西多難找嗎?只有院長和主診醫生有權限……冰炎殿下,你又惹什麼麻煩了,搞到雪野家少爺的頭上?」

 

「他是我的個案。」彷彿一句就能解釋所有,冰炎不再理會男人,抽出公文袋的內容。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雪野千冬歲的病歷。千冬歲身體不錯,從小到大沒怎麼進過醫院,有也只是發燒感冒等小毛病。冰炎很快就找到高二那場車禍。把紙疊拿起細閱時,一份沒夾在一起的資料滑落到桌面上,首頁印著藥師寺夏碎的名字。

 

自己隨口說的東西,竟然真被找到了,冰炎驚疑地望向提爾。

 

「不是你讓我找的嗎?」輔長反問,指向兩份病歷的日期。「似乎是同一場意外,兩人同一天入院的……但紀錄很詭異。」

 

始料不及的收穫,簡直是誤打誤撞正中紅心。冰炎心臟大力撞擊胸口,手心盜汗。

 

日期對上了,正是千冬歲高二那年。千冬歲送進醫院時沒有意識,急症室紙卡記錄了不太妙的生命表徵——脈搏快而血壓低——似乎是失血性休克。詭異的是,紀錄裡的主要申訴及初步檢查處理全被塗黑了,只知道青年被外科接收時情況危殆。

 

拿起夏碎的病歷對比——送院時意識清醒,生命表徵還好。主要申訴及初步檢查處理同樣被塗黑。

 

藥師寺夏碎真有其人,是真實存在的……!

 

不曉得冰炎內心的震撼,提爾伸展身體,拿過千冬歲的病歷。「查取權限都已經嚴格限制了,為什麼還要把資料塗掉?而且,病情發展也很不合理。」

 

「……」

 

「冰炎?」輔長在他面前揚手,帶動滿頭辮子和花哨的裝飾一起搖擺。

 

回神過來,下意識瞪著提爾。「你說什麼?」

 

「雪野千冬歲的情況很快就穩定下來。」高大的男人翻動手中的資料。「主訴是肋骨骨裂和腦震盪,還有大大小小的撕裂傷。可這樣的出血量,不符合急症卡上的狀況。相對之下,藥師寺夏碎卻……」

 

冰炎連忙翻頁,看見黑白色的胸廓CT照。他不是外科醫生,但那糟糕的狀況,也令他忍不住齜牙咧嘴。

 

一道應該是鐵枝的黑色陰影,從右鎖骨插入,貫穿右肺,傷及胃壁。鎖骨粉碎性骨折、開放性血氣胸及膿胸、肺受壓萎陷、大量出血……

 

「能活著送入急症室已是他運氣好。」提爾說出他的心聲。「藥師寺夏碎的狀況也與急症卡不符,簡直就像兩人調換了傷勢似的。」

 

冰炎腦裡「嗡」的一聲,像有什麼炸開了。

 

——代替家主承受災厄而殆的大夫人。

 

——我的存在意義,就是要保護千冬歲,使他免受一切災厄病痛。 

 

不對。不可能。這是什麼違反物理規則的鬼故事,當中一定存在著能符合現代科學的合理解釋。

 

強忍一湧而上的作嘔感,冰炎用微顫的手繼續翻頁。

 

然後看見由醫生簽發的,藥師寺夏碎的死亡證明。

 

那晚提爾點了什麼A5和牛和黑毛豚,冰炎全不為意,也毫無記憶。他只負責刷黑卡結帳,自己則粒米未進,把那兩份複印病歷翻了一遍又一遍。過於衝擊性的事實擺在眼前,他腦中一片空白。在強烈的失真感中冰炎強迫自己以純理性思考。

 

真相是:曾經存在過的藥師寺夏碎已經死了,對此無法接受的雪野千冬歲,出現解離症狀,產生出「夏碎」這個內投人格——腦內會議中,冰炎一號如此主張。

 

可是,疑點太多了:無論是千冬歲和夏碎言語間的矛盾,還是兩人莫名其妙的傷勢互換——冰炎二號反論。

 

醫生在斷症的臨床推理中,既會依賴慢速、審慎的分析過程,有時也會運用靈光一閃的直覺性思考。

 

不是有一個能解釋所有疑點的可能性嗎——冰炎三號小聲說。正如福爾摩斯的名言:排除所有不可能後,剩下的,不管多難以置信,就是真相。

 

即使難以置信,即使充滿惡意。

 

冰炎拿起手機,想拍攝藥師寺夏碎的個人資料,卻被提爾按住手腕。

 

「看完的話,就現場銷毀,不要留底。」提爾逼視他,異常認真。 

 

冰炎點頭。他最後一次閱讀手中檔案,默默背誦夏碎緊急聯絡人的電話號碼,然後把病歷一張張撕下,餵給烤肉爐的火舌。

 

提爾全程盯緊,確保所有東西都燒成灰燼後,才和冰炎一起離開。 

 

--- 

 

「日安,這裡是藥師寺宅。」

「您好,冒昧致電,我是雪野千冬歲的主診醫生……」

 

對方秒掛電話。

 

和提爾吃完飯到家時已是夜深,冰炎連忙把電話默寫出來,天知道他忍得多辛苦才終於等到天亮,可以禮貌地打電話的時段。

 

冰炎鍥而不捨再次撥打。

 

「藥師寺家和雪野家沒有任何關聯。」

「我是為藥師寺夏碎而打來的。」

 

聽到夏碎的名字,對方明顯愣住,過了片刻才接話:「醫生您好,請問怎麼稱呼?」 

 

「我叫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是Y醫院的實習精神科醫生。您可以在註冊醫生名單找到我。」

 

「鄙人是藥師寺家的侍從長。少主已過身多年,請問有何貴幹?」男人穩重的聲音不卑不亢,也聽不出悲喜。

 

這下換冰炎默然。總不能直接說「我懷疑現在的雪野千冬歲其實是你們家少主」吧。

 

「您好?」對方催促。

 

「請問夏碎和千冬歲……樣貌是否很相似?」冰炎腦一抽,所有修飾都不見了。

 

「……」隔空都能感受到對方的不滿。

 

「抱歉,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這樣說很失禮,但我懷疑夏碎還活著……」彷彿失去社交能力,冰炎越發語無倫次。

 

「家主快回來了,不太方便繼續說。」對方打斷他。「鄙人對藥師寺家的崇高使命只有尊敬……但,請原諒鄙人僭越,敢以瞽言——醫生,如果可以的話,請幫幫少主,拜託您。」

 

「等等,可以說清楚一點嗎?」聽出對方要掛線,冰炎連忙問道。

 

「Y醫院精神科的颯彌亞醫生,請留意郵件。」留下有點神秘的話句,侍從長便切斷通話。再過打去,服務商的錄音告訴他,對方已將他登記為拒收號碼,直到耳邊響起「嘟——嘟——嘟」,冰炎才把手機從耳邊放下,盯著撥號畫面看了許久。

--- 

 

冰炎考試掛科了,需要重修。

 

專科院士資格考個五六年並不罕見,要說掛科影響大不大,也不能說很大。

 

但月見眼裡的失望,讓冰炎非常心虛。

 

一大早就將他召進房間談談,主管把考試結果通知書和其他寄到科室郵箱的信件遞給他。冰炎低頭接過。他已經從網絡查過成績了,雖然還沒拆信,月見和他都知道結果。

 

「冰炎……你最近狀態不太理想。」月見嘆氣。「如果遇到令你無法再維持中立的個案,你應該轉交給其它醫生,你知道的吧。」 

 

「我並沒有感情用事。」冰炎用力反駁。「我只是在尋找真相的過程中,不小心過於投入。而且……」握緊拳頭,「夏碎在童年時曾被拋棄,要在剛建立起信任時換醫生,恐怕會讓治療進程嚴重倒退。」

 

月見抿唇,挑眉看他,語氣甚至有些於心不忍:「我沒有說是哪個個案。」

 

事後想想,他當時的表現,就如同嘴角沾滿餅乾屑,但矢口否認偷吃了曲奇的小孩吧。

 

氣氛很尷尬。

 

「如果我以主管身分抽調雪野千冬歲的個案,你是否仍會私下跟進?」月見又嘆了一口氣,「即使可能違反倫理守則,被專業委員會調查?」

 

冰炎沉默。但不回答本身就是回答。違反倫理守則什麼的其實已經太遲了。如果月見知道他和夏碎睡過,恐怕會原地爆炸。

 

「冰炎。」月見壓低聲音道。

 

冰炎堅定了眼神,語氣倔強:「我不會讓私人感情影響治療。假如我有私心,我也只是想幫助個案而已。」

 

大概是覺得與其讓他在看不到的地方亂來,倒不如將他留在可控的範圍內好好督導——月見顯得百感交集,又無可耐何。最後,一向沒脾氣的主管,竟出言警告:「我會牢牢盯緊雪野的個案。」

 

給我把皮繃緊了——這潛台詞,冰炎聽得很清楚。

 

「拿著你的成績單回去吧。」月見揮手讓他滾。

 

回到自己的諮詢室,冰炎先把惱人的考試結果通知書塞進抽屜裡,才開始用開信刀拆信。收到感謝卡令他心情好轉,看著新致謝卡加入書櫃的行列,冰炎覺得自己也不算太糟。之後有一些授權書、公文之類的,冰炎放進收文籃,待會處理。

 

最後一封沒有寄件人署名,明信片大小的信封上,大方又不張揚的字體寫著:

 

Y醫院精神科

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醫生台啟

 

來自藥師寺家的信件。

 

兩星期來天天等待,又天天失望,令他已幾乎放棄。現在終於把輕如無物的信件拿到手,冰炎心臟莫名鼓動,撕開信封,倒出裡面唯一的內容物——一張膠卷底片沖洗的古老照片,右下角印有橘色日期的那種。

 

泛黃的照片絲毫不減兩人的秀麗。四五歲的兩兄弟,擁有精緻而稚嫩的五官,樣貌完全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個頭較小的弟弟笑容燦爛,哥哥則只有似有若無的一絲笑意。兩人直視鏡頭,並排而站,但沒有身體接觸,給人一種微妙的距離感。

 

看似溫馨的合照,卻讓冰炎豎毛寒心。

 

因為弟弟雪野千冬歲擁有黑色的瞳仁,而冰炎熟悉的紫色眼眸,是屬於哥哥藥師寺夏碎的。

 

他的個案是誰?

兩年前那場車禍,真正死去的是誰? 

 

答案昭然若揭。 

 

身分被掉包的兩人——以「藥師寺夏碎」的人生為獻祭,使「雪野千冬歲」得以存活。

 

03 

 

冰炎又一次望向牆上掛鐘。

 

他耐性不好,性格如此,但自問對每個個案仍能保持專業,做到盡心盡力,一視同仁——直到今天。即使在會晤其他個案,一有空閒,他的思緒又不自覺飄到待會將與黑髮青年會面這件事。

 

得知真相後,他該如何與夏碎對質,又或者,他是否該與夏碎對質? 

 

說話和行動一向直來直去的冰炎,再一次深深感受到藥師寺夏碎就是他最不擅長與之相處的那類人。夏碎迂迴、狡猾,很懂得說令對方滿意的話,並以避重就輕的方式說謊。

 

什麼精神科收費不便宜應該盡情訴說根本屁話,冰炎很想拿撬桿敲他腦袋,再用蠻力撬開他的嘴。 

 

時針繼續前行。

 

雪野千冬歲——不,該說是顯現著千冬歲人格的藥師寺夏碎——如約而至。自第一次見面已過去大半年,黑髮青年習以爲常地坐下打招呼,可看見冰炎的表情後,也漸漸嚴肅起來。

 

「醫生,發生了什麼事?」千冬歲問。

 

拐彎抹角、隱瞞事實既不能解決問題,也不能建立信任。在這個房間裡,精神分析師必須要保持誠實。

 

「你有沒有練習意識並存?我有想告訴你的事,但夏碎可能會出來阻擾。」冰炎沉聲道。 

 

千冬歲神色凝重等他繼續。

 

「是關於幾年前那場車禍,夏碎不肯跟你說的真相。」冰炎緩緩地道。

 

「你知道了什麼?」黑髮青年幾不可察地瞇細眼睛。

 

「你是千冬歲,還是夏碎?」冰炎反問。

 

黑髮青年直視他。

 

「不想回答也可以。」冰炎打開抽屜,拿出兄弟倆的合照,平放於辦公桌面。「我們來做個約定吧——從現在開始,不想說的,你就說不想說,但請不要說謊。」

 

看到照片,黑髮青年眼睛睜得老大,呼吸不由自主變得急促。

 

「你問我知道了什麼……我知道了當年那場車禍同時傷及了真實存在的兩兄弟,但最後只有『雪野千冬歲』活了下來。我也知道了兩兄弟的樣貌幾乎一樣,但紫眼睛的是『藥師寺夏碎』。」指向黑髮青年的眼眸,「藥師寺夏碎才是這副身體的原人格。你們的身分被掉換了。千冬歲是在車禍後分裂出來的人格。」

 

青年閉上眼睛深呼吸。所有偽裝及敷衍隨著長長的吁氣煙消雲散,再次睜眼,深紫的眸色蘊含認命的悲愴。

 

「是我小看你了,冰炎。」夏碎緩緩拍手,不知是真心還是嘲諷。「為表敬意,容我坦白——冰炎,你弄錯了兩件事。」青年舉起兩隻手指示意。「第一,我不是原人格,或者說,我不是唯一的原人格。」 

 

冰炎錯愕。

 

「最初的時候,還有一個自稱『雪野夏碎』的孩子。他懦弱,愛哭,並永遠停留了在七歲。以前偶爾會聽見他的哭聲,大約在十三歲後,我就沒感受過他的存在了。」

 

停留在七歲——這才是千冬歲夏碎系統裡,真正持有創傷情緒的EP。

 

應該想到的,冰炎為自己的失職而懊惱。DID只能始發於人格仍未定型,小於九歲的孩子。車禍發生時,夏碎都近乎成年了,千冬歲人格只能是從小已罹患DID的夏碎,在面臨新創傷時再次分裂出來的部分。

 

「夏碎你……你有記憶缺失嗎?」冰炎問。

 

黑髮青年眼神渙散,一片茫然。待他視線重新聚焦,夏碎彷彿沒聽見冰炎的問題,繼續將先前的話題說下去。

 

「至於第二點……你不會相信的,冰炎醫生。」夏碎微微勾起嘴角。

 

「我會聆聽。我說過吧——」冰炎揚手示意房間。「這裡是你們的安全空間,無論是怎樣的記憶或情緒,你都可以放心說出來。我不會抱持惡意,我們可以一起探討。」

 

「『千冬歲』不是我分裂出來的一部分。」夏碎含著挑釁的笑意,將句末的停頓拉長。「雪野家擁有神巫血統,可以招請四方神明。我雖然沒有力量,請不了神諭,但要招請人的亡魂——尤其是有血緣關係的亡魂,即便是我,還是能辦到的。」

 

夏碎視線落在他臉上,冰炎感到自己正被仔細觀察。

 

「懂了嗎?『千冬歲』是我在車禍後招請進自己身體的靈魂——他是真正的雪野千冬歲。」

 

冰炎盡力維持中立的表情。若精神分析師顯露出恐懼或懷疑,都可能造成個案的不信任,讓醫生無法獲得回饋。

 

可不自控的皺眉還是出賣了他的想法。

 

沒有面露失望,彷彿只是預期的事情理所當然地發生,夏碎語氣平淡地道:「我就說,即使把真相擺在你眼前,你也不會相信。」

 

「我的確無法完全相信,但我會試著接受。」冰炎坦白。「聽你的說辭,你把千冬歲的靈魂留下來,然後最終目的是要把自己的身體讓給千冬歲,並令『夏碎』消失。我的理解對嗎?」

 

「是。」夏碎確認。

 

「我可以問,這是雪野家的意願,還是你自己的意願?」

 

「有差別嗎?」

 

冰炎嘆氣。「夏碎,你已經長大了,不再是當年沒有能力離開雪野家的那個小孩。你現在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

 

夏碎用很難聽的聲音冷笑。

 

「我父親為什麼把千冬歲送到冰炎你面前,那支奧氮平代表什麼,你還不明白嗎?他希望我這個殘餘渣滓趕快消失殆盡。我母親……我母親她……」夏碎輕輕撫摸自己手臂,咬緊牙關。「整個世界,包括我自己,都期望著藥師寺夏碎付出自己的所有來成就雪野千冬歲。冰炎先生,恕我直言,您是哪位,憑什麼反對?」

 

——憑我是你的醫生,憑我喜歡你。

 

冰炎搖搖頭,抹去一閃而逝的念頭。

 

「夏碎……只要主體活著,人格部分並不會在真正意義上『死亡』或『消失』,人格只會共存、融合、或陷入沉眠。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即使你『消失』,終有一天,你帶著的記憶和情緒,也會從意識的縫隙漏出來,影響千冬歲和整個系統。」冰炎勸說。

 

「不要緊,只要千冬歲能當上雪野家的家主就可以了。」非常不合作,完全沒有想要變好的個案如此說道。

 

真想揍他。

 

冰炎握緊拳頭。「你說整個世界,包括你自己都期望著你的消失以換取千冬歲的存在。真的是所有人嗎?你能想出兩個不想你消失的人嗎?寫下來吧。」

 

「冰炎,我承認找到真相的你很用心,我知道你想拯救我,但我沒時間陪你玩這些認知治療的遊戲了。」夏碎垂低眼睛,手擺在併攏的雙膝上,聲線有那麼一絲的顫抖。「因為你的關係,千冬歲開始在『裡面』也能保持意識,這樣下去他很快就會知道真相,我會在此之前連同所有記憶一起消失。」

 

夏碎的發言急轉直下,冰炎不自覺拉高嗓門,語速加快:「不,等一下。別貿然行動,相信我,我們一起處理。」

 

人格之間若意見不合,大多反映主體本身對現況的心理矛盾。夏碎一方面想遵從家裡讓自己消失的期望,但對立面上又有本能的求生欲——這可能就是千冬歲不想夏碎消失的原因。而夏碎不肯讓千冬歲知道真相……

 

「夏碎,你是害怕千冬歲不能承受真相嗎?但就我觀察,千冬歲可能更不能承受你的消失。」

 

「我會將我存在過的記憶一併抹煞掉,不需要擔心。」像是聽到什麼有趣的笑話,夏碎啞然失笑。

 

「你不明白!」冰炎提高音調。「你們都是主體的一部分,你們必須一起合作,才能真正意義上……」

 

「不明白的是你,冰炎。」青年拉長臉,用陰冷的語氣打斷他。「什麼都不懂,卻扮演王子想拯救我的冰炎殿下啊,」瞇細眼睛,略帶威脅,「你覺得我是精神病,從沒相信過我和千冬歲是兩個獨立靈魂。你不懂,我和千冬歲同時存在,是違反時間與世界法則的,我們终有一個必須回到安息之地。」

 

「而且,我借回身體控制權與雪野先生對質的那晚,你知道那個人是怎麼跟我說的嗎。」臉無血色,夏碎的聲音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當作是給我的餞別禮,他告訴我當年的真相:我出生時並非沒有力量……但命盤顯示我是命薄劫難之子,死了也是浪費。所以父親他吃了我的力量,並用那份力量進行神祭。用我的力量……進行了,害死母親的神祭……父親說,像我這樣的人,唯一的價值就是以性命去成就千冬歲的未來。」

 

太瘋狂了——冰炎忍不住向後退,頹然挨進椅背裡。力量和神祭的事他聽不太懂,他只聽懂藥師寺夏碎所背負的傷痛遠比他想像中多。他需要將夏碎帶離那個家,他需要很多很多時間去逐一解決夏碎的議題,但他似乎已沒有時間。

 

「請幫我照顧千冬歲。」夏碎勾起一道非常溫柔,卻又如幻似真,像是下一秒就會消失的微笑。「冰炎,你要好好活下去,獲得幸福。」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突兀地提起,冰炎在震驚與困惑中還沒反應過來,便肉眼可見黑髮青年的變化。紫色的眼眸忽然失去焦距,有什麼東西無可否認地離開了,青年的身體失去支撐,剩下一具空殼。 

 

「夏碎?」冰炎站起,遲疑地伸手,推了推青年的肩膀。

 

黑髮青年眨眨眼,大夢初醒。 

 

「醫生? 」千冬歲茫然若失。「我是……這裡……?」

 

冰炎想,都是他的錯。了解不足,認為夏碎唯一的創傷就是目睹母親的死亡。明明知道大部分DID個案的成因是長期反覆的童年虐待,他怎麼就沒考慮過夏碎有複雜性PTSD的可能性?沒幫個案掌握好穩定技巧,沒有先引導個案建立安全感和掌握感,就迫不及待進行創傷修通。

 

也許雪野千冬歲和藥師寺夏碎只能同時存在於仍未開啟的貓箱之中。夏碎說得對,他什麼都不懂,卻以善意為名,執著於真相,親手打開箱子。而貓箱一旦打開就無法關上——誰是活貓,誰是死貓,終究無所遁形。

 

04

 

千冬歲過於恍惚,冰炎只能在有限的會談時間裡盡量幫黑髮青年做簡單的事後解說和著陸技巧,可惜效果並不顯著。黑髮青年神情呆滯,對周遭環境反應不大,並未完全回到「此時此地」。冰炎不可能讓如此狀態的千冬歲獨自離開,幸好早上看診時段已結束,趁著午休,醫生決定親自駕車送青年回去。

 

查看新登記的地址,冰炎才發現千冬歲借住的同學家原來就是白陵然——褚冥漾表哥——的家。冰炎放心了些,打電話給褚,讓他回來幫忙看顧。

 

「再做一次自我定位——你是誰,現在是哪年哪月哪天,你今年幾歲?」冰炎手握方向盤,瞥看副駕座上的黑髮青年。千冬歲雙手環抱自己,微微晃動身體,喃喃說出自己的名字歲數和今天日期。

 

「雙腳平放地上,感受腳踏實地的觸感。手放在胸前和腹部,現在用鼻深深吸氣,能感受到腹部向外漲嗎?憋氣,很好。現在用嘴慢慢,慢慢呼氣,感受腹部收縮。對,重覆,感受每一次的吸氣和呼氣。」

 

千冬歲異常沉默,機械式地按照指示行動,令冰炎更加不安。

 

「像我教過你的,靜觀時不要批評任何浮現的情緒、想法和身體感覺,用溫柔的好奇心觀察它們如雨滴滑過雨衣般,然後將專注放回呼吸上。」

 

隨著自己的話語,冰炎也鎮靜了呼吸。

 

颯彌亞,你完蛋了——第一個入侵腦裡的念頭如此說。

 

他到底在幹什麼呢,錯得離譜,被帶進個案的世界,幾乎相信雪野千冬歲和藥師寺夏碎真的是兩個不同靈魂。治療DID個案時執著誰是原人格根本毫無意義。不把個案視為整體,偏袒某個人格更是會鼓勵分裂的大忌。月見說得對——他已經無法保持專業。因為夏碎童年經歷與自己相似而產生同伴意識或共情感,都不是能合理化他偏袒夏碎,甚至讓他對個案暈船的理由。

 

他到底喜歡上什麼。他執著要拯救的,是夏碎這個人格部分,還是自己過去的遭遇?

 

一拳搥在方向盤上,又慌忙望向千冬歲。幸好黑髮青年沒有被他的舉動嚇到,千冬歲依然視而不見地盯著前方路面,不發一言。

 

到達位於市郊的白陵然家,把千冬歲交到褚手上,冰炎離開前囑咐青年好好洗個熱水澡,繼續使用著陸技巧,又對褚說有什麼緊急事態要馬上打電話給他。

 

駕車回去的途中,有人切線超車,冰炎不合比例地暴怒,狂按喇叭並伸頭出窗外破口大罵。有一瞬,他甚至想踩油門攔腰撞上去。

 

冰炎知道自己不對勁。

 

回到醫院,他首先去找月見,低頭承認主管說得都對——因為他的恣意妄為,不但令個案情況惡化,更將自己搭了進去。他想通了,月見理應覺得欣慰,但興許是他的神情不妙,月見顯得非常擔憂。溫柔的主管向冰炎保證將親自接手千冬歲的個案,更當場替他預約幾次輔導,說要幫他好好疏理情緒。

 

冰炎曳足回到辦公室,兄弟的合照仍在桌面上。

 

一個誰都不能證明其存在,只有他在意的人消失了。

 

他該向誰去訴說這份難過。

 

---

 

冬至未至,南方的城市雖不下雪,但北風肆掠,大地一片肅殺氣氛。在晝短夜長的冬夜裡,大部分人早已窩在溫暖的家中,吃完飯洗完澡,進入一天最放鬆的時刻。冰炎包在加厚的絨毛浴袍裡,正滿身水氣坐在沙發上,和濕潤打結的長髮搏鬥。

 

「叮噹——」平時只有郵遞員會按的門鈴響起。

 

「誰——」扔下梳子,拽開大門,暴躁的話語在看到雪野千冬歲後都被吞回肚裡。寒風颯颯,濕冷刺骨,青年卻只穿輕薄的運動風衣。冰炎細細打量眼前的人——雖然失禮,但千冬歲垂頭弓背,胸部內縮的模樣,真像在雨瀝瀝的冷夜裡被主人拋棄的狗。

 

「我可以進去嗎?」沒有對半裸的冰炎作出評論,千冬歲從背上卸下塞得滿滿,眼熟的跑路包。

 

「……」沉默半晌,冰炎側身讓出路來,黑髮青年用雙手提著背包肩帶滑了進屋。

 

「打擾了。」千冬歲脫掉球鞋,把背包放在玄關角落。「我想借用浴室沖澡。」

 

面對有點超現實的展開,冰炎一時不知如何反應。趕走吧,以對方的心理狀態不知會做出什麼來;叫救護車,沒有即時危險又很難讓他入院;讓人留下來……冰炎才剛下定決心不再插手這個個案。

 

「可以嗎?」千冬歲低頭問。

 

讓黑髮青年留宿一晚,保證他人身安全,明天一起床就帶給月見——這似乎是目前困境的最優解了。

 

「……這邊。」單身白領租的是一室一廳,盥洗室和臥房與客廳直接相連,為對方引路其實只是走幾步路的距離。冰炎順手把廁所燈、抽風機和熱水器全部開啟。

 

千冬歲乖巧地道謝,不一會浴室裡頭便傳來蓮蓬頭的流水聲。冰炎坐回沙發上,發現自己並沒有向千冬歲確認,他有否以意識共存「聽到」白天時冰炎與夏碎的會談內容。

 

真正的雪野千冬歲已經在幾年前的車禍喪生了,現在的「千冬歲」霸佔著藥師寺夏碎的身體——這樣的真相必然難以接受,更很可能會把人給壓垮。雖說誠實面對過去,讓個案接納並正常化情緒是治療的基礎,但冰炎也不是不明白夏碎隱瞞事實的考量。

 

從醫者的第一守則就是——不要傷害。

 

至少現在,千冬歲若不知道,他就不該提起。

 

浴室的門打開,水蒸氣湧出,薰得滿室氤氲。朦朧中青年走了出來,擦得半乾的黑髮貼在前額和頸脖,修長的身體沒有多少贅肉,腹部隱約可見鍛鍊出來的肌肉線條——他一絲不掛,只用手掌半遮胯下處,臉頰被熱氣悶出紅暈。

 

「醫生。」千冬歲說。「你睡過我哥吧。」

 

冰炎急忙移開視線。「你幹什麼,快穿衣服!」又想到青年根本沒從跑路包裡拿過衣物,冰炎煩躁地在喉嚨哼了聲,大步走到玄關提起包,塞進千冬歲手裡。

 

千冬歲沒有伸手接,任得背包碰一聲跌落地上。

 

「你睡過我哥。」千冬歲重複。

 

否認沒用,冰炎幾乎能想像那天早上,千冬歲一個人在飯店醒來的情境——身體微痛,床頭櫃上殘留著撕開的避孕套包裝,自己的身體在未經自己同意下和不知誰交合過——想必不是愉快的體驗。

 

「如果你再睡一次這副身體,是否就能把哥喚回來?」千冬歲踏前至貼臉的距離,用不屬於他的紫眼睛,居高臨下望著冰炎。

 

「別這樣。」冰炎閉眼。

 

「你喜歡我哥。」

 

「你先穿上衣服,我們到客廳慢慢談。」冰炎後退,卻被千冬歲捉住手臂。

 

「醫生,你希望消失的是我吧?」

 

冰炎咬緊牙,盡量不去看那不屬於千冬歲的臉孔。「我沒有這樣說。」

 

「但你有這樣想。我也希望消失的是我。」青年嗓音變得嘶啞。不知是冷還是緊張,他在微微發抖。「醒來時,我看到醫生桌上的那張合照,我全想起來了。是我奪走了哥的全部……你不憤怒嗎?」

 

「我為什麼憤怒?」冰炎用喉嚨音低吼。「你們都是我的個案。」

 

「不是。」千冬歲整個人貼近。「你喜歡我哥,而我奪走了他。」肌膚相接引來觸電感,冰炎雞皮疙瘩,用力將人推開。

 

「趕緊給我停 ——」

 

冰炎的咆哮,淹沒在千冬歲的吻裡。

 

不是千冬歲的錯,甚至,千冬歲這個人格只是夏碎的一部分。知道的,理智上明明知道的,但是,千冬歲憑什麼,拿著夏碎的身體,頂著那雙紫眸來他家耀武揚威,還膽敢考驗他的決心。 

 

——把夏碎還來。

 

冰炎一拳毆進青年肚裡。

 

一個趔趄,千冬歲雙手捂腹跌坐在地上。青年抬頭,眸色從黑色瀏海下探出,眼眶裡淚水泛光,薄唇濕潤而艷紅。

 

「操我。」千冬歲說。「拜託。」

 

初見時的高傲消失無蹤,千冬歲卑微至此,哀求獻身於他人,眼裡的絕望竟然與說出「我們來做吧。」的夏碎有幾分相似。

 

——颯彌亞,你完蛋了。

 

冰炎拽住青年的上臂,把人拖到客廳沙發扔在坐墊處,自己隨即從後覆上去,雙手按住青年的肩膀。冰炎的吻又急又兇,用上牙齒,從千冬歲的後頸落至後肩。他很憤怒,心裡甚至鬱結——但他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憤怒,又或者在對誰憤怒。

 

千冬歲肌肉繃緊,五官擠在一起,嘴唇漏出幼貓般的叫聲:「背包有套……和潤滑……」

 

就在最背包外面的收納袋,冰炎迅速找到。用手指將銀裡參紅的長髮往後梳,冰炎停頓,喉結隨嚥沫的動作上下移動,「趁我還有良知……」

 

千冬歲挪到他身前跪下,含住了他。

 

冰炎將接下來的事態發展歸咎於不可抗力。他匆匆戴了套,塗濕自己,沒怎麼幫黑髮青年擴張就把人壓在沙發上用狗爬式狠狠地操。千冬歲咬牙攥拳,發出如小動物瀕死的哀鳴。痛是肯定痛的,可冰炎放慢動作時,青年卻叫嚷「快點!」、「用力些!」,彷彿要特意感受反覆的貫穿,藉此完成某種自我懲罰的儀式。

 

毫無意義,也拯救不了任何人。

 

身下的青年在戰慄。在強烈的後悔和自我厭惡中,冰炎失去興致,軟趴趴地褪了出來。遲疑片刻,他伸手輕擁早已泣不成聲的千冬歲,感受到似乎永無盡頭的痛苦。

 

「哥沒有回來……為什麼沒有回來……」滑落到冰涼的磁磚地板,千冬歲埋頭進膝間,整個人緩緩搖晃。「應該死的是我……為什麼我沒有消失……應該消失……」

 

打理完自己,穿上居家服,冰炎拿了條毛毯蓋在青年身上。到客廳角落的開放式廚房燒水,泡好兩杯加了很多糖的熱可可,醫生靜靜地坐回千冬歲身旁。黑髮青年瑟縮在毯子裡,冰炎一小口一小口把整杯可可啜完,才等到他探頭出來。

 

「我要去找我哥。」千冬歲宣布。

 

冰炎把放涼了的可可推到對方面前,挑眉看他。

 

「你和哥會談的內容,其實我聽到了一點。」千冬歲說。「我……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哥分裂出來的部分,但,如果醫生你說的是事實——人格不會死亡或消失,只會沉睡……我要到內裡去找我哥。」

 

「等天亮,我們一起去醫院。」冰炎低頭道。「我介紹月見主管給你認識。治療過程中遇到挫折是很常見的事,只要你不放棄……」

 

「對不起。」千冬歲搖頭。「既然哥不顧我的意願做出選擇,我也同樣可以……現在輪到我來做選擇了。」青年向冰炎笑了笑,眼神變得堅毅。「我很慶幸認識醫生你。今晚很對不起……謝謝你一直以來盡力幫助我們,但有些事情必須靠我自己面對。」 

 

眸色一沉,冰炎蜷了蜷手指,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青年。夏碎和千冬歲,可能兩個一起回來,可能只有一個回來,也可能兩個都不會回來——而他無能為力,只能旁觀。 

 

千冬歲從背包裡拿出衣服穿上,疊好毛毯,放在沙發上。拿起冰炎泡的可可,「我不客氣了。」認真地品嚐完,用充滿感恩的語氣說:「謝謝款待。」

 

冰炎沉默。

 

「我不知道我和我哥都離開後,這副身體會變成怎樣。」千冬歲說。「最後還得麻煩你照顧,真的很抱歉。」

 

若然兩個已知的ANP都陷入沉睡,這副身體的控制權會落入誰的手中?

 

黑髮青年忽然站起,跑到飯桌下蜷縮成一團。放柔軟了的臉部肌肉使他顯得比實際年紀更小。不知是害怕還是害羞,青年膽怯地看著冰炎,小聲問:「這裡是哪裡?」

 

果然是沒見過面的人格。冰炎小心翼翼地靠近,蹲在一個不具威脅性的安全距離。「我叫冰炎,這裡是我家,是安全的地方。」扯出和善笑容,盡量傳達安全感,「你知道我是誰嗎?」

 

青年遲疑地點頭。「你是醫生。」

 

「是的,我是藥師寺夏碎和雪野千冬歲的醫生。你認識他們嗎?」

 

青年先點頭,「藥師寺夏碎,是長大的那個。」接著搖頭,「千冬歲是現實中的弟弟,不是我們……」停頓,「但他也在。雖然他沒見過我。」

 

冰炎鬆一口氣。這人格起碼對狀況有基本認識,不需要從頭解釋。想了想,醫生問了一個既簡單,又酸楚的問題:「你今年幾歲了?」

 

青年成人的身體掛上了幼嫩的表情。他稍微遲疑,然後舉起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聲道:「七歲。」

 

精神科醫生點頭表示理解,「你有名字嗎?」

 

「雪野夏碎。」紫瞳藏在黑色的瀏海下,青年輕聲回答。

 

05 

 

星期五早上,冰炎請了人生第一個事假。

 

「家裡突然有些事……」瞥向窩在沙發看輕小說的黑髮青年,冰炎含糊其詞,「我也想整理一下個人情緒。」

 

「沒問題。」主管聲音裡有明顯的擔憂,欲言又止。

 

「謝謝,要麻煩大家重新排會面時間,抱歉。」

 

月見在冰炎掛線之前叫住了他:「冰炎,醫生不能拯救所有病人,精神科也一樣。」

 

「我知道。」

 

「治療成效不佳,可能是我們擅長的學派和方式不適合個案,也可能是單純的人與人之間性格不合。我們做不到完美,我們只需要做個足夠好的醫生,持續學習……」

 

「我明白。」冰炎莫名地不耐煩,打斷他一向尊敬的主管。「我會調適心態。」

 

「……」月見沉默片刻,然後嘆氣。「你好好休息。」

 

收起手機,冰炎視線轉向黑髮青年,再一次說服自己這是唯一的辦法。他不能放任一個精神年齡只有七歲的個案不管,更不能在這個時候將他轉交給陌生的醫生——哪怕是月見——進一步刺激個案。況且,他惹出來的禍,總得自己收拾才是。

 

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連同週末,他有三天七十二小時和雪野夏碎做密集式輔導,足夠幫個案建立初步的安全感和教導基本穩定技巧了。

 

「夏碎。」冰炎輕手輕腳坐在青年旁邊。夏碎放下書,用清澈沒有雜質的眼神回望他。冰炎問:「你覺得你現在安全嗎?」

 

雪野夏碎微微顫抖著,但又彷彿有種認定的宿命感,他低下頭來。在已知的既定命運面前,恐懼和焦慮似乎沒有意義。「還好。」夏碎回答,「冰炎你不像會傷害我,大的夏碎和千冬歲都信任你。」他笑了笑。

 

讓人心疼。

 

「夏碎,今年是哪年啊?」冰炎繼續問。

 

雪野夏碎回答了十五年前的年份。

 

「對呢,你今年七歲。你知道長大的那個夏碎多大了嗎?」 

 

「他很大了。」夏碎微微偏頭。

 

「對,他二十二歲了。」冰炎保持著和小孩說話的溫和語氣,但又同時給予對大人的尊重。「夏碎,我想你看看自己的雙手,那像是七歲孩子的手嗎?」

 

青年搖頭。「是長大那個的手……好奇怪。」

 

「的確有點奇怪,但不用害怕。」冰炎試著解釋。「這裡其實有兩個世界:外面的世界和裡面的世界。醫生我在外面的世界——我們坐在沙發上,這裡是我家,那邊是大門,那邊是睡房。」逐一指向不同方位,與夏碎確認。「然後呢,還有裡面的世界,就是在腦裡,你以前身處的地方。你正透過眼睛看著外面的世界……你能明白嗎?」

 

「嗯……嗯。」小夏碎懵懂,但不敢提出疑問。

 

「你在裡面的世界待了很久。其實外面的世界已經過去十五年了。我想你知道,你不再住在被忽視的雪野家,現在的情況比十五年前好多了——你有能力保護自己,你可以選擇離開雪野家……你看——」

 

冰炎把跑路包拿來,翻出裡面的男用皮夾。「這些錢,和信用卡,和交通卡都是你的東西。你可以一直在我家住下來,在好轉前我會負責照顧你的起居飲食,但如果你想離開我家,也不想回雪野家,你覺得可以怎麼做?」

 

「我可以住飯店?」夏碎有些緊張,遲疑道:「我沒有試過……」

 

「很棒。」冰炎稱讚。「只要你想,你完全可以這樣做,沒有任何東西阻止你。夏碎,你還有手機,需要時可以打電話求助。」

 

雪野夏碎停留在七歲,母親的死亡很可能就是促成解離的契機。突然喪失主要照顧者的幼童,除了要面對悲傷,更會被恐懼與不安籠罩,擔心意外再次發生。和幼童認真討論,一起制定應對危機的計畫,讓幼童對事態有掌控感,反而能減低不安。

 

打什麼電話求助、到哪裡暫住;情緒緊張或有解離傾向時可以進行什麼冷靜和著陸步驟——和夏碎討論完,冰炎把這些安全措施寫在名片大的小卡上,交給夏碎。接著冰炎帶著青年外出,介紹附近環境。 

 

兒童人格需要像真正兒童般被包容和呵護,而且晤談會對精神造成一定負擔,所以接下來該是放鬆和玩樂的環節了。雪野夏碎幾乎是言聽計從地配合,但和藥師寺夏碎不一樣,他仍未學會那道標誌性的禮貌微笑。雪野夏碎總是低頭,羞怯又缺乏自信。

 

身處不下雪的城市,仲冬之際樹木茂盛依然,只是樹冠綠中帶黃,沒有夏天的青翠。這不代表不冷——潮濕的氣候和低溫結合,每陣凜風都會奪取人的體溫,陰寒滲骨。

 

唯有陽光能驅散寒意。正午時分,社區開始熱鬧起來,人們開窗納光,中年婦人拖動沉重的買菜車,放飯的上班族急急腳腳到餐廳拿位子。放寒假的孩子們把手縮進褲袋裡,三三兩兩往公園嬉戲。夏碎借穿冰炎的外套,不太合身,冰炎把他帶到路旁避開人潮,為他攏緊衣領。

 

「中午想吃什麼?」醫生拍了拍胸口,希望能傳達出——放心交給我吧——的感覺。

 

「都可以……」夏碎擰手,勉強笑道。

 

時間太短不足以建立彼此信任。青年不敢說出真實想法,醫生只能靠自己推敲。可冰炎童年並不完滿,也沒有照顧孩子的經歷——和雪野夏碎相處,對冰炎來說是相當大的難題。

 

只能根據常識行動。

 

冰炎選擇了連鎖快餐店,幫青年點了附送塑料玩具的兒童餐,又加了草莓聖代。

 

「……」夏碎一言難盡地看了看那個玩具機械人,然後打開炸雞塊的盒子,面露難色,拿起一塊小口小口地吃。 

 

「嗯……不合口味嗎?」冰炎拿起自己不要醬不要醃黃瓜的炸魚包,也沒有什麼胃口。

 

「這個很油膩……不太健康。」夏碎稍微大膽了些。「你也不要太常吃。」

 

「……其實我也覺得很油膩。」冰炎平時飲食清淡,已很多年沒進過快餐店。「我以為小孩子都喜歡這個。」

 

兩人愣住,過了一會,相視而笑。

 

小小的誤會拉近了二人關係。他們本著不浪費食物的原則把油膩得滴油和甜得蛀牙的東西吃完。雖然肚子發漲,但偶爾吃冰淇淋,還是能讓人心情變好。

 

接著,他們到地鐵站,冰炎確保夏碎懂得使用交通卡後,搭了一個站到附近的大型商場,直奔玩具反斗城。原因無它,冰炎近乎「家徒四壁」,屋裡沒有任何娛樂設施。現在要長時間和雪野夏碎相處,總得布置可讓人放鬆與心安的環境。

 

大型玩具店有著獨特的魔力。色彩繽紛的布置,各種擺放出來任人試玩的玩具,孩童的歡笑聲——即便是早熟又已成年的冰炎,在踏入鋪裡的剎那也心生喜悅。每個人心裡都住著「內在小孩」,踏入玩具店,玩心就被喚醒。

 

冰炎放生夏碎,自己則先選幾隻軟綿綿的布偶,包括一隻大型薩摩耶犬——毛茸茸的,無論擁抱或順毛手感都超棒。接著他到桌遊區,挑選兩人能玩的卡牌遊戲。

 

路過在爭奪試玩小汽車的孩子群,觀摩了在家用籃球架前獻技的爸爸們,冰炎逛完一圈,終於在STEM區找到夏碎。黑髮青年拿著水晶種植套裝,聚精會神在查看成分表。

 

「差不多要走了,拿著一起去付錢。」冰炎捧起裝滿東西,印有長頸鹿吉祥物的藍色購物袋,在走道旁探頭說。

 

夏碎卻把手上盒子放回置物架。「不用……其實原理很簡單,普通食鹽溶液也能結出晶體。只是這個用磷酸二氫銨,比較容易……」

 

冰炎把購物袋放地上,走到夏碎身邊二話不說拿起那盒結晶套裝,塞進青年手裡。見夏碎呆住,冰炎有點用力地牽起他的手,再用另一隻手挽起購物袋。

 

「還想逛嗎?不逛就去買衣服和日用品了。」冰炎說。

 

夏碎搖頭,乖巧地跟去付錢。青年目前的內芯是個七歲的孩子——嘴上雖然說不用,但緊緊捧著水晶種植套裝時,還是情不自禁地欣喜,咬唇微笑紅了耳根。

 

大包小包回到家裡,已是下午四時多。夏碎沒有迫不及待拆玩具,而是幫忙收拾新買的東西。完成後休息一下,又到準備晚飯的時候。

 

忘了買菜。

 

單身狗冰炎往往都是隨便煮個麵就是一餐,現在帶了個孩子,只好翻箱倒櫃找餘糧。米是有的,先煮個飯。冰箱有雞蛋 ,和吃剩的半斤芥蘭——蒸蛋再炒菜,完美。 

 

煮飯時本想讓夏碎到一旁玩去的,但想到自己之後要上班,免不了要獨留兒童在家,還是讓青年了解電器的簡單用法比較好。

 

由於擁有成年人的體格,七歲的雪野夏碎出乎意料地能在廚房派上用場。叫他淘米他就淘米,讓他洗菜他就洗菜,加水攪拌蛋液也是沒有難度。

 

冰炎將蟹肉棒和香腸切丁,撒在加水的蛋液裡。炒鑊裡的水燒開了,冒出咕嚕咕嚕的氣泡,聲音極具生命力。醫生把蛋液放進開水裡的鐵架上,蓋上鍋蓋。此時電飯煲開始噴出絲絲白氣,誘人的飯香瀰漫在空氣中。 

 

晚飯很快就做好了。夏碎趁空擺放餐具,冰炎脫下圍裙,把菜端出來。冰炎的廚藝過得去,但並沒有高出合格線多少——蒸蛋的外表坑坑洞洞,芥蘭也炒得有點硬——即便如此,夏碎還是吃得很歡快。

 

青年握筷的姿勢端莊優雅,吃相從容——和千冬歲一樣,夏碎明顯也是家教良好的孩子。看他吃飯,家常小菜也彷彿變成館子裡的珍饈美饌,讓人食慾大增。

 

飯後,冰炎再次引導晤談。

 

夏碎坐在沙發上,雙手環抱那隻白色薩摩耶布偶,身旁圍繞著其他新買的動物玩偶。冰炎坐在地上,以不具威脅的姿勢仰視青年。

 

「我不是要打發你走或讓你消失……你隨時都可以出來表達你的想法。我們放輕鬆聊聊天,待會一起玩水晶套裝。」冰炎放軟聲音,哄小孩般說。「我就問一下,你知道長大的那個夏碎——藥師寺夏碎,和千冬歲在哪裡嗎?你能不能和他們說上話?」

 

撇開私心原因,與成年的主人格進行談話療法的效率肯定比年幼的次人格高。若能把藥師寺夏碎或雪野千冬歲其中一個ANP找回來「控場」,都會比現況理想。

 

夏碎的眼神被某種陰翳遮蔽了幾分。「不知道。」他俯首搖頭。「應該在結界裡面,我進不去。」

 

冰炎找來新買的素描本和蠟筆。「聽起來像是你們所在的內裡世界。可不可以畫出來給我看,你裡面的世界現在是怎樣的?」

 

青年拿起蠟筆刷刷地畫起來,寥寥幾筆就表達出意象,比冰炎的火柴人強上不知多少倍。很快,紙上出現一個巨大的山腹岩洞,內裡積聚了碧綠潭水,深潭中心有一座日式神社。神社四面的拉門都敞開著,但裡面黑黝黝的,透不進一絲亮光,也無從窺探裡面的狀況。

 

「這是祭龍潭,是獻祭的地方。」雪野夏碎猶如徬徨無助的孩子,勒緊了手中雪白的狗玩偶。「裡面有死亡的氣息,我不想靠近。」

 

「原來是這樣,謝謝你告訴我,你的畫很清晰。」冰炎稱讚。「那麼,你住的地方是怎樣的?以前大的那個夏碎出來時,你待在什麼地方?」

 

如受傷吃痛的小動物,夏碎明顯地蜷縮身體。「我都被塞進漆黑的角落……」聲音染上恐懼的哭腔,像等待懲罰或在目睹可怕事情的孩子。「大的那個夏碎討厭我,說我懦弱煩人,想我消失……」

 

「這是常見的錯誤觀念,如果大的那個夏碎能聽見,我一定會嚴厲地糾正他。」冰炎遲疑片刻,最後還是伸出手摸摸青年的頭。「你的情緒和你的存在都是很正常的。不如這樣,夏碎,你來構建可以在內裡世界好好休息的治癒環境。」

 

夏碎抬頭,用清澈純粹的紫眸看向冰炎。「我應該怎麼做?」小夏碎有一種兒童獨有的乾淨氣息,很容易信任人,也很容易讓人產生保護欲。

 

「試想一個只有你知道的治癒場所,別人看不見的。可以在深山裡、樹林裡,為了使它完全安全,甚至可以在別的星球上。」

 

青年再次拿起畫筆,翻開新的畫紙頁。紅黃相間的楓葉層層疊疊,包圍一間不起眼的小屋。雖然畫面丹紅似火,但比起豔麗,更讓人感到溫暖。

 

「這不在雪野家。」夏碎解釋。「這在只有我能進去的異界。」拿起淺褐色的蠟筆,青年在最粗大的楓樹幹上加上一條注連繩。

 

「很好。現在你到裡面走走,這地方如何治癒你?有沒有哪裡需要改善?這是屬於你的地方,想怎麼改都可以。」

 

「那麼在後面加個露天溫泉池吧。」青年又開了一張新圖畫紙畫畫畫。「水溫很熱,但泡多久都不會頭暈,還會恢復體力,治癒疼痛。」

 

「滿意外圍環境後,就進屋裡看看。」冰炎繼續引導。「除了自己的房間,也請預留房間給大的那個夏碎和千冬歲……最好也有一個能讓你們交流溝通的公共空間。能描述一下你看到的屋子嗎?」

 

「不是和式房屋。」似乎想起不好的回憶,夏碎嘆了口氣。畫畫的速度慢下來,他閉眼,夢囈般說:「是一座單棟的……紅磚洋房,上面有個木閣樓。」

 

夏碎筆下出現了一座紅磚屋,翠綠的蔓藤爬滿牆壁。根據青年的描述,房子前院是片草地,養了一隻叫小白的薩摩耶,和冰炎送的布偶長得一模一樣。屋內到處都鋪上柔軟的地毯,放著矮櫈和軟墊,隨時都可坐臥。陽光從木窗透入,照得室內和暖,看見塵埃在光中飛舞。在午後的愜意時光裡,夏碎可沏一杯熱茶,懶洋洋地靠著軟墊看書;也可以到外頭,帶小白散步。

 

單從描述就能感受那靜謐平和的氣氛。冰炎不自覺地閉上眼睛。「的確是很治癒又令人安心的地方。」

 

夏碎拿著蠟筆,又翻開新的一頁。「樓上是睡房……其他人的房間鎖著,我進不去。」他遲疑道。

 

「我們先探索你自己的房間吧。」冰炎說。「你需要門鎖嗎?」

 

「有鎖,而且有燈!」青年有點激動。「我不要再被關在黑漆漆的地方,房裡隨時亮著柔和的燈光。床頭有個手搖鈴,當我搖鈴時,大的那個夏碎和其他人不能再無視我,他們得來聽我說話。」

 

「這個主意很好,在現實中也能設置,我們明天就去買搖鈴。」聽出這是對雪野夏碎很重要的部分,冰炎鼓勵道。ANP拒絕接納並想消滅EP所持有的情緒和回憶是常見的事,可拒絕只會讓EP更加不安,導致本體的焦慮加劇。唯有ANP能照顧好EP,真正聆聽他們的需求時,情況才會好轉。

 

唉,但現在ANP不在。

 

「你有什麼想說的,都可以告訴我,我會認真聽。」冰炎補充。

 

夏碎像小貓般喵了一聲。

 

「今晚就先到這裡吧。做這種想像是很累的,你很努力,做得很好。」冰炎慢慢摩挲青年的頭。「以後,當現實世界或治療過程引來難以承受的情緒,你都可以躲進這個安全場所休息,治癒自己。」

 

---

 

冰炎把床讓給夏碎,自己打地鋪。原本空蕩蕩的睡房經過裝飾,擺滿了動物布偶和靠枕。床頭櫃添置了夜燈,新買的卡牌盒放在書桌上。

 

「晚安。」夏碎說。

 

「……晚安。」盯著天花板,冰炎想不起上一次對人說晚安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熟睡中的冰炎被人一腳踢中鼻樑,是痛醒的。

 

「靠!」彈起來揮臂怒罵,打走不存在的敵人後,冰炎定神發現自己在睡房裡。晨光堪堪照亮環境,電子鐘寫著05:48。

 

床單與羽絨被發出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床上的人翻身,一拳向他右眼揮來!還好他反應夠快接住,不然定被揍出個熊貓眼。

 

「喂,你夠了!」一掌拍在床上,冰炎半站,正要開罵,發現夏碎根本沒醒。

 

「媽媽……」青年緊抱被子,蜷縮身體。

 

「……」這傢伙到底是故意還是裝傻——冰炎無言,輕搖對方肩膀,試圖喚醒他。

 

青年可憐地嗚咽,但動作和柔弱的姿態不符,掃腿攔腰踢中冰炎,還展臂把電子鐘打落地。嘩啦聲響,時鐘的電池飛出,滾進了衣櫥底。

 

冰炎一個趔趄跌坐地上,吃痛摀腹,不禁想他做錯了什麼,非得受這種罪。

 

「……」

 

精神萎靡的冰炎久違地泡了杯咖啡,坐在陽台邊。在天光大亮之際黑髮青年迤迤然走出客廳,「醫生你起得好早啊。」夏碎邊伸懶腰,邊佩服地說。

 

早你媽。

 

壓下怒火,提醒自己作為醫生的本分,而且也不至於跟個孩子計較,冰炎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青年坐下。他們抬頭看了會藍天白雲,聽鳥鳴清歌、人聲車笛,感受都市甦醒的世俗煙火氣。

 

良久,冰炎問:「作噩夢了嗎?」

 

「……嗯。」夏碎應道。「幾乎每晚……有時是雪野家的事,有時是修行的事,但大多都是母親倒臥於血泊的畫面。」

 

惡夢和閃回,是PTSD的常見症狀。得益於腦科學的發展,現已知道創傷記憶和日常記憶不一樣,往往不能被大腦正確處理和儲存,只停留在短暫記憶中。因此PTSD患者會不斷「再現」而非「回憶」創傷,負責應急反應的杏仁體也長期處於「ON」的狀態,令患者被困於「戰或逃」反應,擺脫不了恐懼與焦慮。

 

所以做好穩定工作後,醫生就會引導個案做創傷修通。無論是敘事暴露治療、EMDR、或者催眠治療等,其實都是幫助患者處理創傷記憶,將其正確歸檔於長期記憶的手法。

 

不能急進——冰炎提醒自己。即使夏碎情緒和行為都顯得穩定,但這人掩飾得好,更會突然做出嚇死人的舉動。

 

希望雪野夏碎會比藥師寺夏碎更誠實。

 

「這些噩夢,讓你有什麼感覺?」

 

夏碎下巴抵在膝蓋,環抱雙腿,提高又放平腳掌。「害怕……我總覺得害怕。血止不住,藥師寺家的長輩拉走我,可沒有了媽媽我怎麼辦。」

 

「失去媽媽為什麼讓你感到恐懼?」

 

夏碎瞪大眼睛看他。「這當然!只有媽媽會保護我照顧我……失去媽媽,我會被徹底無視吧。而我命盤那麼弱,可能無聲無息就死了。」青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我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地消失。」

 

「孤獨……確實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議題。」醫生輕聲說。「不如在你的治癒場所加個保護者吧。」

 

夏碎疑惑地望著他,等待解釋。

 

「想像一個無時無刻都會照顧你,保護你,愛護你的人或物。」

 

「媽媽?可是媽媽已經……」

 

已死的親人雖然能帶來安心,但同時也會令個案回憶起喪失和悲痛,所以不適合當保護角色。

 

「不一定是現實中的人物。」冰炎悄悄引導,「這個保護者永遠存在,你孤單時會陪伴你,害怕時會趕走欺負你的東西,他永不會因為你的想法或行為生氣。」

 

夏碎改變抱膝的姿勢,伸直腿,雙手置身兩旁。青年神情放鬆了些,紫色的瞳仁靈巧地轉動。「醫生你的是什麼?」

 

「一頭很大,很強的狼神吧。」冰炎認真思考後說:「會咬死所有傷害我的人,放火燒掉不好的事。」

 

「……嗯。」聽見如此激烈的例子,夏碎禮貌地點頭。「……那我要一條很大的黑蛇吧,能吃掉所有壞東西。我寂寞時,她會變成人的型態陪伴我。」

 

「很好,我們試試看。」冰炎說。「你先回想孤零零和害怕的情緒……不要勉強,如果太辛苦就告訴我。」

 

夏歲皺緊眉頭,看似不太情願,但還是聽話地閉眼,改成盤腿而坐。

 

「黑蛇出現在你面前了。」冰炎提示。

 

「……它被綁成蝴蝶結,送到我房間的書桌上。」青年啞然失笑。「很像醫生你的做事手法。」

 

根據夏碎的描述,黑蛇化成十二三歲的金眼小女孩。他們一起為黑蛇取了「小亭」的名字。

 

冰炎見進展良好,就不再出聲,放任夏碎在治癒場所自我充電了。

 

與常識不合,人其實不受大腦控制。大腦是人體的一部分,反而會被一個人的人生經歷影響其思考模式。正向經歷能幫助腦袋建立正向的腦迴路,所以愉快的童年經歷對一個人的腦部和情緒發展至關重要。

 

好消息是,現實中缺乏正向經歷,令腦迴路發展不如理想的人也可透過往後的努力改善情況。進行冥想、在治癒空間放鬆、與保護資源建立依存關係等想像活動,都是能訓練大腦生成正向腦迴路的方法。而且,如同肌肉一般,正向迴路越是鍛鍊,就越是強壯。

 

二十分鐘後,黑髮青年緩緩睜開眼睛。感覺到動靜,在看風景發呆的冰炎轉過頭,剛好對上夏碎的微笑——真真是陽光普照,萬里無雲的炎熱盛夏——看得冰炎發愣。

 

這才是夏天的孩子應有的面貌。

 

06

 

隨夏碎噩夢的劇烈程度減退,如嬰兒學步,冰炎逐少逐少引入創傷敘述。

 

每天下班回家,醫生都會問及夏碎當日軼事——一方面確認他的安危,一方引領他寫情緒日記。當夏碎習慣觀察自己日常生活中的感受和想法時,他們漸漸開始討論非創傷性的記憶。如果訴說期間有任何不安,冰炎就教導夏碎示意停止,然後他們一起探討不安的源頭。

 

他們取得慢而穩定的進展,直到觸碰母親的死亡這座大山。

 

「母親帶我離開雪野家時,曾說讓我受苦了。其實不苦,和母親在一起就不苦,而且在藥師寺家,我過得比在對我們不聞不問的雪野家更舒心。」夏碎聲音微顫,在沙發上緊抱小白布偶,整個人都處於壓抑狀態。「對我來說,那是相當愉快的七天。我第一次遇到外公,遇到同齡朋友,母親帶我認識大家。」

 

冰炎依舊坐在地上,面前擺了一張小木櫈,上面有攤開的筆記本。他正充當秘書,認真將夏碎的口述以筆墨紀錄下來。

 

「在第七天……我當時在和旁系的表兄玩耍,庭院方向忽然一陣騷動,我記得表兄想攔我,但我馬上朝著聲音跑。」

 

夏碎收緊拳頭,把小白的耳朵攥得扭曲。他盯著地板,同時又不在看任何東西,整個人縮起來,彷彿想憑空消失。

 

「已有幾個傭人在現場,好像在通知外公,但我記不清楚……看到母親,周圍的景象就消失了。母親……」抽一口氣,夏碎用力眨眼,說不下去,舉起手掌表示停止。

 

「今天就到這裡吧。」冰炎說。

 

夏碎幾不可聞地「嗯」聲。事後青年會抱頭跪趴在地上,黑髮散落臉龐兩邊,聲若蚊蠅地喃喃說著什麼。冰炎忍耐安慰人的衝動,靜靜守在一旁。幾次之後,冰炎才聽清夏碎唸的是什麼。

 

「不輸給雨

不輸給風

也不輸給雪和夏天的酷熱

擁有強健的身體

沒有慾望

絕不發怒

總是靜靜微笑著

一天吃四杯糙米味噌和少許蔬菜

所有事情都不考慮自己……」

 

「宮澤賢治啊。」冰炎說。

 

夏碎驟停,撐手起身。

 

「是媽媽教我的詩。」夏碎說。

 

接著他們就會進行靜觀等放鬆技巧。飯後兩人會玩桌遊——雖然對方精神年齡只有七歲,但冰炎從不放水。如果夏碎狀態好,冰炎會在洗澡後和青年坐下,把當天紀錄的創傷敘述唸給他聽。夏碎會拆開一包水晶粉末,一邊說著想著當天的情緒,一邊將其攪拌溶於熱水。蓋上蓋子,放置溶液,等待過去的傷痕蛻變成美麗的結晶。

 

「母親倒在血泊中……有人抱著我不讓我過去,眼睜睜看著鮮血將庭園的白花染得赤紅。我明明說,我會照顧母親,無論在雪野家還是藥師寺家。為什麼我沒和母親在一起?」

 

「長老說母親的死狀非常慘烈。到底是一瞬間就結束,還是很痛苦的過程呢?」

 

每次做完創傷敘述他們都會放兩天假——去放鬆,去玩,去用五官感受當下——讓夏碎知道此時此刻的「現在」才是比過去或未來更重要的真實。逛便利店時,冰炎會提醒雪野夏碎留意報紙期刊的出版日期,讓他有個錨定的時間點。待夏碎再次掌控情緒,冰炎會稱讚他,然後鼓勵他繼續,不讓他逃避。

 

「目睹的剎那,我腦袋一片空白。我感覺到意識慢慢分裂成兩個部分。另一個夏碎大概在那時已經出現了吧,他很冷靜。」

 

「如果我不是沒有能力,母親就不需要離開雪野家,也許就不會出事。為什麼我沒有跟著母親死去?我當時應該和媽媽在一起的,或許就會波及我,就能一起死了。」

 

把發炎潰爛的傷口掀開,每天擦走一些長入血肉的砂石,塗上藥水。每天一點,每天一點,一步一步向前邁進。

 

創傷工作進展相當,個案逐漸能掌控非核心的回憶時,醫生就該問及整個事件中,最糟糕、最難受、且個案從沒和他人說過的痛點。

 

「有力量的屍體不能久留,母親的靈柩很快就被送入火葬場。煙囪升起裊裊青煙,慢慢消失於水藍色的天空。我的所有——被保護的安全感、過去的生活、為人兒子的身分、活著的意義——都在飄離我,到我再也觸碰不到的地方。我肚子像擰毛巾般,緊緊打結,想吐但吐不出。」

 

強烈的情緒反映在身體上——夏碎面色蒼白如紙,聲音沙啞虛弱,呼吸急速。他微微掩胃,額頭盜出一層薄汗。

 

「這些情緒來自已發生的過去,而不是現在發生的事。」冰炎輕聲說。職業所需,精神科醫生其實是一種冷酷和以目標為本的生物,即便個案痛成這樣,也不能心軟。「你已經不在那裡了,沒事的。」

 

夏碎點點頭,做了幾次腹式呼吸,臉色稍有好轉。

 

「骨壺拿上手——比想像中要輕很多。耳裡響起嗡嗡聲,直達腦中。我清晰記得骨覆上的彩雲紋,和白色的華鬘結。」

 

「母親的喪禮上沒有人哭。長老們說,完成使命的藥師寺最值得尊敬,我不該覺得難過,我該自豪。就是那時,我感覺到拉扯的繩子終於斷裂。身體不再是我的,我只保留視覺,看到另一個夏碎佔據自己的身體。我一直哭一直哭,但他只是靜靜跪坐,完美地參加完喪禮。」

 

說著說著,夏碎已是淚流滿面。他用力地,帶有怒意地用衣袖擦眼。「對不起,」青年吸鼻子說,「我不該哭的。」

 

「面對喪母之痛,哀傷和哭泣是很正常的反應。」冰炎遞上面紙盒,輕輕握住對方的手——冰冷得嚇他一跳。「堅強值得尊敬,但你也要學會哭泣和求助,那是健康的體現。」

 

「那是軟弱的體現!」抽回手,夏碎吼道,然後忍不住掩面痛哭。

 

冰炎彷彿看見過去的自己。不到五歲的小孩,當外公說要把他送走醫治,他也沒有哭,只是拍拍外公的臉龐,說自己不會怕,所以沒問題的。

 

但即便是他,在父母的喪禮上也是有好好哭過的。冰炎無法想像在母親的喪禮不能哀悼是怎樣的感覺。

 

他忽然明白,為什麼藥師寺夏碎在消失前會要冰炎好好活下去,獲得幸福;而自己為什麼不惜越界也強烈希望能親自拯救夏碎。深入的交心令精神科醫生與個案很容易發生移情與反移情。他讀過案例記載,當個案無法有意識地主觀感受希望時,會把希望投射到治療師身上。

 

——因為不相信自己能夠幸福,所以將幸福的希望寄託於與自己相似的對方身上。

 

胸腔沉悶得如吊著巨石,紅銀髮的醫生被自我失望及自我懷疑壓得低頭。已經太遲了,他脫離醫療系統的監督,失去與其他醫生會診的商討,把兒童人格的個案金屋藏嬌般收在自己家裡。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和夏碎維持適當的界線;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幫助夏碎還是在害他變得更嚴重;他不知道他的做法會否令夏碎過度依賴他,失去自癒的能力。

 

又或者他知道,卻不願意承認答案,越陷越深。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萬分猶疑,最後冰炎苦瓜臉地按住雪野夏碎的後腦勺,把人摟進懷裡。肩膀的衣料傳來一陣濕意,冰炎維持這個姿勢,不敢動也不敢出聲安慰,直到青年的哭泣漸漸緩和,才放開手。

 

---

 

要培養出大晶體,首先要做出飽和溶液,等小單晶出現後,挑選一顆較大的拿出來做晶種,再放入重新配置的飽和溶液——重復多次相同的步驟,才可養出美麗的大結晶。種晶期間溶液必須完全靜置,也最好讓飽和溶液緩慢冷卻——過程中耐性和時間是缺一不可的。

 

就和修通創傷一樣。

 

在夏碎種出第一個巴掌大的結晶時,第一遍創傷敘述終於完成了——但這只是開始。醫生將與個案重讀寫下的記憶,反覆探討並修改當中的內容,引導個案建立更健康的認知。

 

整理每個情境發生時的想法、情緒和行為後,得出的簡化敘述是這樣的:

 

事件:目睹母親死亡

想法:母親為了保護我而離開雪野家,所以才會出意外

情緒:空虛、愧疚、自我憎恨

行為:躲起來

 

事件:母親的火葬儀式

想法:從此再也沒有愛我和保護我的人了

,為什麼我沒有和母親一起死?

情緒:不安、愧疚、自我憎恨

行為:意識在飄走

 

事件:母親的喪禮上沒有人哭

想法:長老說哭就是否定母親的死亡意義,但我很悲傷,因為我軟弱又自私

情緒:悲慟、愧疚、自我憎恨

行為:另一個我出來了

 

人們大多數的想法和情緒反應,都是依照過往習得的行為模式自動運作。哪怕文詞拙劣,單單一筆一筆將心中感受如實寫出來,就能讓個案清晰自己無意識的信條。

 

「我看到很多的愧疚和自我憎恨。」冰炎指出重覆出現的字詞,然後肯定這些情緒。「覺得事情因你而起,一定很痛苦,很孤獨吧。我和你在一起。這一刻,不要想其他事情,專注於這份愧疚。你能形容它的型態嗎?它有著怎樣的觸感、顏色和氣味?」

 

青年佝僂著身,縮小形體,彷彿想從原地消失。迴避冰炎的視線盯看腳邊,雪野夏碎用他獨特的稚嫩聲線形容:「愧疚像一道透明的結界,將我與世界隔絕。當我把手貼上去,它冰冷徹骨。從中我能瞥見自己的倒影——我感到噁心——它映照我所有的過錯,我單單出生這件事就是錯誤的……我、我出不去。」

 

「冰冷、噁心。我看見你正擁抱自己。」冰炎繼續以平靜中立的聲音說道。「我知道這很困難,但我希望你不帶批判,以友善的好奇心去觀察和接受它。」

 

「好冷。」夏碎用手掌輕搓雙臂,微微抖動。「好孤獨。只有我一個人。這感覺就好比太陽下山時,其他孩子都被爸爸媽媽接回家了,只有我一個被遺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透明的牆隔絕我,沒有人察覺我的存在,而天漸漸黑了。」

 

七歲的孩子被獨自遺留在天色漸暗的雪地裡——多麼淒涼,又多麼徬徨無助的景像。「真的很冷,又好孤獨。」冰炎柔聲重覆。「我聽到了。現在繼續觀察這種寒冷,和那面牆。」

 

「我也想被接回家。我想被愛。一定是我不夠好,所以才沒人愛我。」如墜冰窟,青年緊緊抱住自己,打著寒顫。

 

「想要被愛——多麼有力量的話語。」冰炎鼓勵道。「你在抱著自己。感受這個擁抱,感受想要被愛的情緒。」

 

「我……」紫眸徒然濕潤起來,長長的睫毛如蝶翅晃動,沾上水氣。「我感受到那個孩子……我的悲傷。」沉默片刻,夏碎閉眼,擠出的眼淚滑下微鼓的臉龐,留下晶瑩的軌跡。

 

「想像你在治癒場所裡,小亭知道你的情緒和想法了,她會怎麼做,會對你說什麼?她能怎麼幫助你?」

 

「她攔腰抱著我……很溫暖。她說她最喜歡我了,要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眼淚再也止不住,開始滴滴答答往下流。

 

共鳴的情感洶湧而上,冰炎忍不住也閉起眼睛,內心暖烘烘。「記著這股溫暖。記著那個孩子被愛護的感覺。以後你感到愧疚時,就回想此刻的感受。」

 

在無法脫離的親緣關係中,受到長期人際挫折和重複否定——複雜性PTSD的患者往往都有深植靈魂的愧疚,很容易形成「我不值得被愛;我不該活著」——這樣的核心信念。由於太過痛苦,個案會逃避、否定這些情緒;在DID中,則體現為ANP無視、憎恨持有這些情緒的EP。

 

即使諮詢師指出愧疚的不合理性,駁斥自責思維,也不能讓個案打從心底相信自己值得被愛。正如第一次見面時冰炎所說,醫生能給予的只有指引以及無條件的接納。至於直面、接受痛苦,並練習以憐憫、溫柔的態度對待自己,這些都得靠個案自己努力。

 

積年累月的負面信念,豈是一朝一夕能治癒的。

 

相較之下,母親死於非命的單次創傷已經算是比較好處理的了。

 

「當你回憶母親時,你腦中會首先浮現怎樣的畫面?」冰炎問道。

 

「我依然……看見她倒在地上。血染紅了和服,像綻放的彼岸花,妖艷卻不祥。她一動都不動……」夏碎痛苦地皺眉,嘴角下彎,不時用門牙啃咬下唇,咬得微微紅腫。

 

夏碎沉湎於母親倒在血泊的可怖場景,又不清楚確切死因,令他被困於母親是否很仍痛苦的想像,無法進展到接受與哀悼的階段。

 

「想像你用現在長大的身體回到過去,面對母親躺在庭園的場景,你希望做些什麼?」冰炎一邊說,一邊將準備好的塑料玩具不動聲色的放於夏碎面前。那是許多小女孩玩具櫃裡必備的標配——身長約三十公分的女體可換裝娃娃,而當前這個蓄著黑色長髮,身穿大紅和服,並有一雙少女漫畫般的大眼睛。

 

幾乎無意識地,夏碎伸手,很溫柔地拿起娃娃,彷彿在對待琉璃般易碎的珍貴之物。

 

「我會跑過去抱起母親……擦掉她身上的血污。」夏碎喃喃,先用拇指指腹揩了揩娃娃的臉龐,再用衣袖輕抹她身體,動作無比憐惜。「長老說母親受到了足以打碎靈魂的毀滅打擊……我要修好她的身體,將她的靈絲一一拾回來……她不會再痛了。」

 

要讓倖存者——尤其孩童——明白死者不再痛苦,往往需要某種殯葬禮儀。在夏碎的創傷敘述中,母親死亡後很快就被火化,他並沒有目睹母親淨身、更衣、化妝、入殮等的記憶。因此,冰炎試圖用人偶來讓夏碎親手進行一次喪葬,解開他的心結。

 

夏碎幫娃娃換上純白的衣袍,仔細梳理那頭尼龍絲黑髮,最後放進小盒子裡。他呆呆望著那雙手置於胸前,做出睡美人姿勢的人偶,兀自出神。好半晌,青年才轉向冰炎,說:「我們葬了她吧。」

 

他們到附近公園,選了棵在幽靜角落的大樹,將娃娃埋在底下。春分已過,陽光透過樹冠青翠的嫩葉,灑落一地碎光。晴空萬里,風裡已有一絲熱氣,兩人站久了也開始流汗。

 

雪野夏碎跪在小土堆前,膝蓋和手指甲縫都沾了泥。「這時候應該唸經,或者說些對往生者的祝福,但我不會。」他用稚嫩的聲音說,大眼睛仰望冰炎。

 

冰炎蹲下至平齊的視線高度,問:「你知道宮澤賢治的《用眼睛說》嗎?」

 

夏碎惘然。

 

「不行吧

停不了啊

因為咕嚕咕嚕地湧出來

因為從昨晚就沒睡 血也持續流出來

那兒一片藍藍且寂靜

好像真的沒多久就要死了

但是多麼好的風呵

因為臨近清明

才會像那樣從藍藍的天空

湧現似地吹來美好的風呵」

 

血腥的起始令夏碎面目猙獰,但隨著詩中意象的變化,青年表情複雜地安靜下來,一動不動盯著冰炎。

 

「儘管血正在流

還能如此悠哉且不痛苦

會不會是因為魂魄有一半已經離開身體了呢

只是好像由於血的關係

沒辦法說出那個感覺 真糟糕

從您那邊看起來 大概是相當悽慘的景象

但我能看到的

還是只是美麗的藍空以及

透明澄澈的風而已」

 

兩人沉默許久。一聲鳥鳴,抬頭看見黑鳶翱翔於湛湛碧空,飛往遠處。

 

「媽媽死了。」夏碎忽然說。

 

冰炎搭住黑髮青年的肩膀,捏了一下。

 

「我想起媽媽牽著我,在楓林下跳舞。風吹過,樹葉響起和現在一樣的沙沙聲。我們笑得很開心。」舉手,用前臂抵住雙眼,夏碎的聲音帶著很重的鼻音。「為什麼以前想不起來呢?明明我們有那麼多開心的回憶。」

 

「再跟我說說你和母親的事吧。」冰炎輕聲說。

 

「媽媽她留下了一把木梳。以前她會用那把梳子幫我梳頭髮,梳齒滑過我後頸時會有酥酥麻麻的感覺,很舒服。」

 

「媽媽會唱搖籃曲哄我睡覺。她的手一下一下撥弄我的頭髮,掃過我額頭,我感到很安心。」

 

「我再也見不到媽媽了,再不會有新的回憶了。」

 

夏碎一邊說一邊哭,像要把壓抑了十多年的喪母之痛一次過發洩出來一般地哭。哀傷雖如大水,但那並不是會淹沒人的浪潮,它反似夏季的豪雨,嘩啦嘩啦將所有雜質洗走。

 

孩子終於能接受巨大的喪失,並有能力哀痛;孩子終於能為母親的死亡畫上句號,獲得某程度的結局。

 

狂風暴雨雖然猛烈,但新雨之後,就是空氣潔淨,煥然一新的景象了。

 

07 

 

縱然夏碎的夢魘不及以往激烈,青年天怒人怨的起床氣卻沒有收斂。長期經歷對方的暴力調教,冰炎已養成比夏碎早起的生理時鐘,並會在青年轉醒前到客廳避難。

 

又到週末。

 

與晚起無緣的冰炎坐在餐桌,伸手可及處擺了一盒權充早餐的蜜豆奶,面前還有一本攤開的筆記本。意外地工整秀氣的醫生字體記載著夏碎的生涯時間線,包括主要的經歷和里程碑與發生時間,也寫了三個已知人格的名字和功能。

 

叼著原子筆的筆蓋,冰炎托腮苦思,最後舉筆憋出幾行字:

 

雪野夏碎——覺得自己該隨母親死去。

藥師寺夏碎——認為自己的存在意義是完成母親的遺願,保護千冬歲,讓弟弟當上家主。

雪野千冬歲——不能接受弟弟的死亡,為了完成家裡的期望與母親的遺願而誕生的內投人格,維護藥師寺夏碎。

 

考慮到三個人格都是同一個個體的不同部分……整理出來的訊息,就是:藥師寺夏碎覺得自己本該跟隨母親同逝。而完成母親的遺願,保護雪野千冬歲成為了母親死後,他認可自我存在的唯一意義。可是藥師寺夏碎本身對雪野千冬歲的情感微妙,形成了不可化解的思維衝突,導致自我憎恶,以及深深壓抑的對家人的憎恶。

 

丟下筆,冰炎抓起自己髮根猛搓,把銀絲弄得蓬鬆凌亂後,憤然往後挨倒在椅背上,呻吟出聲。

 

這是什麼無解的死結——現階段的藥師寺夏碎不可能接受雪野千冬歲在現實中已死亡的事實,不然他會失去生存意義,走向自我毀滅。難怪冰炎把真相攤出來時,會逼到藥師寺夏碎和雪野千冬歲這兩個人格同時消失。

 

沉浸於思考的冰炎過於專心,連睡醒的黑髮青年走到他身後,他都沒有察覺。

 

「嗨。」有些故意地,青年走到貼身的距離,雙手搭在醫生肩膀上,才開聲打招呼。「好久不見。」

 

被突如其來的動作和聲音嚇到,冰炎全身激靈,轉頭看見來人,連忙心虛地合上筆記本,欲蓋彌彰。

 

「我的病歷?」青年歪頭問,表情無辜,但眼裡滿是狡黠。

 

「夏碎?」冰炎慢一拍反應過來,猛地瞪眼,以食指指著對方,語氣難以置信。「藥師寺夏碎?」

 

「嗯,是我。醫生早安。」青年咧了咧嘴,扯出個溫和,但又有些頑皮的笑容。看到冰炎難得的驚慌失措,青年似乎覺得很有趣。

 

所以說這傢伙性格不好,相比之下直率純真的雪野夏碎可愛多了。對了,「雪野夏碎呢?你沒把他塞回哪個陰暗的角落吧?」冰炎轉身面對青年,認真地問。

 

「正在和小亭玩,應該能感知外界發生的事。」夏碎著指腦袋。「我和他談過,雖然仍覺得他是個愛哭鬼,但現在比較能接受他的存在了。這段時間給你添麻煩了,謝謝。」

 

說完,黑髮青年很正式地向冰炎躬身,弄得冰炎渾身不自在。

 

「說起來……我之前一直在你家打擾?」夏碎環顧客廳,視線落在與簡潔布置格格不入,沙發上的小白布偶上。不知想起什麼,他睫毛顫了顫,紫眸低垂,透出無限溫柔。

 

「我覺得你不適合回雪野家,待在那裡對你的心理健康沒好處。」冰炎連忙說。明明外貌一樣,可人格轉換後,夏碎舉手投足沒了小孩的稚氣,便有種說不清的吸引力。要形容的話,是像竹子一樣的人吧——虛懷若谷,不剛不柔,能經霜雪而不凋。

 

內心一陣悸動,醫生語調有掩飾不住的殷切:「如果不介意,在找到地方前就繼續住我……」

 

「你不嫌麻煩的話,我很樂意。」夏碎笑說。「我會分擔房租和家務。」

 

坐言起行,黑髮青年進廚房準備了簡單的早餐。冰炎收拾餐桌時,夏碎趁空檔打電話給大學教授,解釋自己缺席的原因,並說想恢復研究計畫。在旁的冰炎立刻表示可以為青年提供醫生證明。

 

吃完早餐,是時候討論房間裡的大象了。每次人格轉換都有其背後原因,更不說消失的人格特然出現——一定發生了什麼重要的變化。

 

「都怪你讓千冬歲知道了真相,現在他躲在祭龍潭裡,什麼都聽不進去,我的消失也變得沒有意義。」夏碎悻悻地說。

 

習慣了這傢伙說話迴避重點的特性,冰炎沒被吓唬,反而板起臉孔指出重點:「千冬歲消失一段時間了。」

 

——期間也不見你出來。

 

夏碎投降般攤手,假裝的怒意化成淡淡的笑容。「其實是你化解了小傢伙的夢魘,讓他,也間接讓我,有餘力想起一些關於母親的回憶。」

 

黑髮青年訴說兩名少婦叮嚀兩兄弟的一段記憶。大夫人讓夏碎保護弟弟,二夫人也讓千冬歲保護哥哥。母親們希望兄弟倆互相扶持,一起活下去。

 

「我母親讓我保護千冬歲,但並沒有叫我犧牲自己……讓我當替身只是父親的意思。」夏碎如釋重負地道。「母親她是愛我的。」

 

確實是喜出望外的收穫。剛剛還在為夏碎陷入無解死結而煩惱的冰炎,忽然就看到了出路——只要藥師寺夏碎能感受母親的愛,那即便千冬歲死亡,他也擁有活下去的意義。

 

明明是巨大的進展,冰炎雖然高興,但下意識有種揮之不去的違和感。

 

和成人人格同居無法比擬與兒童人格同住。那天下午,冰炎再一次帶人認識附近環境,順道添置日用品,包括一張充氣床墊。他和藥師寺夏碎並不是能同睡寢室的關係。

 

當晚,冰炎和夏碎推讓了許久,最後夏碎以「蹭吃蹭住的人還怎好意思睡主人的床」為理由,贏得睡客廳床墊的權利。

 

久違地待在只有自己的睡房,冰炎仰躺在床上,頭枕雙手,一時竟睡不著。想起早上的夏碎的說詞,還是有強烈的不協調感。

 

於是他試著代入對方的處境。

 

——假如他因為環氧乙烷的影響,生出來不幸缺胳膊少腿,他的父母會有什麼反應?

 

想像他那一頭銀髮,能包容一切的溫柔父親,竟說出:「你身為妻子應該體諒我,我需要一個健全的孩子繼承家業,我必須再娶一個女人生子,這不代表我不愛你。」

 

美麗又強悍的母親,一定會一腳踢爆亞那的蛋蛋,立刻帶著嬰兒的他離開——無論回娘家抑或自力更生,都肯定不會再看這渣男一眼。

 

冰炎搖搖頭,揮走這個影像。

 

想像他的母親,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帶著他躲在冰牙的外圍村莊,一邊忍受大伯等的嘲諷目光,一邊被同輩無視。他那公主般,被外公捧在掌心呵護的母親,失去所有氣焰,卑恭屈膝地同意父親的提議,並與小媽關係融洽。

 

歲數相隔一年的同父異母兄弟是什麼概念?這代表父親剛生下他,便立刻籌備納妾——大概連一次尿布也沒換過,一次夜奶也沒餵過。

 

想像他的母親和小媽席地而坐,伸手撫摸他臉龐,對他叮囑:保護你同父異母的弟弟,你們兩兄弟要互相扶持,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冰炎想像了一下自己與虛構的弟弟兄友弟恭的畫面。

 

噁心。幹爆他媽的噁心。

 

冰炎雞皮疙瘩,簡直像吞下穢物一樣反胃。

 

單單想像都覺得自己的父母被玷污。

 

回憶說「因為我母親沒有想我為弟弟犧牲,所以她是愛我的」而如釋重負的藥師寺夏碎,冰炎想,是怎樣的環境才能令一個人對父母的要求卑微至此,僅僅因為母親沒有想他死,就能成為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

 

真是盤根錯節,路遙且阻。

 

---

 

「你新手玩法師守住中路就好。不要送,血少就龜塔。」

 

「現在有空檔就來下路支援一下我。記得買裝備。」

 

「清兵線,可以推可以推!」

 

就很矛盾——藥師寺夏碎這人說他積極,他又向死而生;說他消極,他又很會生活……至少比冰炎這個私生活極度貧瘠每天兩點一線的工作狂會玩多了。

 

星期天下午,論文寫到一半的夏碎叫在看書的他「來一局」。冰炎表示自己手機裡只有一個許久沒打開過的三消遊戲,並不知道什麼是MOBA。

 

夏碎先是驚訝,然後用憐憫的眼神看他。

 

「我開個新帳carry你吧……」黑髮青年嘴角上揚,勉為其難地說。

 

MOBA這種東西碰不得,連贏時就想乘勝追擊,連輸時就說贏一把就停——不知不覺三小時就過去了。冰炎的單位西曬但通風,每當薰風吹起遮光窗簾,夕陽餘暉也同時從陽台透入簾底,曬得地板暖洋洋。

 

「不玩了不玩了,還要追論文進度。」瞥見冰炎已生倦意,夏碎放下手機,左右手在背後相扣,往後伸直,做了幾個拉筋動作。「明天要把時間留給千……」

 

話語倏然停下。

 

「放心,人格不會消失。」知道千冬歲是能讓藥師寺夏碎合作的突破口,冰炎立刻接過話題。「根據過往DID的案例,若能成功改善個案整體情緒,往往就能說服更多隱藏或有所保留的人格部分與醫生配合。就像雪野夏碎做完創傷敘述你就醒來一樣,也許解決困擾你的事,便能把千冬歲喚回來。」

 

青年馬上收斂情緒,環抱手臂,幾乎可說是冷淡。「可我現在感覺不錯,除了千冬歲,我想不到有什麼特別的問題。」

 

果然沒七歲那個那麼好說話。

 

「通過你和你其他部分的合作和努力,對比初次見面那時,你已取得很大進展——相信這點你自己最有體會。」冰炎這番稱讚雖有討好意味,但並不違心。「我希望你記住一點——即使過去遭遇不幸,你卻努力生存至今,還將生活應付得很好——這是你堅強與韌性的證明。專注於這個事實……你感受到怎樣的情緒?」 

 

夏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放下了防衛性的姿勢,語氣也沒了銳利。「也不怎麼厲害……」

 

冰炎注視他。

 

「嗯……好吧,還是有一點點值得自豪的?」夏碎尾音上揚,抿唇僵硬地笑道:「也稍微能同情小的那個自己了,他很努力——不是懦弱,只是悲傷。」

 

「記住這種自豪,以及對自己的慈愛。將來遇到困難,要用這種態度對待自己。」冰炎讚同地說。「所謂困擾你的不一定是大議題,我們探討日常生活也能促進對自己的瞭解。例如,我感覺你對我的話語仍有戒心,你覺得呢?」

 

「我沒有不信任你。」青年慌忙澄清。畢竟同居都不介意了,夏碎對他有好感是沒有疑問的。「我只是……」手指在長褲的皺摺揩了揩,夏碎側目躊躇。「你總能挖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感。諺語也說『別驚動睡著的狗』,如此深究,令我不安。」 

 

「心理治療往往如同傷後復健,剛開始肯定痛,痛到飆眼淚也大有人在,的確需要勇氣衝破心理關口。然而只要堅持活動身體,不但能康復,還能鍛鍊得比受傷前更強壯。」

 

夏碎沒有答話,露出「道理我都懂」的尷尬笑容。

 

冰炎嘆氣。「為什麼會產生『不安』的情緒,也許更值得思考和探討。」

 

這次青年陷入了沉思。

 

藥師寺夏碎的廚藝是真的好,自從他回來,做飯時主廚與打下手的位置便倒轉過來。今晚做馬鈴薯燉肉的經典菜色,夏碎用昆布柴魚熬高湯,冰炎在旁將馬鈴薯紅蘿蔔切塊。

 

爆香蒜頭起鍋,加入五花肉片煎炒,鐵鍋頓時滋滋作響,散發誘人香氣。肉片開始變白時加入馬鈴薯紅蘿蔔和洋蔥,夏碎看似輕巧地甩鍋,但額前因火熱滲出了一層薄汗。

 

冰炎洗乾淨備菜時的廚具便無事可做了,單手叉腰站在一旁,凝視將高湯加入鍋裡,用小湯匙試味的主廚。黑髮青年把冰炎的塑料圍裙穿出了田園風格——並不是張揚耀眼的帥,反是樸實無華,給人舒適心安,能長期相處的感覺。

 

一言以蔽,可婚也。

 

察覺自己在胡思亂想,冰炎內心暗罵了句,連忙把專注力放回正經事上。趁夏碎蓋上鍋蓋開始燉煮,冰炎假裝漫不經心,閒話家常:「你的廚藝真好,是跟母親學的嗎?」

 

夏碎動作一窒。放下勺子,挨在櫃台邊,青年用毛巾擦了擦手,娓娓道來:「不是,有頭有臉的雪野家不至於對大夫人和長子苛刻至此,我小時候也算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是我中學讀寄宿學校,嫌飯堂的味道太濃,才開始學。你呢?」

 

「我父親很會做甜食,但會把其它料理燒成黑碳。」冰炎笑道。「父母過身時我還沒到能進廚房的年紀。我努力過,卻從沒成功再現回憶中的味道……可能因為這樣,我不太吃甜點,總感覺味道不對。」

 

吃飯時他們異常沉默。表面上維持歡愉的對答,但兩人都感覺到有些未說開的話語籠罩在餐桌上。不捨得破壞暖心的一頓安樂茶飯,他們很有默契地等待適合時機。

 

例如刷完碗,洗完澡的睡前。冰炎從浴室出來,看見夏碎一手攬著小白布偶,坐在沙發等他。

 

「我發現,每當你提起我母親或千冬歲,我都會不安。」夏碎先說,回應冰炎下午的問題。「我覺得你會說她們壞話。」 

 

「我一直好奇,」冰炎到他身旁坐下,反道,「你給母親的信中,到底寫了什麼?」 

 

「我覺得你對我母親有莫名的敵意。」夏碎睨他一眼,「你是不是將自己對母親的不滿投射在我身上,所以覺得我也應該責怪母親?」

 

翅膀硬了了不起了,還懂得用投射來質問他——冰炎內心竟生起一絲欣慰。至少夏碎肯敞開心扉說真話,而不是迴避重點——這是信任的表現。 

 

「我不否定這個可能性。在親密的治療關係中,移情與反移情,醫生與個案互相的投射,都不罕見。你能對我誠實說出想法,包括對我的批評,我很開心。」冰炎說。「我想多了解,我說了什麼,令你認為我對你母親有敵意?」

 

「母親是愛我的。」語氣篤信不移,夏碎坐直身子,半轉向醫生。「明明無須再討論,你卻有意無意總把話題帶回母親身上,你到底想聽我說什麼?」

 

「對不起,我也相信你的母親是愛你的,我無意要否定這點。」面對慍怒的個案,冰炎稍微塌縮肩甲,安撫地道。「既然你不舒服,我們不如換個話題,來談談我的母親。你認為我對自己的母親感到不滿,要不暫時你來當醫生,試試與我探討?」

 

冰炎的示弱令夏碎馬上轉變了態度。「……對不起,是我激動了。」青年抱歉地說,怒意全消。「我記得你曾說過,毒氣洩漏時,你的母親不願意離開父親撤離,而你不能理解她這個選擇。」 

 

「準確地說,我不能理解的,是我父母在那個情形仍選擇生下孩子的決定。」冰炎垂眼,視線跟隨地板白色石紋磚的紋路遊走。「他們很愛我,我也很愛他們……但同時我也認為他們的做法有欠妥當,甚至,是對我不負責任的。我的意思是,他們做錯了,和他們愛我——這兩件事並沒有牴觸。」

 

夏碎閉目,後又緩緩睜開。他何等聰明,當然明白冰炎在說什麼。「我母親只是太愛我父親——她能愛他的一切,包括他複雜的家庭,以及二夫人與千冬歲。」青年小聲地辯解。

 

「但她的愛,以犧牲你健康的成長環境為代價。」直接講明個案的遭遇,是心理教育重要的一環。冰炎毫無掩飾,單純地陳述:「長期的冷落、排斥或刻意羞辱;挑出某個孩子給予較差的待遇;孤立兒童——這些都是虐兒的行為。精神虐待的傷害,並不比身體虐待輕微。」

 

「媽媽她沒有錯!不准亂說!」青年忽然叫喚,聲線尖銳且稚嫩。他從沙發站起,雙手握拳置於身側,急得跺腳。

 

——雪野夏碎。冰炎一愣,沒想到他能越過強勢的成年人格跑出來。攤開雙手擺出沒有敵意的姿態,醫生說:「夏碎,可以先讓大的那個你回來嗎?我們還沒說完。」

 

雪野夏碎搖頭,轉身跑進臥室,竄到床上用棉被緊緊包住自己。冰炎放輕腳步跟入房間,興幸夏碎沒有關門鎖門,留下了溝通的空間。

 

醫生坐在床尾,給予青年足夠的距離。「對不起我不清楚,我會仔細聆聽你的想法的。請告訴我,為什麼必須是你在前面,而不是你成年的部分?」

 

沉默。青年背過身不理他。

 

「藥師寺夏碎還在聽嗎?是他主動躲進去的嗎?」

 

「他在,是我自己要出來的。」雪野夏碎帶著無助的憤怒,像極被逼到角落的兔子——既小,又不通人語,只能哽咽。「我討厭你,討厭你們。你不要再跟他說話,他會動搖。」

 

「謝謝你告訴我你的感受。雖然這不是我的本意,但我看出我的說話傷害了你,對不起。」冰炎挪動屁股靠近了些。「可以解釋給我聽,你為什麼生氣嗎?」

 

夏碎從被褥堆裡探頭出來,委屈地看著冰炎。「我體弱多病,媽媽擔心是家裡有人害我,所以才和我躲起來不爭不鬧——並不是允許他們排斥我,她只是在保護我。」 

 

「既然有危險,那為什麼她不早點帶你離開雪野家呢?」冰炎進一步質疑。

 

青年猛地搖頭,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嚷:「因為生下沒能力的我,我媽媽在雪野家的待遇幾乎是從天堂掉下地獄!她獨自照顧我,我生病時她待在我身旁徹夜未眠,擔憂地幫我擦汗,定時給我餵藥!都是因為我,媽媽才失去她應有的幸福!」

 

隨著青年的話語,冰炎看清了當中的掙扎:母親的好與不好被重新檢視——夏碎將好的強調,並將壞的歸咎於自己。

 

「你並不需要承擔你母親的幸福,她是大人了,要為自己的情緒和處境負責。」醫生平靜地說。

 

青年突兀地坐直身子,三兩下將包在身上的棉被扒掉。「好熱。」他抱怨道,臉頰悶出了潮紅,薄唇更顯濕潤豔麗。用手指梳了梳散亂的烏髮,青年訕笑說:「小傢伙很傷心,他以為醫生你能理解他,結果讓他失望。」

 

「夏碎,你感覺怎樣?」冰炎用遙控器開啟空調。

 

「老實說,不太好。」夏碎皺眉,用指節骨揉搓印堂。「小傢伙在裡面大哭,吵到我不能思考。他說不能信任你,叫我馬上離開。」

 

在那之後他們便努力於情緒安撫和著陸工作——雪野夏碎交給小亭照顧,冰炎則指導夏碎專注於當下,鞏固人格的控制權。藥師寺夏碎有自己一套凝神靜心的方法。不做深呼吸和靜觀,青年扎起黑髮,拿出新買的茶器茶葉,煮水、溫器、投茶、潤茶、注水、出湯的流程走一遍,人基本上已冷靜下來了。

 

淡雅的茶香似有還無,兩人相對而坐,細品新泡的茶。溫熱的茶湯潤喉暖胃,飲後滿口回甘。一杯下肚,矜平躁釋,疲勞也得到恢復。

 

來日方長,不必也不能急進,醫生和個案習慣了緩慢但確實的進展,找到適合彼此的節奏。 

 

---

 

「相信身邊的大人愛護自己並會為自己的最佳利益而行動,對孩童而言是生死攸關的事。若非如此,孩童就得承認自己毫無保護,必須獨自面對危險又恐怖的世界。」

 

「因此要形成合理的責任認知,將自己的不幸遭遇歸因於父母施虐者,往往比歸咎自己更困難。」

 

「就算成人的你理智上能接受我說的話,你內心的孩子感情上卻接受不了。」

 

藥師寺夏碎回來後,冰炎將他們的會談調整成比較正規的模式——每週固定於星期三晚和星期六朝各一小時。其餘時間他們就像普通室友,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不會過度干涉對方的生活。

 

要說單身的冰炎生活有什麼變化,大概就是飲食和作息的時間變得更規律,更健康了。夏碎把他照顧得很好,他埋頭苦幹廢寢忘餐時,總會溫柔地送上一杯熱茶,然後邀請他一起用餐。以前常跳過午餐餓得胃疼,現在冰炎已連續兩個星期帶便當上班了,同事們都在八卦。

 

星期三晚,兩人收拾完飯桌,自覺地隔著木桌面對面坐好。一切就像初相識時,只是場景從精神科會晤室改成了他們的家裡。

 

「正如我所說,每個人格都有其功能。七歲的你選擇有限,維持對父母的信賴,是當時支撐心理防線的最佳做法。雪野夏碎替你承受了很多,請帶著感激的心情看待他……但同時,也請試著認清,現在你的已經成年了,不需依賴父母也可以保護自己。」

 

夏碎眼珠一轉悠,說:「你意思是,小傢伙極力反抗,是因為他沒安全感?」

 

「對、對。」冰炎連連點頭。黑髮青年聰穎,悟性過人,一旦他肯認真配合,進展也就加快了。

 

「但我控制不了他。」夏碎無奈地攤手。

 

「這樣吧,你有沒有照顧和保護某人的經驗?」冰炎問。

 

夏碎想了片刻。「高中打工時,我當過褓姆。」

 

——喔喔!冰炎表面平靜,但腦中立刻浮現穿高中校服加圍裙的夏碎。

 

「很意外嗎?」青年歪頭笑問。

 

「沒沒。」冰炎不好意思地擦擦鼻頭。「我只是先入為主,覺得理科男會選擇當家教。」

 

「她其實是小亭的原型。」夏碎柔了眼神,笑容如熙陽和藹。「高中三年,我差不多把她當女兒養了——幫她梳蝴蝶辮,幫她挑選衣服,煮飯給她。她笑的時候,眼睛會像月牙般彎起。」

 

提起保護經歷,夏碎說的竟然不是千冬歲,令冰炎感到意外。不過想想,千冬歲大概無法讓夏碎露出這種表情。

 

「很好,觀察你可包容一切的身體姿勢,觀察你內心養育者的保護欲。現在,讓我們回到當年的雪野家去,你看見雪野夏碎了,他應該被排斥嗎?」

 

「……不。」夏碎閉眼,微微低頭。

 

「他值得被保護嗎?」

 

「孩子都是無辜的,都值得被保護。」

 

「雪野夏碎被無視、嘲弄時,雪野家正確的做法是什麼?」

 

「家主理應制止……如果不行,母親應該反擊,或者帶我離開雪野家暫避。」青年深吸一口氣,然後像有什麼哽在喉嚨,斷斷續續地呼出。

 

「……我很高興你能這樣說。」冰炎發自真心地笑了笑。「保持這個感覺,現在我想你將雪野夏碎從那裡帶走,告訴他你剛才對我說的話。他怎麼反應?」

 

「他哭了。一半是悲傷……一半是鬆一口氣。」夏碎眉目深鎖,抿唇道。

 

「感受這股悲傷和寬慰。好好看看雪野夏碎,你能形容一下他嗎?」

 

「他臉色蒼白,身體單薄,哭得涕淚交流……又小又脆弱。」

 

「是啊,又小又脆弱。」冰炎像催眠般誘導。「抱起他吧,讓他跟你面對面地坐在你大腿上,讓他感受你的手臂環抱他。直視他的眼睛,看著他想被愛護的渴望,也讓他看見你長大後,經歷困難仍堅強活下來的模樣。」

 

「嗯……」黑髮青年下意識交疊雙臂,抱住了自己。

 

「現在告訴他:我是你的大人。我永遠都不會離開,因為你住在我身體裡。我會照顧你起居飲食,讓你有足夠休息,也有時間玩耍。從今以後我會保護你,不再讓任何人無視、看輕你,不會讓人傷害你。」 

 

遽然睜眼,垂下手臂,夏碎緩緩攤開雙手,呆然望著掌心。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帶有見證生活痕跡的薄繭。溝溝壑壑的紋路錯綜複雜,訴說著命運的起伏。

 

「感覺如何?」冰炎輕聲問。

 

「融化了……」青年抬頭,與醫生視線相交。「融入我內裡了。」他將右手置於胸前心臟處。「我感到哀傷——但那是一種踏實的哀傷。多年來喧囂不止的東西消失了……非常恬静。」夏碎頓了頓,以新奇的目光掃視環境,最後視線落在冰炎上,定睛細看。

 

冰炎不自在地摸了摸臉。

 

「我好像第一次看清楚這個世界,看清你。」青年微笑——笑容既有藥師寺夏碎的成熟溫和,也有雪野夏碎的無辜純淨。

 

「原來世界的顏色,是如此鮮明的嗎?」

 

08

那次晤談就如一塊跳板——夏碎接受了自己七歲的人格部分後,治療變得順暢許多。在後續的會談裡,他們又發現了一個還沒形成人格的EP,被淹死在「祭龍潭」裡。夏碎說那是他十多歲修行引發高燒,以為自己會死時所產生的部分。

慢慢地這些EP將童年被虐待的經歷告訴夏碎,夏碎也和他們分享自己現在的生活和成就。一點一滴,青年拼湊出完整的人生軌跡,開始接受並理解這些事件的意義。

 

信守照顧七歲的自己的諾言,夏碎持續培植水晶。不再滿足於玩具店能買到的套裝,青年準備了有LED底燈的展示盒,先鋪好一層細沙,再盈滿矽酸鈉的水溶液。每完成一節輔導,夏碎都會加入一顆金屬鹽——硫酸銅長成樹狀的藍晶、氯化鈷形成絲狀的紫晶、氯化鐵生成粗幹的褐晶。金屬離子與矽酸發生反應,不斷向上生成金屬矽酸鹽。

 

久而久之,一盤絢麗多彩,生機勃勃的水中花園逐漸成型。夜裡打開LED燈,亮光穿過半透明的結晶,更像奇幻小說裡面有力量的事物,如夢似幻。完成後將矽酸鈉換成純淨水,理科男的水晶花園便可永久保存,絲毫不比鮮花遜色,甚至更顯堅強。

 

到了一年最炎熱的天時,陽光打在皮膚上燙得人刺痛,行人在外,不到幾分鐘便大汗淋漓,衣衫濕透。連夏季雨水都不能為大地降溫,往往太陽一出來,瀝青路的暑濕氣便升起,整條街道如同蒸籠,悶得人發昏。

 

這樣的日子最適宜在冷氣房裡躲懶。本身就宅的冰炎變得更加宅,重新拾起書本為專科考試發奮圖強。

 

「消暑點心,給。」夏碎突然在他桌前放下一個瓷碗,自己則捧住對半切開的小西瓜。用鉛筆當髮朁鬆散地挽起墨髮,套上短褲T恤,青年整個人散發著隨性自在的夏日氣息。

 

自從夏碎入住後,冰炎的伙食質量有了飛躍性的提升。但每隔幾餐燉肉、煎魚、烤雞等正常飯菜後,就會混進一頓暗黑料理。前天晚上,夏碎端出日式甜咖喱,誰知一口吃下竟有豆瓣醬的辣和花椒的麻,鑑於基本餐桌禮儀,冰炎才沒哇地吐出來。

 

「這是麻婆咖喱。」夏碎當著他面前在自己那盤撒上大量的朱紅色辣椒粉。「我已經用甘口咖喱來煮了,對不起,原來你一點辣都吃不了啊?」青年嘴角一邊略翹,輕蔑地冷笑。

 

冰炎頓時火了。怒瞪對方,不惜拼死將滿一勺子的麻婆咖喱飯放入嘴裡,忍受舌尖的強烈刺痛。

 

咀嚼一番,沒想到甜味漸漸中和了麻辣,辣味又提亮了甘甜。每當柔軟的豆腐滑過舌頭,辣意都得到短暫舒緩,令辛辣成了一浪接一浪的刺激。牛絞肉的肉汁完美融入辛香的咖喱麻辣濃汁裡——甜、辣、香、麻,層次豐滿,鮮美惹味。

 

越吃越上頭,冰炎辣得耳朵臉頰通紅,卻在不知不覺間吃完了整盤。喝一杯涼水後,竟有跨越高山的成就感。

 

本性畢露的藥師寺夏碎,其實有點像這道麻婆咖喱。

 

有了前車之鑑,冰炎戒備地打量眼前的消暑點心。瓷碗裡盛著一瓢白飯,泡在透明液體裡,上面撒有薯片碎。

 

夏碎站在身旁看他,懶洋洋地用鐵匙挖著半邊西瓜吃。

至少看起來不辣。

冰炎舀了一口,碳酸飲料的甜膩和淡檸檬香在嘴裡散開。冰凍雪碧放入熱米飯,顆顆分明的飯粒包在清爽的氣泡裡,在口中躍動。汽水泡飯的口感雷同西米露,卻更加消暑爽快。薯片碎就像西瓜上的鹽巴,提味解膩,是畫龍點睛之筆。

 

趁冰炎吃得香,青年漫不經心地說:「下星期二是我生日。」

 

冰炎一懵,放下瓷碗轉向對方,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夏碎又吃了一勺西瓜,用順帶一提的口吻說:「對了,我最近能感知千冬歲的意識了,忘記跟你說。他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但肯定已經從祭龍潭出來了。」

 

這次冰炎倏地站起,滿頭驚嘆號。

 

如此重要的東西能忘記嗎?擺明是故意的!

 

從驚訝中回神過來,果然看見黑髮青年像狐狸般瞇眼,似笑非笑在看他。

 

這傢伙性格超壞,就愛看他狼狽的模樣,用他消遣。

 

冰炎假咳兩聲:「千冬歲……」

 

「母親死後我就沒過生日,一來沒人替我辦,二來不感到值得慶祝。」夏碎眼裡帶著戲謔,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但今年我想好好過。」

 

嘴角掀起不對稱的弧度,青年貌似滿不在乎,卻不自覺地用食指纏繞髮鬢——冰炎知道他在掩飾自己的認真。

 

「好,我們好好慶祝。」放下千冬歲的話題,紅銀髮的醫生用力點頭。「你有主意嗎?」

 

「我想看海。」夏碎說。

 

---

 

夏碎讓冰炎下班後來找他就好,但冰炎還是提早請了星期二的假。會在小事上開玩笑的夏碎,知道耽誤了醫生的工作,顯得局促不安。

 

「我很久沒出去玩了。」冰炎說。「而且,請假和朋友慶祝生日,是很正常的事。」

 

「我是朋友,還是個案?」夏碎問。

 

「兩者沒有牴觸。」冰炎理直氣壯。

 

黑髮青年笑而不語。

 

天公作美,週二是個大晴天,城市距離海邊有兩個小時的車程,於是他們一大早就出發。夏碎把行李塞進掀背小鋼砲的車尾箱,然後自然地滑入副駕座,表情像參加學校旅行的小學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分享工作或學校的瑣事,又或是最近閱讀的書籍。待冰炎上了高速公路,城市的建築物越發稀疏,取而代之是山林田野的蔥綠與蔚藍的天空——視線開闊起來,兩人也漸漸沉默了。

 

夏碎掏出無線耳機,把一邊掛在冰炎耳朵裡,另一邊自己戴上。冰炎本來對青年的音樂品味頗為好奇,誰知前奏響起,電音大悲咒直貫腦袋,讓冰炎「噗」一聲噴了出來。

 

隔壁青年咯咯笑出聲。

 

藥師寺夏碎就是一個,當你以為自己終於足夠了解他時,他還會突然嚇你一跳的人。

 

即使是平日,盛夏的海邊依然有不少旅客。大路旁餐館與民宿林立,面向水清沙幼的泳灘。來到沙灘,找了個樹下陰涼的位置,夏碎從行李掏出快開遮陽帳篷,兩人合力展開,用砂袋固定四角,再把隨身物品往裡頭丟。換上人字拖鞋和沙灘短褲,一切準備就緒。

 

夏碎的身材挺好。因為同居,冰炎已看過不少次數,但依然賞心悅目。清晰的腹肌線條和隱約埋入短褲裡的人魚線都引人遐想。

 

「要幫我擦防曬嗎?」嘴角彎起調皮的弧度,夏碎冷不防問,搖了搖手上的按壓瓶。

 

冰炎喉結一滾,遲疑片刻,又想自己沒有拒絕的理由,便伸手接過防曬乳。擠出適當的份量在掌心,撫過黑髮青年的寬闊的肩膀,用力揉開至突出的肩甲骨,又滑落到收束緊緻的腰線。手心傳來對方的體溫,冰炎充分感受青年因年輕而富有彈性和活力的肌膚。

 

塗完後,心裡竟然生起戀戀不捨的情緒,手裡頓感空虛。

 

夏碎回頭奪過他手中的防曬,笑容愉悅:「冰炎你皮膚那麼白,很容易曬傷吧,我幫你。」

 

如果之前有還什麼懷疑,現在都已一掃而空。冰炎轉過身背對著他,夏碎的手指並不幼細,摸在他背上卻如電流般竄過,沿著他的肌理緩緩向下,最後探入他短褲裡,抓揉他的屁股。

 

冰炎全身僵硬,反射性轉身按住青年的手腕。夏碎一臉無辜,輕輕啃咬濕潤的下唇,說:「還沒塗前面呢。」

 

空氣中的性張力濃厚得幾乎能觸碰了。冰炎只覺臉頰滾燙,瞪了眼青年,便匆匆跑進海裡降溫。夏碎笑嘻嘻的,緩緩跟在他身後。

 

游一陣子,上岸曬太陽看海。海浪拍打沙岸,一波接著一波,永不停息。夏碎再一次將耳機的一半分給冰炎。這次是一首純音樂,叮鈴鈴叮鈴鈴的電子音由弱轉強,彷如夏風漸近,吹響窗前風鈴。悠悠的鋼琴聲接著響起,奏出空靈,又空間感十足的旋律。溫柔又平靜的曲子,與眼前無垠的藍天,和輕輕拂面的海風非常相襯。

 

所有的不愉快和負能量,漸漸都被浪潮打碎,由容納百川的大海帶走。

 

曬太陽曬久了,又下水扒劃兩下——來回幾次,便到午餐時間。

 

「我訂了餐廳。」冰炎說,瞥見夏碎眼睛一亮。

 

不算特別的驚喜,只是一間風評不錯的咖啡廳。吃完簡餐,侍應生喜氣洋洋地捧出蛋糕,全店的人歡笑著,一起唱生日歌。

 

待夏碎吹完蠟燭,店內的掌聲和歡笑聲漸消後,冰炎以只有他們能聽見的聲量獻上祝福:「感謝你誕生在這世界上。」

 

黑髮青年瞠大了眼,然後迅速低下頭。

 

「這說辭挺老土的。」夏碎小聲說。頓了頓,抬頭望向冰炎,「但我很高興。」

 

---

 

晚上回到家,一進門,夏碎就在冰炎耳邊吹氣,窮極狎昵:「你先洗,洗好就在床上等我。」

 

他們都以為那是完美的一天。

 

冰炎在浴室挑戰自己最速沖澡紀錄之際,室外傳來了粗暴的拍門聲和叫囂聲。發覺情況不對,醫生馬上把身上的肥皂泡泡沖掉,套上衣衫,頭髮滴著水珠地跑出去。

 

「少主,家主派我們接你回去。」

 

大門栓著防盜鍊,冰炎從門縫看見兩個大熱天時穿著全套黑西裝的壯漢堵在外面。夏碎面對他們,冰炎只看見青年的背影,不知他是什麼表情。

 

「夏碎是成年人,他要待在哪可輪不到你們干涉。」紅銀髮的醫生連忙往前,搭住夏碎手臂,把人拉到自己身後。「你們不走我要報警了。」

 

「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醫生,你利用職權優勢誘拐我們少主,再不擺手,雪野家主將向專業委員會正式投訴你。」在前面的黑衣人不甘示弱,與他針鋒相對。

 

對峙期間,冰炎聽見黑髮青年往屋內後退的腳步聲。以為他是迴避衝突,卻聽到開放式廚房傳來聲音。醫生回頭,看見青年眼睛幾乎是血紅的,身上散發著殺氣。

 

「夏……!」

 

黑髮青年繞過他打開門鍊,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抓住最靠近那人的領口,右手舉起藏在身後的廚師刀,毫無猶疑便往下扎。

 

全因有不好的預感,冰炎才堪堪來得及反應——從後用右手捉住黑髮青年的手腕,並用左手前臂側攔下了刀刃。

 

「傷害我哥,我殺了你們。」一擊沒能得手,黑髮青年語氣冰冷,眼裡依然只有雪野家的隨從。黑衣人感知到那真實的殺意,連忙後退,恐懼地看著他們的少主。

 

「千冬歲,你不能用這副身體傷人。」冰炎不敢鬆開,只咬牙道。「會被強制入院的!」

 

青年動作一窒。

 

「藥師寺夏碎你快給我回來!」醫生大吼。

 

鏗鏘一聲,沾血的廚刀掉落地上。趁眾人呆然,黑髮青年帶著冰炎退回屋內,重新栓上門鍊。「在這裡把事情鬧大對雪野家來說也會很麻煩。」他沉聲道,「回去跟你們家主說,我和千冬歲都不會消失,等我們準備好就會去找他,現在別來騷擾我們。」

 

然後他重重摔門,把插鎖拴好。

 

「夏碎……」冰炎按住傷口,語氣擔憂,「你沒事吧?剛才千冬歲……」

 

「有事的是你!」夏碎面有怒意,粗暴地拉過他的手臂視察。刀刃鋒利,所以傷口幼細而規則,但卻深至橈骨。血涓涓地流,那麼短時間,地上已積了一小灘殷紅。

 

「有沒有傷到動脈?」夏碎勒住他傷口上方,把他拉進廁所,立刻用毛巾按壓出血位。

 

「我有特意避開,用骨頭擋的。」冰炎冷靜地說。大概是腎上腺素和安多酚的作用,他還沒意識到痛楚。「傷口不長,縫三四針就好。」

 

「你按住,我叫救護車……」

 

「不能,解釋起來很麻煩。」冰炎打斷對方。「我自己來。」

 

夏碎瞠目結舌——第一次見識到有人比自己還瘋,黑髮青年大受震撼,難以置信。

 

冰炎咬碎乾吞了四粒撲熱息痛,並在夏碎的幫助下用生理鹽水清洗傷口,準備好縫合工具。沒有麻醉,將勾針轉入真皮組織又再刺出確實很痛,卻不至於不能忍受。若醫生技術好,痛楚其實和連續打幾支麻醉針差不多。

 

但冰炎進精神科後就沒縫過針了,更不說現在只是單手操作。

 

「冰炎,你手在抖。」

 

「這是肌肉用力……嘶……引至的正常震動。幫我用鑷子拉線……這裡繞圈……」大汗淋漓的醫生口頭指揮夏碎幫忙打結。第一身目睹駭人表演,黑髮青年臉色煞白,似乎有點想吐,但該做的依然一樣不落,輔佐得完美。

 

入針、轉針、出針,打三次結,剪線,再重複,直至把四針全縫好。冰炎重重舒出一口氣,脫下手套,丟在止血棉與殘線堆中。夏碎替他貼上術後防水膠貼。

 

危機解除,安多酚的效用便過了,傷口開始火辣辣地灼燒。冰炎扮作若無其事,一起收拾殘局,回收廚刀,抹乾淨地板的血污。完成後累攤在沙發上,才幾秒,冰炎又隨即坐直身子:「對了,我們來談談千冬……」

 

黑髮青年用力把小白塞進他懷裡,打斷他的發言。「不,我們得先談談你的問題,有自殺傾向的冰炎醫生。」夏碎語氣冰冷,在正對著他的地板盤腿坐下,仰頭逼視他。

 

這姿勢令冰炎產生強烈的既視感——只是立場對換了。

 

「我沒有自殺傾向。」撅起下唇向上吹氣,撩動仍然半濕的瀏海,醫生沒好氣地說。「剛才那刀我不擋,你已經殺人了。」

 

「上次在Atlantis呢?」

 

「我說過我不能忍受任何人在我面前因環氧乙烷而中毒吧。」表面說得大聲,冰炎其實在心虛——畢竟當時他還不知道有化學物洩漏就衝上樓了。

 

「還有和同事交換人質?」黑髮青年的臉色越發難看。

 

「月見是我的老師和主管。」

 

「該怎麼說,至少我還承認自己是有問題的,而你連自己有病都不自知。」夏碎雙手抱胸,挑眉睨著他。「你的行為已遠超正常醫生的本分和界線,你沒察覺嗎?你該寫個情緒日記,檢視一下自己每個行動背後的想法和情緒。」

 

冰炎開始感到煩躁。將手中的小白扔在沙發旁邊的座位,他站起,避開夏碎的視線。「哪有什麼想法。」徘徊幾步,彷彿要為自己的離席找理由,醫生打開雜物櫃拿出橡皮筋,想把散落的長髮束成高馬尾。誰知一舉手就扯痛傷口,他嘖一聲放棄,內心越來越躁動不安。「我是醫生,有人需要幫助,我自然要救。」挨著雜物櫃,冰炎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夏碎重重嘆氣。收斂了惱怒的情緒,黑髮青年從自己的背包翻出髮繩,走到他身後,用手指溫柔地梳了梳他的髮絲。「你髮質很好,不容易打結又有光澤。」青年語氣帶有無可奈何的寵溺,「別用橡皮筋糟蹋。」

 

夏碎的指腹不輕不重撫過他的頭皮,動作稍稍拉動他的長髮。被順毛了,冰炎放鬆肩膀,覺得青年在犯規。

 

「你看來在生悶氣。」趁他不注意,夏碎將他的長髮分成三股,編起了辮子。「為什麼呢?」

 

「我沒有。」醫生本能地否認。想離開,卻被拉住了頭髮,動彈不得。

 

「要察覺自己的情緒確實不容易。不要急,你有很多時間慢慢想,我只希望你能對自己誠實。」

 

這台詞怎麼該死地熟悉?

 

「令你生氣的對象是我嗎?」夏碎戲謔。

 

姑勿論他性格如何,藥師寺夏碎的學習能力很強,這點是無容置疑的。

 

冰炎眉頭緊鎖,沉靜下來認真審視自己的內心。

 

「就算越界,或者受傷……我無法想像不去行動的自己。」雙手不知安放何處,冰炎把玩起手中的橡皮筋,拉扯又放開。「你質疑這點,彷彿在否定我的本質……所以我才會有怒意吧。」

 

「即使是醫生,也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夏碎放輕聲音。「實習時,你沒試過失敗嗎?病人不幸離世,你有什麼感覺?」

 

「我會覺得自己很無能。」冰炎閉眼,胃部揪成一團,難以呼吸。無能——他討厭這個情緒,討厭到想死。憤怒倒是……

 

他在用憤怒掩蓋自己的無能。

 

「冰炎……?」注意到他的異樣,夏碎放開編到一半的三股辮,把他轉過來,擔憂地看著他。「你臉色很難看……沒事吧?」

 

不發一語,醫生突兀地撇下青年,踏步回房鎖上門。胸腔內充滿灼燒感,猶如冒泡的岩漿,即將爆發。

 

有人急迫地敲門。依稀聽見夏碎喚他名字,問他怎麼了,讓他快開門。冰炎盯著他書櫃裡的參考書,熟讀的內容一句一句浮現腦中。

 

——憤怒是羞恥的防衛。

——憤怒能營造將被動化為主動的錯覺,並逆轉羞恥的源頭。

 

冰炎扯下他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用力扔向房間另一邊。硬皮書啪一聲撞上牆壁,可憐地滑落地板。冰炎又抽出《第一本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自我療癒聖經》,重蹈覆轍。

 

——極端的逃類型深信完美會帶給他們安全,並且可以使他們被他人所愛。

——逃防衛類型可以是拚命的優秀學生,也可以是輟學亂跑注意力不足的過動症者,只因為逃類型者想用不停忙碌來逃離躲避內在的被拋棄之苦。

 

不能停下。一停下他就會思考,而一旦思考他就得承認某些難以承受的事物。把整排書從櫃上掃落,冰炎轉向書桌,那裡放著新買的布偶和卡牌遊戲,他把那些也擲往牆壁,令紙牌如雪花般散落四周。可悲的是,他的房間過於整潔,在這些之後,已幾乎沒有可供他亂扔的東西了。

 

節奏慢下來,思緒快要追趕上他的行動,冰炎不死心地拉開書桌抽屜。文具、書信、筆記——裡面分隔整齊,裝載他較為珍惜的事物。他拈起傘師傅送的白身紅紋搪瓷法郎鋼筆,猶疑半刻,終究捨不得。

 

輕輕把鋼筆放回文具格。瞥見一旁折疊起來的古老紙張,小心翼翼拿上手,打開,顯露內裡的家庭繪畫——銀髮的父親,紅髮的母親,以及銀色髮中摻了一撮紅的小小孩子。

 

冰炎突然想,畫中孩子從未長大,依然渺小、無助、無能為力。

 

經歷漫長的一天,深至靈魂的疲憊突然襲來。他握住泛黃的紙張,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

 

冰炎是被橄欖油爆炒洋蔥蒜頭的香氣喚醒的。

 

緩緩睜眼,用手撐起身體起床,左臂立刻傳來錐心火燎的痛楚。握住手臂齜牙咧嘴,他看見傷口裂開了小許,滲出的血污已乾涸,在防水膠貼內凝成一塊塊的暗紅。

 

房間依然一片狼藉,但房門已被打開,鎖上插著不知被他收在哪裡的備用鑰匙。開放式廚房傳來材料下鍋的滋滋聲,蕃茄混雜黑胡椒的香氣撲鼻而來,讓他肚子咕嚕嚕地抗議。冰炎護著手下床,本能地朝香氣前進。夏碎在廚房,剛為平底鐵鍋蓋上蓋子。

 

「早安。」黑髮青年在圍裙揩了揩手指,用一言難盡的表情看他。「你有感覺好些嗎?」

 

神奇的是他確實感覺好些了。他點點頭,擠出個微笑,「不好意思。」

 

夏碎把整個平底鍋搬出餐桌,並禁止帶傷的他幫忙。打開玻璃蓋,白色煮蛋躺在蕃茄紅泥裡,上面撒了切碎的鮮綠羅勒。用鐵匙挖下去,溏心的蛋黃緩緩流出,形成勾人食慾的動態美感。

 

夏碎為他們一人舀了一碗。「我沒加辣椒,但加了午餐肉,算是變種沙卡蔬卡。」黑髮青年介紹。

 

蕃茄泥裡的菠菜、蘑菇、洋蔥、芝士和午餐肉碎,與充滿異國風情的香料共冶一爐。用麵包沾著吃,澱粉質和油脂帶來飽腹感,五臟六腑立刻暖和起來。那是一道非常療癒,又不知為何略帶鄉愁的菜式。

 

冰炎眼眶湧起一陣酸意。他立刻用雙手猛搓臉面,吁出一口氣。

 

「在你想說的時候,我會不帶惡意,給予你無條件的接納。」夏碎托腮,以刻意的中性語氣說。

 

「嗯。」他小聲應道。「我要……先收拾房間。」

 

吃完早午餐,夏碎先幫他清理傷口,然後逼他坐在床上,由他動口,指揮青年替他將房間的東西放回原位。

 

「你的書有特別排序嗎?」夏碎一本本拾起地上的小說和參考書,抱在懷裡。

 

「沒,你隨便塞就可。」

 

即便如此,黑髮青年不但幫他以題材分類,更仔細將同作者的書擺放在一起。看著夏碎忙碌的背影,冰炎手指蜷了蜷,抓皺了睡褲的布料,倏地開口:「父母漸漸衰弱時,我們三個都沒有流淚。哭沒有用,也拯救不了誰。即使他們壽命將至,我們仍微笑著渡過每一天。」

 

夏碎停下動作,轉身望他。

 

「我向父母承諾過——不害怕、不哭泣,即使只有自己也會勇敢面對未來。」

 

「呃,」夏碎遲疑,罕見地不知所措。「正如你說過,哭泣和求助是健康的體現……」

 

冰炎沒有回應。黑髮青年走到他身邊坐下,手心搭在他手背上。

 

「你教我,直面傷痛,接納自己的情緒,才是真正的勇敢。」夏碎輕聲說。

 

「我一直在逃避。」冰炎盯住倒在地上的猴子布偶和它滑稽的笑臉。他努力控制自己,使聲線不至顫抖,也沒有情感起伏。「忙碌地工作,沒有底線地幫助眼前所有人——這樣我才能覺得自己有點作為,不再是看著父母衰亡而無能為力的那個孩子。」

 

夏碎用拇指輕掃他的手背。一下、一下——微小的肌膚相接,將他的意識錨定在此處。

 

「察覺到問題就是治癒的開始。」黑髮青年說。「雖然過程很痛,但終歸而言,我們必須要接受,然後好好哀悼……你也一定能慢慢好起來的。」

 

接受?

 

接受他無法拯救父母?

 

接受他無法掌控人生,對很多事情無能為力?

 

冰炎忽然心悸得厲害,張大嘴喘氣仍覺得無法呼吸。眼前的景象變得不真實,胸口堵得要命。他想吐,於是跑向廁所。雙手抵住臉盤,拼命乾嘔,卻除了口水外,什麼都吐不出。

 

「冰炎、冰炎,你現在很安全。」有人喚他,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卻穿透他的焦慮。「從頭開始、到眼窩、臉,收緊肌肉,一、二、三……現在慢慢放鬆。到肩膀……」

 

夏碎領他到客廳沙發躺下,引領他做完漸進式肌肉鬆弛。經過他以為很漫長,可實際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淹沒他的浪潮漸漸退去。他滿身冷汗,可總算能呼吸。

 

夏碎坐在沙發旁邊的地上,守住他,和以前那麼多次,看著雪野夏碎跪趴在地唸《不輸給雨》的他如出一轍。

 

「向父母許下的諾言,將是困囿我們一生的詛咒。」青年呢喃。

 

被壓抑的情緒不會消失,最終只會以面目全非的方式釋放出來。夏碎明白,夏碎是真的明白——正如他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夏碎。他們是鏡中影像,彼此映照出對方的顏色。

 

「但冰炎啊,」黑髮青年雙手包覆他掌心,舉至自己臉龐磨蹭,又輕吻他指尖。「在我面前,你可以害怕,可以哭泣。我會接住你,如同你接住了我一樣。」

 

冰炎坐起,看向夏碎的紫瞳。他們對望的視線有著熾熱的溫度,彷彿會填滿他的胸口。冰炎想他應該順著氣氛放聲痛哭,但他沒有——猶如鏽死擰不開的水龍頭,他生理上無法哭泣。

 

「閉上眼睛。」夏碎挪到沙發上他旁邊的位置,伸手覆蓋他雙眼。「回想你對待病人,對我時的溫柔和包容,保持這個作為醫生的情緒。讓我們回到你父母過身時,你看見五歲的冰炎在父母墳前,你會對他說甚麼?」

 

閉眼的黑暗被銀裝素裹的景色取代。冰炎看見五歲的自己,站在枝葉積滿霜雪的連理樹前。孩童轉過身,沒有說話,只以責備的紅眸盯視他,似要在冰炎身上鑽出個洞。

 

白色的短髮、白色的長袍、白色的肌膚——幸好額前有撮醒目的紅,才讓人覺得稚童不會被周遭冰霜吞噬。

 

艱難地踩過如沼澤的軟雪,冰炎朝小颯彌亞走近兩步,對方立刻出聲呵斥:「太軟弱了!」

 

冰炎全身一僵。

 

「如果你哭泣,爸爸媽媽回到主神身邊也無法安寧!」

 

也許是雙腿深埋厚雪的緣故,他感到透骨奇寒,忍不住發抖。有人捏了捏他肩膀,雪窖冰天中,他聽見夏碎的聲音,如同一道指引的陽光:「冰炎,這些都過去了。你已經是大人,你是醫生,而你面前的,只是個悲傷的孩子。」

 

對,他是醫生。他有責任拯救眼前的人,即使那是自己。

 

冰炎快步走過去,將小颯彌亞擁入懷裡。

 

「你可以……不用那麼逞強。」他聽見自己說。「不顧危險亂來,才真的會讓爸爸媽媽擔心。」

 

小颯彌亞一開始拼命掙扎,對他拳打腳踢。他加大力度箍緊對方,直至小孩漸漸停下動作,放鬆繃緊的軀體。

 

「無法拯救爸爸媽媽不是你的錯。」

 

「很悲傷,很害怕吧……哭出來,也是被允許的。沒關係。」 

 

不知不覺間,冰炎已是淚流滿面。

 

夏碎輕拍他的背。「冰炎,你能向五歲的自己許諾嗎?從今以後你將負責他的安危,好好劃清救助別人的界線。你會聆聽他的悲傷,並告訴他,他一直以來都很努力,做得很好,他應該為自己的堅韌感到自豪。」

 

長久壓在胸口裡的東西開始冰雪消融,隨著流淌的淚水遠離消逝。冰炎說不出話,但覺得世界溫暖了許多。

 

09

 

「冰炎,到我房間來。」

 

安穩的日子才過不到三天,一大早,月見便用「沒在跟你開玩笑」的表情,把紅銀髮的醫生召進辦公室。

 

雪野家雙管齊下,給專業委員會寫了投訴信的同時,也向醫院發出了民事訴訟律師函。

 

「你有什麼想說?」月見就差把信件甩他臉上了。

 

「我只是和關係友好的前個案一起慶祝生日,反而是雪野派人硬闖我家門,還惡人先告狀。」冰炎站得筆直,眼神堅定。

 

「你有沒有誘騙個案同居?」若不是有非凡的自制力,主管可能已在掐他脖子。

 

「雪野千冬歲是成年人,他覺得留在雪野家裡對他精神健康沒好處,所以在他找到住處前,我暫時讓他借宿。」某醫生厚顏無恥,臉不改容地說。

 

冰炎的態度簡直是火上加油。月見拍案而起,揚了揚手中的投訴信,嗔怒不已:「如果裡面的內容屬實,我可保不住你……不,我會親自讓你離開醫療行業,畢竟縱容你亂來,我也有很大責任。你若是連一絲內疚也欠奉,到現在仍能心安理得,那你該認真想想你是否適合幹下去。」

 

冰炎低頭,不敢再頂嘴。

 

「醫院會準備律師,試著跟對方談和解。」月見「啪」一聲把文件擲在辦公桌上,「今天不想看見你的臉,出去。」

 

那天下班後,冰炎打了很多通電話——給師傅的,給前輩的,還有給外公和大伯的。小時候為了給他治病,父母兩邊家族幾乎傾家蕩產,如非必要冰炎不想再麻煩他們……但若能換取夏碎的自由,他願意用盡他能付出的代價。

 

踏入八月,日照時間依然不短,可他回到家時天已全黑。夏碎今天有課,應該會比他更晚。

 

一進門就踢到什麼。冰炎低頭看見腳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薩摩耶布偶從衣服堆中探頭而出。黑髮青年坐在稍遠的飯桌前,手中握著廚師刀,正低頭盯看鎖了屏的手機。

 

「醫生你回來了。」青年抬頭,語氣友善,沒有微笑。 

 

除了戲弄他時,夏碎已許久沒喚過他「醫生」。

 

「千冬歲,」冰炎拉出椅子,和青年成直角對坐。「先把刀給我。」

 

「若這不是哥的身體,我會殺了父親,然後自殺。」青年舉起刀,朝銀刃上的倒影露出沒什麼感情的淡笑。「這樣哥就能好好生活,不會再被傷害。」

 

「……你也是夏碎重要的部分。」冰炎用自己最鎮靜的聲音說。「你傷害自己,就會傷害夏碎。」

 

千冬歲搖搖頭,將廚師刀平放在飯桌,空出手解鎖電話,打開即時通訊程式。「父親傳了雪野家給醫生你的律師函和投訴信給我們看。」青年艱難地擠出字句:「就是因為我……所有都是我……我應該消失……」

 

「你不用擔心,我的責任,我會處理。」冰炎用雙眼留住對方視線,不動聲息把利刀撥向自己,收在身後。「毀掉自己是錯誤的選擇。當初你不是責怪夏碎什麼都不跟你說就擅自消失嗎?現在立場反過來,你卻採取同樣的行動?」

 

千冬歲痛苦地摀住頭。

 

「夏碎在哪裡?你和他談過嗎?」

 

「我不要……屬於哥的東西,我不要!」黑髮青年突然大吼。

 

「冷靜點……」冰炎伸手輕拍他後背,柔聲安撫,「慢慢解釋給我聽,讓我來幫你。」

 

「哥說要和以前一樣,讓我們一起生活下去,渡過往後每一個春夏秋冬……」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青年哭訴。「但我不要再佔用哥的身體和哥的時間!只要我繼續存在,雪野家就不會放過哥!」

 

「暫時忘記未來的事情,讓我們先專注你——雪野千冬歲——的感受。」和以往無數次一樣,冰炎用他中立的聲線鼓勵道,「可以描述你現在的情緒嗎?」

 

千冬擦了擦眼淚,深呼吸幾次,稍微冷靜了些。

 

「我很內疚……覺得自己很廢物。」青年沮喪地說。

 

「你覺得對不起夏碎?」

 

千冬歲用力點頭,然後雙手掩臉。「我不知怎麼面對哥。」語速加快,甚至帶有些許抱怨,「我佔用哥的身體,持續帶來威脅……他不生氣,反讓我繼續——你叫我如何自處?」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所謂升米恩斗米仇,無法償還的恩惠長期壓在心裡,可以使人扭曲,也足以成為壓垮人的壓力。

 

「你哥怎麼想,你有問過他嗎?」冰炎嘆氣。

 

「我不敢。」青年委屈。「而且,他不會正面回答。」

 

「明明共用一個身體,你們缺乏溝通得令人發指。」醫生微微搖頭,看不下去。「我說過很多次,每個人格都有其功能……」

 

「我不是哥!」千冬歲大聲反對。

 

「先聽我說完。」冰炎舉手讓對方閉嘴。「一開始夏碎誤導我,讓我以爲你才是主人格,而他是負責保護你的次人格。現在我們想想——既然夏碎才是原人格,那麼千冬歲你,在系統中擔當了什麼功能?你每次出現的契機是什麼?」

 

黑髮青年張大嘴想反駁,片刻後又闔上,皺眉沉思。

 

「你剛才為什麼會出現?」冰炎提示。

 

「我……不,我哥接到父親的電話……」

 

「上一次呢?」

 

「父親派人來找麻煩……父親!」額頭上亮起燈泡,千冬歲終於留意到共通點。

 

「正確來說,是雪野家。千冬歲你,負責了所有和雪野家有關的事務,最近甚至代夏碎向雪野家表達了你們足以殺人的嗔恨。」冰炎摸了摸對方頭頂,露出溫和的笑容。「我們要學會用不傷害自己和他人的方式來表達憤怒……但,要知道夏碎可是把不想面對的東西全丟給了你,你又怎會廢物呢?」

 

剎那睜大眼睛,隨即又面容扭曲——千冬歲輕咬拳頭,全身顫抖。剛止住的眼淚又再次湧出,青年終是忍不住,嗚咽哽泣。

 

「我只想我哥好好的……其他什麼都不要……只想他好好的……」

 

「嗯,你們都會好好的。」

 

黑髮青年的啜泣持續了一段時間。冰炎在旁說著無內容的安慰話語,直到哭聲戛然而止。用手背揉乾紅腫的眼睛,黑髮青年吸了吸鼻子,雙手撐住前額,低頭不語。

 

「千冬歲,」冰炎拍拍他肩膀,「好些了嗎?」

 

「我是夏碎。」青年擠出有些萎靡的微笑。視線掃向大門前的行李箱,他自嘲:「本來想趁你回來前逃跑的,現在被逮到啦。」

 

冰炎瞬間湧起怒意,惡狠狠地道:「你要走沒問題,但必須是因為你不再需要我,而不是屈服於外在壓力。」

 

「不敢了,至少今天不敢。」青年抬起雙手假裝投降,嬉戲的態度和說辭卻極其欠揍。「先點個外賣再罵吧?」語畢還真拿出手機,滑起外賣程式,問冰炎就叫這家免運費的好不好。

 

冰炎怒極反笑,「好啊。」紅銀髮的醫生說,一副「看我待會不扒你皮」的模樣。

 

夏碎毫無懼意,沖他笑了笑,並沒有把衣服放回櫃裡,反是當著的他面前合上行李箱,示意將會繼續收拾。之後青年把木椅放在餐桌兩邊,擺出平時晤談的設置,並誇張地向醫生做了個「請」的手勢。

 

冰炎一屁股坐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夏碎便先說話了。

 

「母親真正的願望是讓我們兩兄弟互相扶持,一起改變雪野家。」青年坐到他對面,語氣和表情瞬間認真起來。「我用命去保護千冬歲,卻從此心安理得,對雪野家的事情不聞不問,把責任全推給千冬歲……我這當哥的是不是很差勁?」

 

怒意消散,冰炎越過桌面覆上夏碎的手,輕捏一下,「你沒有義務幫助雪野家。面對父母不合理的要求,你已盡了最大努力,一點都不差勁。」

 

「我其實並不那麼喜歡千冬歲——至少無法像他看待我一樣看待他。」夏碎閉眼說。

 

「我知道。」冰炎點頭。

 

「母親帶我到藥師寺家後,我和千冬歲便沒什麼交集……直到上了同一所中學和高中。每次他來找我,我都明確地疏遠和拒絕他……同時我又暗中保護他,所以似有還無地,總在他身邊出現。」

 

「車禍之後……我們無可避免地有更多接觸,千冬歲的纏人程度也變本加厲。」夏碎苦笑。「老實說……很煩人。」雙手交握,用力得指骨發白,他咬唇悻悻然道:「一個已享受所有榮耀和寵愛,甚至連我的命都拿去了的人,親近我這棄子圖什麼?來我面前炫耀嗎?」

 

「但冰炎,在我內心最陰暗的角落裡,我察覺到一陣愉悅。」手掌置於胸前,夏碎扯起嘴角,現出近乎陰鷙的笑容。「雪野家的天之驕子像個跟屁蟲一樣,趕都趕不走,被我拒絕還會露出受傷的表情——我得到了報復的快感——替我自己的,替我母親的。雪野家的少主竟追著我這被家主拋棄的母親的兒子跑——這到底是多麼荒謬可笑的事!」

 

挨進椅背裡,青年仰頭,用手背遮住眼睛,咯咯地笑了兩聲。「拿無辜的千冬歲出氣,我很糟糕吧?」

 

「夏碎,」冰炎語氣嚴肅,喚回對方的注意,「看著我。」

 

「嗯?」青年垂著眼角微笑。

 

冰炎指向門前的行李箱。「你知道你為什麼要趁我不在時逃跑嗎?」

 

「因為我不想連累你?」夏碎有些困惑,但笑意不減。

 

「不,是因為你不信任我。」冰炎說,「你害怕知道我的反應,想在我拋棄你前先拋棄我。」

 

夏碎動作一窒,笑容消失,「我沒有。」

 

「若你成功逃跑了,你之後有什麼打算?」冰炎繼續問。

 

「到白陵然家暫住,拜託他們和我對口供,說我這段期間一直在他們家。」青年瞇了瞇紫眸,戒備地說。

 

「那我打給你,問你在哪裡,讓你回來呢?」冰炎傾前,給予更大的壓逼感。

 

「……我會向你報平安的。」夏碎皺眉道。

 

「若我找上褚家,為了避免與我接觸,你又會再逃跑到新的地方?」

 

「現在的我們不適合見面。」青年移開視線,望向地板,「會留下把柄的。」

 

「憑我對藥師寺夏碎的了解,讓我來猜猜你的行動吧。」冰炎清了清喉嚨,坐回椅背裡。「你會封鎖我的電話,跑到沒人能找到你的旅館暫住。雖然與我斷絕一切聯繫,你卻會出席醫療聽證會,作出對我有利的供詞。你甚至有可能回到雪野家,就為了阻止你父親對我的攻擊。」

 

望向胸前起伏加劇的黑髮青年,冰炎語氣冰冷:「我足夠了解你嗎——藥師寺夏碎?」

 

夏碎握拳,視線沿客廳逡巡一番,才不服輸地瞪著冰炎。「對,」青年聲音帶有被說中的羞憤,「你說得都對。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假設你成功了,我會有什麼感受?」冰炎也起了怒意,提高聲量質問。「尤其明知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的無能?」

 

夏碎不再說話,站起來,走到廚房為自己倒了杯水。冰炎盯著對方身影片刻,孩子氣地踢了一下桌腳泄憤,悶不作聲。

 

兩人冷戰之際,外賣送到了。醫生臭著臉接過東西,把外送員嚇得不輕。他們一個在飯桌,一個在沙發,於沉默中吃完晚飯,彼此得到冷靜時間。

 

把碗筷放入盥洗盆,大概自知理虧,夏碎率先開口破冰:「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你在用對待千冬歲的方式對待我。」冰炎走到對方身前,牽起他的手,稍嫌用力地把人拉回飯桌的會談位置。雙方就坐,冰炎的語氣也平靜下來:「你有沒有想過你長久以來對千冬歲的若即若離愛理不理,並非完全出自報復心態,當中還有一種無意識的試探?」

 

「試探……?」夏碎抬眼望他。

 

「說回我們吧。收拾行李時,你對我有什麼期望?」

 

冰炎的發言過於跳躍,導致怒氣仍未全消,現又被醫生的問題牽著鼻子走的夏碎罕見地表現得煩躁。「什麼意思?我會對你有什麼期望?」

 

冰炎不受影響,反而扯起嘴角。「收拾行李時,」頓了頓,「你有否希冀想像過,我會去找你?」

 

一霎間,黑髮青年完全靜止,愣住看他。彷彿第一次發覺自己的心情,卻又極不願意承認,夏碎極快地又微不可察地點了頭,然後搖頭道:「不……你很快會放棄的。」

 

「你希望我找到你多一些,還是希望我放棄多一些?」冰炎放輕聲音問。

 

逞強不下於他的夏碎,眼神竟透露出怯懦,甚至有些讓他不要再說下去的懇求。可說開的話語已無法收回,黑髮青年眼神閃縮,張了嘴又闔上,反覆數次。

 

「我……我不知道。」撇過頭,夏碎艱難地擠出字句。

 

「不要用離開來考驗我的真心……我也需要你,藥師寺夏碎。我害怕失去你,我想和你一起面對並解決眼前的問題。」冰炎低頭,把心剖出,訴說人生最接近告白的語句。

 

「我只是你眾多個案的其中之一,這段關係終究會結束。」夏碎卻無法相信。「你很強大,完全可以自給自足,你不需要我。」

 

「為什麼你會覺得我自給自足?為什麼你會覺得我和你不一樣?」言語在人心前顯得蒼白無用,冰炎只能盡力傳達。「我也是人,我也需要親近互信的關係,我希望你不要拒我於千里之外。」兩手握拳平放於桌上,紅銀髮的醫生越說越小聲。「將心比心——我也是被父母拋下的孩子,你一聲不響地消失,我也會受傷的。」

 

「我連名字、身分都沒有!」夏碎激動站起,揚手示意自己。「我什麼都無法給你!」

 

「你喜歡一個人是喜歡他的名字身分,還是純粹因為他為他?」冰炎反問。

 

夏碎柔和了繃緊的身體,卻依然抿唇不語。

 

「我拖著隨時會病變的身體,同樣無法給你什麼。」冰炎聳肩。

 

黑髮青年像是失去支撐一般無力坐下,「你不一樣。」他頹然說道。 「我不介意。」

 

「那為什麼你不能相信我和千冬歲喜歡你為你,並不需要其它東西?」

 

夏碎從鼻子重重呼氣,托住額頭,瞥了冰炎一眼,又移開視線。眨了幾次眼睛,青年低頭,沉吟良久。冰炎也沉默著,沒有打擾他的思考。

 

「藥師寺家的長輩曾教導我:想守護的就要守護到底,該捨棄的就該徹底捨棄。」夏碎揉了揉眼睛,神情疲憊。「我卻用半吊子的態度對待千冬歲。」

 

「我想冰炎你其實說得都對。」放下手露出臉容,黑髮青年語帶沮喪的坦然。「我告訴自己不接近千冬歲是為了避免他日後傷心,我以為自己憎恨他不想和他深交……但在這些背後,或許我一直在看他鍥而不捨追逐我的模樣,既希望他繼續,又深信終有一天他會放棄。」夏碎輕輕搖頭,拉出自嘲的笑容。

 

「你這是典型的迴避型人格。」攤手,冰炎百般無奈。「成因是什麼,相信你也很清楚,這得靠你自己努力改善。」

 

夏碎嘆謂:「『膽小鬼連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會受傷。』」

 

「太宰治。」冰炎條件反射地咕噥。

 

微睜眼睛,黑髮扯了扯嘴角。「為什麼你每次都知道出處啊?」

 

「是你引用的都太有名了。」冰炎輕哼,「不知道才怪。」

 

夏碎輕撫自己頸脖,修長的手指輕滑過凹凸分明的鎖骨,嘴上的弧度收斂了,留下平時那道萬年不變的微笑。「我傷害了你和千冬歲。」青年直視醫生的紅眸說。

 

「我的恣意妄為曾令你消失,我的魯莽也讓你擔心。千冬歲也一樣,不懂尊重你的界線,用他的強硬逼迫了你。」冰炎回以微笑。「我們都是在互相傷害中意識到自己的不足,然後互相原諒,繼而成為更好的自己的。」

 

夏碎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紫瞳含著亮光,凝望冰炎的眼神溫柔得無以復加。「當初千冬歲只是順著父親的意思隨便找個醫生,我也以為是誰都無所謂。但現在我覺得,遇見的是你,實在太好了。」

 

湧起壓抑不住的衝動,冰炎站起,俯身越過餐桌,雙手抓住夏碎的衣領,把人拉近。他延伸背脊以唇貼上青年的唇,蠻橫地碾揉,像要吃掉對方般輕啃。夏碎回應得積極,整個人爬上桌面,箍緊他腰際,伸舌進他嘴裡纏綿。冰炎心臟激烈跳動,渾身灼熱,知道自己陷得太深。胡天胡地吻了好半晌,兩人才難捨難離地分開。冰炎看見夏碎臉上的潮紅以及唇間的笑意。仍跪在桌上,黑髮青年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濕潤,說:「剛才那幕若被雪野家拍到可不得了。」

 

冰炎嗤之以鼻,「我想雪野家找上門前,該拍的早已全拍了。同住的證據一定有,你早一天或遲一天走根本沒分別。」

 

「好像偷情一樣,真刺激。」夏碎彎著眉眼說。

 

冰炎翻了個大白眼。

 

「搬我是一定要搬的,」夏碎跳下飯桌,重新打開門前的行李箱。「但之後我會到醫院掛診,你還會歡迎我的吧?」

 

「我可是醫生。」冰炎扯起嘴角,得意地說。「我當然歡迎任何有需要的人來求助。」

 

10

 

素不相識的兩人在諮詢室邂逅,曾經成為曖昧的室友,最後又回到這間諮詢室裡。

 

「我有些害怕。」來應診的黑髮青年已許久沒戴過他那副粗框的黑眼鏡。身穿冰炎看慣看熟的居家服,軀體姿勢非常放鬆,青年的氣息與初次見面時相距甚遠。

 

「害怕什麼?」

 

「最近我會想,萬一冰炎你說的是真的,千冬歲只是我的一部分,我已經在兩年前的車禍失去真正的千冬歲……」夏碎低頭說,「我會很後悔自己沒花時間認識他,並與他和解。」

 

「千冬歲的狀態有什麼變化嗎?」冰炎手肘抵住辦公桌,雙手抱拳,專心聆聽。

 

「我開始感覺他的憤怒也是我的憤怒,他的悲傷也是我的悲傷。」夏碎皺眉,語氣擔憂。「而千冬歲他變得有點透明——像影子,也像真正的靈魂。他很安靜地待在房間,彷彿已經做完他要做的事情一般。」

 

欸,這些都是人格慢性融合前的徵兆——冰炎沒說出來。想了想,醫生決定溫和一些:「他是不是真正的千冬歲其實並不重要。既然他存在,你該趁這機會多與他相處,彌補以前對他的態度,與他和解。盡量不要留下遺憾,這樣才能前行。」

 

青年的眼珠子轉了轉,「我想到一個辦法。」

 

冰炎不安地蹙眉——天知道這傢伙又打什麼鬼主意。

 

「我要親自會會雪野家和『父親』。」夏碎帶著危險的笑容,瞇眼說。「若主人格能承擔次人格的功能時,次人格仍然存在,那就能證明千冬歲是真正的千冬歲了吧?」

 

怎樣的內在系統最適合,應由個案自己決定——既然夏碎已掌握身體的控制權並已鮮有解離,千冬歲也漸漸從人格部分變成一種正常的「自我狀態」,他又何苦強求兩者的完全融合。

 

「你小心點,」於是冰炎說,「別亂來。」

 

「你可能沒見過,」夏碎微笑,「但我真生氣時也滿可怕的。」

 

月見告訴冰炎,夏碎親自拜訪了專業委員會,以及身為部門主管的他。由於當事人出面否定了投訴內容,取證的過程將會拖上許久。

 

夏碎倒什麼也沒說,只若無其事地每週復診。

 

「你記得一開始我說過的治療目標嗎?」差不多是時候,冰炎找準機會說。

 

「確保我的安全,讓我表達並處理痛苦的情緒,幫助我建立健康的情緒調適機制,協助我正常生活……以及聯繫所有人格部分,讓我構成健康可運作的身分認同。」記憶力驚人的好學生夏碎幾乎一字不漏地說出答案,他抱拳托住下巴,對醫生笑道。「那麼說來,似乎是尾聲了。」

 

「這是你自己的努力成果,你做得很好。」冰炎由衷稱讚。

 

「我沒想過能到達這裡,我曾以為到死那天都不會變好……」夏碎拉長尾音,垂眼回憶。「當然現在也不是一帆風順或者從此幸福快樂的童話結局——但是,每個人都會在人生的旅途上遇到傷害,而現在的我,能有勇氣帶著以往的傷痕繼續前行。」

 

看著那道笑容,冰炎因錯誤的原因感到胸口隱隱作痛。放手的時刻即將來臨,有一刻他甚至想故意拖慢進程,將夏碎永遠綁在身邊——但若真如此,他們將一輩子都無法離開這不正常的依存。

 

月見的責備縈繞耳畔。是的,他確實犯了一個精神科醫生所能犯下最嚴重的罪行,卻連內疚都欠奉——還好他仍有殘存的理智。

 

再不結束就結束不了了。

 

「你記得不久前,你讓我與五歲的自己對話嗎?」冰炎收起齷齪的想法,躲在知識的解說之後,擺出最專業的樣子。「那是自我狀態療法。面對不同情境,我們每個人都會有習慣的反應——這就是自我狀態。例如我,看見需要幫助的人時,介意自己無能為力的內在小孩就率先跑出來了,是你提醒我應該用成人醫生的自我狀態來理智面對問題。」

 

「我是現學現賣的。」夏碎謙遜地說。「冰炎你讓我用保護者的態度接納七歲的自己,我只是試著應用而已。」

 

「這就是重點——」冰炎抬起緊握的拳頭,鄭重其事。「只有真正接納自己過去的傷痛,並在創傷中尋得了正面意義時,我們才能用自己的經歷去幫助別人。」

 

「你的意思是我合格了?」夏碎微微歪頭,兩側髮鬢隨動作輕擺。

 

「不是合格,是畢業了。」冰炎發自真心,驕傲地笑道。「所以是時候計劃剩餘的會晤次數,開始總結工作。」

 

冰炎把做敘事治療時書寫的紀錄和種植的水晶還給夏碎。他們重新回顧當初寫下的經歷和感想,選出某些片段朗讀,確認現在的成長。而那些含有雜質,各有特色的晶體——夏碎拿上手細細打量,臉上既沒笑容也沒什麼愁緒,只是一一謹慎收起。

 

「諮詢結束後,你仍會有想起過去傷痛,或遇到新挫折的時候。哀悼是一個持續的過程,不會因為這短暫的治療而『完結』。」

 

「我們可以先計畫好面對情緒的應對方法——無論是和人傾訴,做好著陸放鬆技巧,甚至是去掃墓……你要知道什麼活動可以令你感覺好些。還有,我父母家有一定的人脈,有需要時別猶疑,就找他們幫忙。」

 

「記住,你可以擁有和表達任何情緒。我們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所以應盡量選擇健康的排遣方式,但情緒本身並沒有錯誤,要誠實面對,不要壓抑。」

 

興許是能探討的話題越來越少,夏碎越發沉默,常常顯得若有所思。冰炎發現夏碎有時只是盯著他發呆,根本沒把他的說話聽進腦裡。

 

「下一次就是最後的會晤了。」

 

「嗯。」

 

「舉行個慶祝儀式吧。」

 

「好。」

 

「要不就繞醫院裸奔一圈?」

 

「冰炎你嗎?」黑髮青年放下托腮的手,笑容燦爛。

 

「我以為你沒在聽。」冰炎沒好氣地說。「心不在焉的,到底在想什麼?」

 

「唉……」夏碎誇張地嘆了一口氣。「非常難以啟齒……」

 

他們之間,最不堪和最脆弱的樣子都互相見過了,還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冰炎催促:「有什麼剩餘的議題趕緊抓時間……」

 

「我在想,」夏碎用平靜有力的語氣打斷他,身體傾前,紫眸透出一種獵食者的氣息。「我該不該裝得病點,好讓自己永遠都能來見你。」

 

冰炎吞了吞口水,喉結上下滑動。

 

最後一層窗戶紙被捅破。對冰炎而言,夏碎的話語無疑是巨大的誘惑。腦中理智小人與情感小人激烈交戰之際,聽見夏碎繼續說:

 

「但這是不行的吧。」

 

為什麼不行?

 

「我喜歡你。」血湧上腦,耳膜傳來心跳的鼓鳴,冰炎喉嚨收緊,聽見自己粗糙的呼吸聲。大不了不當醫生,大不了就離開這裡——什麼移情作用,什麼倫理守則,通通見鬼去。

 

似是沒料到他突如其來的告白,夏碎身體驟然僵硬,齒唇微啟,震驚地瞪眼。冰炎胸口大力起伏著,直勾勾逼視對方。

 

沒有任何嘲弄也沒有任何敷衍,夏碎斂容屏氣,異常認真。審視紅銀髮的醫生片刻,黑髮青年的聲音有些沙啞:「你是想拯救我,覺得我和你很相像,還是真的喜歡我?」

 

也許是無意識地迴避,冰炎從沒和對方討論過移情作用的問題,但夏碎依然敏銳地注意到了。

 

「我不否認,我們現在的感覺,可能有移情和投射在作祟。」戰慄與澎湃的心情同時在心裡迴盪。冰炎知道不對,冰炎知道他們的關係不完全正常,但他厭倦當醫生了,厭倦總是專業為先。他只希望將作為一個人的冰炎的感情好好傳達。「可誰的感情又能是完全純粹又不含雜質的?我喜歡你,覺得和你一起生活很舒服,想將你納入我未來的規劃中——這樣對你來說,足夠嗎?」

 

夏碎身體微微搖晃,深紫的眸色閃過出非常複雜的情緒——依戀、苦澀、不捨……最後眉心一皺,全化成不可動搖的決意。

 

「對不起,但我希望冰炎你能比任何人都要幸福。」頓了頓,「所以在弄清楚我是愛你還是依賴你前,在我內心變得足夠強大不會再逃跑前,我都不能答應。」夏碎微笑,如同影影綽綽透過枝葉間的朝暉,美麗不可方物。「我只願意把最好的自己給你。」

 

在山頭再次長滿芒草,銀杏葉鑲上金邊的季節裡,他們迎來最後一次諮詢。要結束兩年來的深度交流,無論對精神分析師或個案來說,其不捨程度並不亞於與戀人分手。

 

但這次分別和夏碎與冰炎以前經歷過的分別不一樣——他們不再是被拋棄,而是一方羽翼豐滿足以離巢,另一方目送已成長的雛鳥獨立啟程。

 

夏碎必須離開他,才能真正掌握自癒能力——冰炎是清楚知道的。

 

「帶上我,繼續前行。」冰炎努力維持微笑,語氣猶如晚秋熟透的蘋果,糜爛醇美,又帶醉意。「即使我今後無法時刻在你身邊,你也可以帶上被我支持著,接納著的感覺。這些支持和智慧已然屬於你,需要時就隨時呼喚它們,讓它們成為你今後的助力吧。」

 

「謝謝。」夏碎笑說。雖然黑髮青年的個性和外表都和少女相距甚遠,但那表情,若要讓冰炎形容,就只能想到: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裡有蜜甜的憂愁——

 

「送給你。」黑髮青年從褲袋掏出一個玻璃球鑰匙圈。冰炎接過,看見裡面裝著一朵純淨通透的不規則水晶花。「我合成的。」不好意思地摸摸額頭,夏碎手指捏著黑色的瀏海,順勢將髮絲繞至耳後。「實驗室水熱釜的壓力不太夠,我試了幾次才弄到這麼一顆,甚至不如地攤買到最普通的石英。」

 

「但和過去那些不同,它是我帶著感激的心情來合成的,也是我迄今做過最穩定又最沒雜質的水晶。」

 

冰炎馬上把水晶花扣在自己毫無裝飾的鑰匙串上。拉開抽屜,「我也有東西給你。」拈起準備好的小吊飾,遞給對方。夏碎看到那條穿著紅繩,以黑檀木雕刻的小蛇,禁不住「噗」一聲笑出來。

 

「小亭啊……」黑髮青年用食指穿過細繩,將吊飾放於掌心,端視那被綁成蝴蝶結的小黑蛇。「確實是你送過給我,最重要的事物之一。」

 

收攏手指握緊吊飾,夏碎慢慢抬頭,神宇澄穆。「醫生,我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說。」

 

「醫生和個案結束治療關係後,要相隔多久,才可以不犯規地交往?」

 

冰炎忍耐心裡的刺痛,沉聲道:「根據倫理守則,醫生和來訪者在結束心理諮詢或治療關係後至少三年內,都不得與其發生任何形式的私人關係,包括當面或透過電子媒介的接觸。」

 

「三年……」

 

夏碎沉思一陣,翻出錢包,把手上小蛇的紅繩綁在拉鍊頭上。「我會把小亭綁在這裡,一直到我不喜歡你那天。」青年凝視冰炎說。

 

冰炎突然眼眶有些發酸。「好,我也一樣。」他沙啞著聲音,拿起鑰匙串搖了搖。裝著水晶花的玻璃小球隨意躍動,敲擊鑰匙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一直到我不喜歡你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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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一個人時,難免滿腦子都被對方身影所佔據,因此情慾與迷戀,往往是一種干擾力量,使人可暫時逃避更痛苦的真實。

 

在夏碎離開後,冷靜下來的冰炎清晰地觀察到三件事:

 

第一,他的行為很有問題。

第二,他內心有個空洞一直存在,從未被填滿。

第三,在解決自己的議題前,他不適合當精神科醫生。 

 

他遞上辭職信,月見卻說他院士資格卷二都考過了,現在才來換專科也挺浪費,不如停薪留職,在放無薪假期間好好接受輔導,看能不能解決問題才作決定。

 

說實在,月見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老闆。冰炎接受了主管的建議,與新同事交接完手頭上的個案後,便一口氣把攢下的年假全清掉。

 

驀地得了時間,冰炎終於返鄉探望一直叫他回去的外公。炎天一口一句「小乖乖」,對他施展熊抱,還把他當成豬,連日餵食了許多補品。外公的招待雖然過於熱情,但卻讓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愛著的。

 

下一站是父親的家鄉冰牙村莊。冰炎去了為父母掃墓。

 

「最近我哭泣了,但不會妨礙我勇敢面對未來,不用擔心。」冰炎面向銘碑,向那兩具冰棺報告。

 

回應他的自然只有月凝湖偏冷的氣溫,以及繚繞的霧氣。周遭的白色花草樹木隨風輕擺,似是認同地點頭。

 

冰炎離去時,問泰那羅恩要了父親留下的甜點食譜。大伯柔軟了神情,翻出珍藏在錦盒裡的亞那手寫筆記,慎重地傳贈予他。自懂事以來,冰炎就從未見過大伯露出笑容。冰炎想,終有一天他也得把大伯捉去做諮詢。

 

為什麼會生起學做甜點的念頭,冰炎也說不出個所然。也許是直覺知道內心的空洞與父母的缺失有莫大關聯,所以想藉此尋求與父親的聯繫;也許是夏碎邊進行創傷修通邊種植水晶的樣子觸動了他,讓他也想帶著情緒去親手制作些什麼,如同把靈魂寄予作品的藝術家。

 

冰炎初次以個案的身分開展諮詢。沒了夏碎,也沒有可讓他填滿時間埋頭苦幹的工作,冰炎彷彿高速列車驟然空轉,一下子無所適從,不知如何自處。他向負責督導的資深同僚訴說這種感覺,對方了他一眼,說道:「你知道最常見的反移情是什麼嗎?是醫生利用解決個案的問題,來滿足自己的慾望和目的。」

 

「你一直把自己的時間填滿,從個案身上尋求依附關係和幫助別人的滿足感,恐怕是在逃避內在的傷痛。」

 

「趁這個機會,好好審視自己的內心。沒有了干擾後,你獨處時都在想些什麼呢?」

 

冰炎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他剛失去父母不久,夜闌人靜時他獨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悲傷、恐懼與無力感似是巨大的黑洞,吞噬所有亮光和意義,留下壓倒性的虛無。

 

烹飪成為他唯一的寄託,家裡的烹調用具也因此漸多起來——從基本的烤箱、電動攪拌機、各式大小的烤盤,到越來越講究的食材、發酵箱和冰淇淋機等。冰炎的居所不再空無一物。在踏上自我發掘的旅程時,他終於發現以往那個沒有個人生活痕跡的「家」,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家。

 

冰炎的居所裡竟然找不到「冰炎」的痕跡——這是多麼荒誕又多麼悲哀的事?也許他心靈上一直處於無家的狀態,漂泊如浮萍。同僚讓他描述這種情緒的型態——冰炎看見自己披著斗篷拿著手杖,在無盡的荒蕪之地踽踽獨行。太陽毒辣地打在身上,砂礫刮傷他的腳掌,他卻找不到能停下歇息的地方。

 

冰炎努力回憶,想當初的夏碎是否也熬過一樣的痛。

 

在最難受的時候,他接到月見的通知,說雪野家撤銷了所有對他的指控。冰炎知道一定是夏碎做了什麼。

 

擔心掩蓋過其它所有情緒。冰炎揪出手機,在撥出電話前的瞬間福至心靈,關閉通話頁面,轉而開啟當初夏碎教他玩的那個MOBA遊戲。

 

「蝴蝶辮的小亭」在線上。

 

懷著幾個月來最激動的心情,冰炎邀請對方打一局經典競技。進去後,冰炎也沒真玩的心思,把自己的法師留在初始溫泉區裡,急不及待於隊友頻道打字:

 

「投訴撤銷了,你沒事吧?」

 

「沒事,就稍微威脅了始作俑者。」夏碎邊操控著刺客打野,邊打字回應。

 

「你小心,有需要就找我大伯或者外公幫忙。」

 

「知道。你別掛機,會被舉報的。」

 

好,就還有心情管他掛機不掛機——冰炎眉頭跳動,但還是順著夏碎的話語去守中路。

 

他們那局輸了。快要被對面打爆主塔的時候,夏碎在世界頻道打了一句話:

 

「小亭還在我錢包上。」

 

冰炎喉頭一緊,也連忙打出:

 

「水晶花還是我的鑰匙扣。」

 

接著塔就炸了,畫面跳轉到雙方分數總結。

 

關閉遊戲程式,把手機扔在沙發上,紅銀髮的醫生用力搓了把臉,咬緊牙關克制自己做出更衝動的事。

 

終歸而言,我們必須要接受,然後好好哀悼,你也一定能慢慢好起來的——他仍記得夏碎對他說。

 

冰炎依舊悲傷、恐懼、無能為力,但他不再覺得孤獨——有人向他伸出了手,觸碰到他。

 

他開始能忍耐內心的荒蕪了。然後漸漸地,非常緩慢地,他學會接受,與之共處,繼而進入一個安謐穩定的狀態。月見從同僚口中得知他的進展,便讓他試試回到工作崗位上。

 

冰炎明顯感受到自己的變化。

 

面對新的個案,他不再有當初奮不顧身的激亢,取而代之是一種平靜的溫柔,一種厚德載物的大愛。他不再繃緊神經,也較少擔心治療成效不佳。即使遇到無可避免的失敗,他也開始能不往心裡去,不被無力感和自責所折磨。

 

如果是現在的他才第一次遇見藥師寺夏碎,他不會如當初般對黑髮青年那麼著迷。藥師寺夏碎,只會是他芸芸眾多的個案之一吧。可了解到這個事實,並不意味黑髮青年從他的記憶淡去。相反,在過得不好的時候,在他第一次成功再現父親招牌草莓蛋糕的味道的時候,在他想起父母讓他不要哭泣不要害怕的時候,冰炎都會拿起他的鑰匙串,將玻璃小球攢緊在手裡,從中獲得勇敢面對的力量。

 

那朵水晶花,三年來都沒離開過他的鑰匙串。

 

尾聲

 

夏天的旅遊旺季已過,仲秋的海灘少了喧鬧的人群,多了一份清冷的閒暇。不知從哪裡吹來的一片黃葉在半空緩緩打轉,飄過冰炎面前,繼而被夾雜絲絲寒意的海風吹向咖啡廳。紅銀髮的醫生視線順著落葉望去,瞧見室外閒座處的黑髮青年。

 

這是他曾為夏碎慶生的咖啡廳。三年過去了,店面的布置依舊,黑髮青年也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紮成低馬尾的過肩墨髮、儒雅精緻的臉容、攝人心魄的紫眸——彷彿時間並未流逝,一切回到了他們最親密的時候。

 

「夏碎。」冰炎按捺因緊張而鼓動不已的心跳,拖開有靠背的椅子坐下,嘩啦一聲把鑰匙串放在不鏽鋼的圓桌上。「找泊車位耽誤了,讓你久等。」

 

青年的視線立馬停駐在他的水晶花鑰匙扣上。「許久不見。」身穿徹斯特大衣,內搭圓領針織衫的青年依舊散發富家公子的氣場。他揚起嘴角,轉向冰炎,「雖然能感知醫生你想見我哥的迫不及待,但很對不起,我是千冬歲。」

 

冰炎錯愕。大概是露出了相當明顯的失望表情,對方也不忍作弄他。「放心,我就說幾句話。」千冬歲邊說邊拿出錢包,掛在上頭的小黑蛇轉啊轉,讓冰炎懸著的心有了安放之處。「喝點什麼嗎?我請客。」

 

他點了杯可可豆奶,千冬歲則要了一壺焙茶。秋意正濃,冰炎撕開兩包砂糖倒入熱飲攪拌,馬上抿了兩口取暖。黑髮青年只是雙手扶杯,端詳熱茶升起的裊裊輕煙。

 

「我……我們把名字改回來了,所以你喚我夏碎其實並沒有錯。」千冬歲用拇指摩挲杯沿,輕聲道。「這是哥的身體,哥的人生……近這一年我已很少出來,但我似乎仍未有消失的跡象。」青年扭頭瞭望遠方。幾隻海鳥在沙灘上啄地覓食,大海水靜波平,與長天的蔚藍共成一色。「醫生,你期待我們融合嗎?」

 

「我不是,也無意再當你們的醫生。」冰炎說。「但我喜歡夏碎,所以無論是怎樣的他,無論千冬歲你融合與否,我都會全盤接納。」

 

黑髮青年笑了笑,將視線轉回冰炎身上。「我至今不認為自己是哥的一部分。不過無論我是殘存靈魂抑或人格部分,其實都沒分別——我的存在意義都是一樣的。」

 

「可能哥對我的保護只因遵從嫡母的囑咐而與我無關,可能哥心底裡真心恨著我——這全都沒關係。我有自信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藥師寺夏碎的人。比只是利用哥的父親母親,比只是和哥互舔傷口的冰炎你,都要更愛。你們愛他的能力、他的努力和他的悲劇;但我卻是,無條件地——只因他是我的哥哥。」

 

冰炎瞇起眼,差點衝口而出:你愛的,明明是你的愧疚——但他忍住了。

 

「如果哪天,哥能以我的程度去愛自己的話,我就能消失了吧。」千冬歲彎起眉眼,日曦為他渡上一層柔和又虛幻的光。「在那之前,你若令哥傷心,我可饒不了你。」

 

冰炎想,千冬歲與夏碎之間的牽絆,是他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和企及的。世上不可能有比共用一副身體更親密又更遙遠的關係,如同擰在一起的麻花繩,既不完全融合,卻又同為一體。他現在知道,從他喜歡上夏碎的那刻起,他也得同時喜歡千冬歲——因為一旦將兩者割裂,夏碎也將不再是夏碎。

 

「我無法保證不讓夏碎傷心,但會盡我所能陪他面對將來的一切,直到最後。」冰炎認真說。

 

黑髮青年滿意地閉眼,再睜開時,凝夜紫的瞳仁閃著亮光。

 

「嗨。」夏碎微笑。

 

冰炎渾身僵硬,手心盜滿了汗。拼命忍耐浮上臉頰的笑容,他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回了句「嗨。」

 

如果黑髮青年有發現他的緊張,他並未加以評論。夏碎只是環顧周遭,視線先後停留在冰炎桌上的鑰匙扣和自己手中的茶杯(「喔,是焙茶!」),最後才對上冰炎的眼眸。「你和千冬歲沒說我的壞話吧?」

 

「你不知道我和千冬歲說了什麼嗎?」冰炎出奇地問。

 

「我們在大部分的事情上已做到意識並存,但千冬歲說要單獨和你談兩句,所以我沒有偷聽。」夏碎雙手捧杯,優雅地呷了一口茶。

 

「千冬歲只是想確認我能否接納他的存在,並順道警告我。」冰炎假裝無奈,聳了聳肩。「你弟很兇的。」

 

「你還會怕他?」夏碎眼裡滿是戲謔,訕笑道。「別胡說,千冬歲可尊敬你了。」

 

他們閒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從想當年到彼此的近況,故意避開真正想要確認的事情。喝完飲料,冰炎提議到沙灘走走,夏碎自然爽快答應。

 

此時的氣溫已不適合下水,海灘幾乎空無一人,只有海潮不間斷拍打沙岸的聲音。冰炎回頭看見他們在細沙上留下的兩組腳印,悄悄挽住夏碎的手。

 

沉默走了一會,夏碎領他們到一塊礁石坐下。潮濕微鹹的海風吹撫他們臉龐,一隻螃蟹爬過石面,又消失於岩縫裡。

 

「我們其實不太適合談戀愛。」夏碎曲起兩腳,雙肘擱在膝上,望海輕謂。

 

「怎麼說?」冰炎盤腿而坐,看向波光粼粼,有些刺眼的海面。 

 

「我們太相似,很容易模糊彼此的界線,做出越俎代庖的行為。」

 

「的確有這樣的可能性。」冰炎頷首。

 

「這三年我看了不少書——童年缺愛的人,長大後往往仍會到處尋覓無條件的父母愛,將感情需求轉移到伴侶、孩子、朋友身上,卻又無法真正被滿足。」

 

「嗯哼。」冰炎不置可否。

 

「期待愛能解決一切並不現實,也對對方不公平。」

 

「你說得對。」冰炎同意。

 

「……」夏碎無言地睥睨他。

 

「真正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我認為你和我都很清楚這點了。」冰炎手臂支在身軀兩側,伸直腳,向夏碎笑道。「我可不想拯救你,也不期望你能解決我的問題,但我想我們能在遇到困難時成為彼此的支持力量,滋養對方。」

 

夏碎鬆開緊皺的眉頭,不過仍略帶遲疑地看他。

 

「只是試試交往,又不是要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冰炎支撐手腳挪到夏碎身邊。「專注現在,想太多未來的事會焦慮的。」

 

「欸,你這渣男。」夏碎樂了,假裝驚訝地譏笑。「我可是很認真地想以結婚為前提交往的。」

 

冰炎跟著笑了兩聲。氣氛得到舒緩,紅銀髮的醫生放鬆身體,靠在青年身上。夏碎輕輕順了他的瀏海。

 

「你記得我們第一次在飯店過夜嗎?」冰炎問。

 

夏碎肩膀傳來震動,聲音帶著旖旎的笑意:「說起來,同居那麼久,我們卻就只做過那一次。」

 

「那時我想,我和你,大概這輩子都學不會愛人和被愛了。」冰炎幽幽道。

 

夏碎停下動作,只維持均勻的呼吸。

 

「但因為遇見了你,我學會愛和被愛的前提,是要先接受自己。」

 

「比起那時,我們已有長足的成長。」夏碎嘆道,並稍微轉換了姿勢。冰炎順勢坐直身子,握住對方的手,細看對方的臉龐:高挺的鼻樑、輕抿的薄唇、幽邃的紫眸。冰炎用力凝視,將眼前的人燒刻進記憶深處。

 

沒問題的。

 

人非孤島,無人可以自存。

 

不知不覺間,夏碎用更加確切的力度,回握了他。

 

「回家吧。」冰炎笑說。

 

交握著手,踏上彎彎曲曲的歸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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